高墙摇摇欲坠,雷声也越来越近,让人感觉似乎下一秒就会有闪电劈开这一方小小的藏身之所。
塞德里克侧过脸去,望了望墙上的裂缝,又回过头来。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说。
他向着崔梅恩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拉扯着扣在脖子上的锁链。崔梅恩亲身体验过深渊的契约死死嵌入灵魂深处的疼痛,那一定很疼。
但塞德里克看上去并不在乎。
崔梅恩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在她还没搞清楚自己是想要逃走还是别开眼睛之前,塞德里克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步子又稳又快,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中有几分狡黠的意味,仿佛他不是在拉扯能让人疼到脚尖都在抽搐的深渊契约,只是刚从圣殿值班回家,在怀里藏了只毛茸茸的老鼠玩偶,只等着走到崔梅恩跟前,再猛地把老鼠掏出来:“锵锵!惊喜!”
锁链鲜红的碎片不断往下掉,连同塞德里克的灵魂碎片一起。
人类的灵魂向来是深渊最喜爱的食物与贡品,这从灵魂的颜色上就可见一斑。在这片漆黑、污浊的世界中,只有他们二人的身体上流淌着柔和的莹白色光芒。
随着塞德里克的动作,他身上的裂纹愈发扩大,莹白色的碎屑扑簌簌地往下掉,好像他是一树开得太饱满的梨花,风轻轻一吹,花瓣便洒落一地。
“锵锵!惊喜!”塞德里克说,“你自由了。”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崔梅恩说,“你还要继续耍我到什么时候?”
塞德里克像是犯了错被发现的小孩那样,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紧张的笑容。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总觉得告诉了就好像在为自己辩解一样,”在莹莹光芒之中,他的绿眼睛显得更亮了,就像在夏日灼灼烈日下被抹上金边的新叶一般,“但是现在我决定要说出来,我怕你还是有执念。我听说,有些执念太强的灵魂会被束缚在土地上——”
“你在说谎。”崔梅恩打断他。
她恨了塞德里克那么多年,恨到在无数个无眠的夜里把关于他的所有细节一点点嚼碎了咽下。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他,所以她自然能看出他在撒谎。
“对不起,”塞德里克说,“我想说出来,我害怕你直到最后都误解我。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我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都没说出下一句话,最后泄气地抓了抓头发,直入正题。
“崔梅恩,”他直视着崔梅恩的眼睛,“我没有杀你。我对当时家里的计划一无所知,最后动手的人也不是我。”
“不可能!”崔梅恩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我亲眼看见你动手的!”
“嗯,那的确是我的错,” 塞德里克说,“当时我在前线,家里写信告诉我你失踪了。为了找到你,他们要我提供血液,用血缘魔法找到你,因为你那时怀有身孕。我猜测我寄出的血液被拿去用作了易容魔法的材料,他们希望你认为那就是我动的手……”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金色的睫毛垂下,不太敢看崔梅恩的眼睛似的:“……被献祭的灵魂越是痛苦,成功率就越高。”
崔梅恩死死地盯着他,想再次呵斥他说谎,但是那具简单的呵斥卡在了她的嗓子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她太了解塞德里克·梅兰斯了,至少在说这一句话时,他没有说谎。
她看着他,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那间昏暗的地下室,她倒在地上,看见行刑人摘下面具。
金色的发,翠绿的眸,爱人的面孔,比任何刑罚和折磨都让她痛苦与绝望。
二十多年来这个场景始终在崔梅恩的噩梦中回放——如果他没有说谎,那这么多年来她的愤怒与憎恶又算是什么呢?
“……我不信……”崔梅恩喃喃道,“你没有证据……”
她的话音淹没在金色高强倒塌的轰鸣中。塞德里克反手将崔梅恩推到身后,金色的守护咒文瞬间展开,密密麻麻地铺开一片——
就在守护咒文展开的同时,怪物的头颅狠狠地撞上了它们。由深渊之力改造的肉丨体立刻便被神圣魔法灼伤,伤口处流出滋滋作响的黑色血液。
怪物嘶吼一声,不管不顾,再度对咒文发起了第二次攻击。
“还给我——”它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半点人类的嗓音,“还给我!!!”
紧随怪物而至的是深紫色的闪电与银白色神圣魔力构成的剑气,怪物又转过身去,翅膀大张,几个扭曲的古老结界随着它的动作释放出去,暂时地隔离掉了这些攻击。
一片混乱之中,塞德里克轻笑一声,抬手一挥。金色魔力化为根根长枪,直刺入怪物的身体之中,枪支贯穿血肉,直直插入地下,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怪物向着两人的方向抬起头。
赛缪尔的身躯被侵蚀得更加厉害了。他现在看上去不像是“被深渊侵蚀的人类”,而更像是“长了人脸的深渊造物”。
真奇怪啊,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赛缪尔·卡伊那张美丽的脸却依然没有半分改变。
他紫色的眼珠缓慢地朝着二人的方向转了过来,竖瞳透过半透明的守护咒文注视着塞德里克,目光如同淬毒般阴冷。
“看来还有意识。”塞德里克欣慰地点头。他在怪物再一次撞击守护咒文前大喊道:“赛缪尔!你还记得当年我从前线寄血液回家的事吗?家里说崔梅恩出了事,让我寄血液回去找人,事务官刁难我,不给我寄,是你把自己的名额让给了我,你还记得吗?那之后我们接到了紧急命令,一直在前线作战,我从没有回过家,是不是?”
