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全是空白,越府上一次给哑女做衣裳,还是两年前的冬日,为她添了一件夹袄。
而灵石几乎一枚都不曾给她分发。
“何管家能否解释一下?”
何管家挤出一个笑,说:“她身份不明不白,也不似奴仆干活,月俸自然不好定论。您有所不知,前几年小的也不是没有给她发过月银,是她自己推拒了。”
这话何其冠冕堂皇,就算哑女不要月银,可旁的不该短缺,四季的衣裳、冬日的炭,夏日的冰。
这些东西只偶尔才有,湛云葳揣测是越之恒在府中的时候。
他若在彻天府忙碌,哑女就没有这些。
那姑娘很少出院子,又是个纯善的哑巴,就算比石斛他们都委屈,也不会告状。
“少夫人,您放下账册吧,您的份例,自然是顶好的。”管家隐带告诫意味,“您何必为了一个哑巴,开罪二老爷与二夫人?”
湛云葳不语。
何管家怕她真的告诉越之恒,只得狠下心道:“少夫人,借一步说话。”
湛云葳也想听听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和他去到一旁。
何管家压低说:“有的密辛,您是不知。那哑巴和越之恒,本就不是什么越府正经的公子小姐。”
湛云葳在蜃境中就知道这事,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作惊讶。
“他和那哑巴是双生子,八岁来到越府,老祖宗没认,大夫人也不认,将他们关在那禁地,当家畜一般养着,一关就是八年。据说他们都是从那里面来的。”管家指了指渡厄城的方向,“若非血脉低贱,老祖宗怎会如此?”
管家心有成竹,御灵师娇气又高贵,如果得知越之恒这样的身世,湛云葳恐怕看越之恒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恐怕会比他们还想要糟践两个这样的人,又哪里还会为哑女和一群为越之恒做事的仆从抱不平。
湛云葳长睫颤了颤。
六月的阳光炽烈,照在身上却没有一点暖意。
原来是这样,难怪越之恒的字写得不好,难怪他连花巳宴是什么都不知道,平日抓紧所有时间在看书。
一切她困惑的地方,都有了答案。
原来当年那个蜃境中、顽强求生的孩子。只是从一个地狱,逃向了另一个地狱。
他并不知道,他当年用尽一切力气奔向的,是后来长达八年的囚禁。
越之恒进宫去请罪,受了四十七杖刑罚回来时,留在越府的彻天府卫迎上去,欲言又止。
越之恒竟然有种习惯了的感觉,他淡声道:“湛小姐又搞么蛾子了?跑了没?”
“没跑。”府卫神色古怪说,“不过她打了管家一巴掌,还抢走了二夫人的账册。”
越之恒抬起眸,意外湛云葳没跑,得到的也不是与仙门或裴玉京有关的消息。
他沉默着,湛云葳这是受不了待在越家?就算被迫留下,也要刻意给他添堵?
彻天府卫想了想,补充道:“湛小姐没什么事,何管家不敢对她动手。”
越之恒语气有些冷淡:“今后我没问的东西,无需多嘴。”
府卫连忙道:“是。”
越之恒进屋前,看见湛云葳在和石斛说