他侧过身去,露出身后崔梅恩的脸——只是手臂依然警惕地挡在她的面前。
崔梅恩愣了愣,从方才起变沸腾不安的心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她抬起头,注视着赛缪尔那双依旧美丽的紫色眼睛,问道:“塞德里克跟我说,当年我死的时候,他在前线,所以动手杀我的人不是他。这是真的吗?”
她看见赛缪尔的脸苍白得吓人。他的视线缓缓地滑过塞德里克逐渐破碎的躯体,又定在崔梅恩的脸上。
赛缪尔·卡伊说:“他骗你的。他当时不在前线,就是他动的手。”
啊,他在撒谎。
崔梅恩平静地想。
她太了解赛缪尔了。赛缪尔长了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再普通的话由他的嗓子说出来都仿佛神谕一般,人们不会去质疑那张冷冰冰的美人面孔会说出什么假话来——因此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常常说谎的家伙。
譬如,崔梅恩问他要不要尝尝自己新做的冰激凌,当他板着一张脸说不感兴趣时,那多半是想尝尝的意思;当他湿润着一双紫色的眼睛,如初生的羊羔一般用额头蹭着她的脸,一边在她耳边落下细碎的亲吻,一边喃喃说“最后一次”时,那多半就是“再来好几次”的意思;两人聊天说起最近有个姓梅兰斯的同期骑士时常对崔梅恩大秀殷勤,当他满不在乎地说谁会在乎那种跳梁小丑时,那多半就是在乎得不得了的意思……
当某个漆黑的雨夜,崔梅恩听见敲门声打开房门,看见他怯怯地站在大雨中时,她也一眼就看出了他实际上并没有受多重的伤。
即便如此,在看见他的脚下逐渐蔓延开去又很快被雨水冲淡的血迹时,她依旧是动了恻隐之心。
她那时已经不爱赛缪尔了,因此更加可怜他。她想赛缪尔也许对她有些不一样的情感,也许这种情感对赛缪尔来说称得上是“爱”。
可即使是面对他自认为去“爱”的人,他也会说谎。
他把自己的真心藏起来,编织出无数个谎言,却又不能接受谎言被识破的后果,更不理解为何被欺骗的人会因他的谎言而愤怒。
在大多数人的成长历程中,他们能够从中得到教训,认识到有些谎言是不该也不能去说的— —而赛缪尔呢?
赛缪尔会明白这是由于他撒了一个不太完美的慌,所以他下次会把谎言编制得更详尽和真实。
就好像绝大多数小孩学会的是不能干坏事,而赛缪尔学会的是干完坏事后更仔细地打扫现场,这样被人识破的概率就更小。
他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去坦率地爱一个人。
“我明白了,谢谢你,”崔梅恩说,“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
她转头看向塞德里克。
塞德里克的身上依旧戴着那副鲜红的枷锁,枷锁如同吸饱鲜血的水蛭,已经深深地扎入了他的灵魂深处。面对崔梅恩的目光,他只是抬了抬眉毛,笑着问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崔梅恩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二十年来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卸下了一副沉得让人喘不上气的负担,却又很快要背上一副新的,她说:“塞德,我们之前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我不知道你跟魔鬼签了契约,我肯定立马就抱着你的大腿一边哭一边告诉你了……契约的内容无法更改,如果那时候告诉你,只会让你更加烦恼,”塞德里克试探性地伸出手,见崔梅恩没有阻止,便更大胆一些,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这件事的起因终归还是我。我的错误,没有道理让你来承担,所以我想如果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决就好了。我这一生都在后悔没能在那时候救下你——”
“这一次,就让我得偿所愿吧。”
伴随着他话音落下的,是比之先前更清脆的碎裂声。
崔梅恩反手握住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看见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身体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地碎裂开。
裂纹从胸膛处蔓延开,眨眼间便覆盖全身,包括紧紧箍在他身体上的鲜红的锁链,包括被她握住的手指。
他看上去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已无法发出声音,只好挠了挠脸颊,对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双翡翠一般的绿色眼睛始终温柔地注视着崔梅恩,于是崔梅恩便也直直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即便已听见身后传来非人的咆哮声,也从不曾移开视线。
在她的目光中,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终于支撑不住,碎裂开去。
转瞬之间,那个高大俊美、朝气活泼的身影就化为了散发着莹莹白光的碎片,而这些碎片也极快地消失在了漆黑的倒影之城中。
现在崔梅恩面前剩下的只有那根鲜红的锁链了。失去被契约的灵魂之后,它只是比塞德里克多存活了那么几秒钟,便也碎裂了开去。
也就在同时,伴随着响彻天地间的滚滚雷鸣,巨龙从天而降。
第73章
“你想要许愿吗?要和我定下契约吗?”巨龙裹着漆黑的火焰而至,在靠近崔梅恩的瞬间又变回了那张她熟悉的脸。
少年苍白的面颊下隐约浮现出鳞片的痕迹,他金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在这座幽暗的城市中如同两束跳动的火焰,“现在还来得及!他的灵魂还未完全消散,如果你想把他抓回来,只要再和我定下一次契约就来得及!”
他伸出手来,想要抓住崔梅恩的手臂,却仿佛被烫到一般猛的缩回了手。
世界法则运转了起来,阻止深渊造物去伤害一个自由的灵魂。
深渊造物最擅长玩弄灵魂,却没有支配灵魂的权力。他们要么依靠“侵蚀”,通过吞食人类肉丨体的方式将还未完全脱离肉丨体的灵魂一起吞入口中,要么依靠“契约”,破处法则对人类灵魂的保护,将灵魂纳为自己的所有物。
束缚崔梅恩的契约已经跟随着塞德里克的灵魂一起碎裂,她自然也就脱离了魔鬼的掌控。
二十多年前她跪倒在魔鬼的脚下,声声泣血地恳求魔鬼实现自己的愿望,为此她愿意付出灵魂,生生世世皆为魔鬼的奴仆。
眼下一切都反了过来:她的灵魂不再是魔鬼的奴仆,而魔鬼却主动询问她要不要实现实现愿望。
如果不是场合实在不大合适,也许崔梅恩会为这个笑话报以掌声。
她的的确确是自由了——已经脱离了肉丨体,又不被魔鬼束缚的灵魂,会去往何方呢?
这不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因为当魔鬼贴近她时,答案便已浮现在了倒影之城的上空,将光芒洒向了这座幽暗的城市。
崔梅恩只淡淡瞥了魔鬼一眼,便不再理会他。她抬头望去,只见城市上方不知何时淌过了一条蜿蜒的河流。
河流闪耀着莹润温柔的白色光芒,如同一条横亘过天穹的丝带,铺向目不能及的远方,无边无际。
远远望去,只见无数如同萤火虫一般细小的颗粒向着河流汇聚而去,一点一滴地构成了它的主体。它们看上去那般璀璨、那般耀眼,即便是流淌在夜色中的银河,也不如它千万分之一的光芒。
崔梅恩曾在许多故事和教材中阅读过它,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当然,绝大多数人一生中也只有一次得以看见它的机会,那就是在他们的肉丨体呼出最后一口气,灵魂脱离躯壳之时。
灵魂之河,链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通道,轮回与转世的主宰,所有人类的来处、归处、起点、终点。
它是新生,是死亡,是喧闹,是寂静,是令人恐惧的未知的彼岸,也是叫人思念的故土的怀抱。
四十多年前,一个灵魂自此地坠落向人类的国度,掉进首都郊外一座小小的牧场之中。她的母亲疲倦又喜悦地亲吻她的额头,为她起名“崔梅恩”;四十多年后,名为崔梅恩的灵魂终于从束缚她太久的枷锁中重获自由。
她即将踏上归途,尽管已经迟到太久。
崔梅恩的灵魂向着那条呼唤她的河流飞去。相较远处那些迫不及待汇入河流的光点而言,她的动作有些迟缓,时时停步,仿佛频频被什么东西扯住衣角——即便如此,她依然是距离城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回头望去,塞德里克的魔力已经消失,不论是守护咒文还是金色长枪都已不见了踪影,怪物的身上只留下几个汩汩往外冒着黑血的大洞。
他趴在地上,面朝崔梅恩的方向,蠕动着,挣扎着,几乎完全损毁的翅膀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似乎妄图再度腾空而起。鲜红的液体从赛缪尔美丽的紫色眼眸中流了出来,叫人分不清那是血液还是泪水。
崔梅恩垂下眼,不再去看他。她的灵魂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如同风筝,如同蝴蝶,如同飞鸟,向着那条永不停歇的光辉的河流飞去。
事实上,她并未像读过的许多故事里那样感到彻底的解脱。即使已经褪去肉丨体的重负,尘世间仍有许多丝线挂住她的脚步,使得她无法完全轻盈地飞向远方。
但这就够了,崔梅恩半是自嘲半是无奈地想。死人没有办法复活讲述自己的故事,而所有人都知道灵魂会在这条滚滚长河中被彻底地洗净,因此世间没有哪一个故事能够真实地反映“离开肉丨体,飞向灵魂之河”的过程。
也许所谓彻底的解脱也只是活人的妄念,所有逝者在离开时也是像她一样,总是忍不住想要回望尘世。世间不如意之事太多,何必苛求完美的终结?
也就在这时,她的躯体猛然向下一沉,如同被石块砸中的鸟儿,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腰部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住她的灵魂,止住了她离开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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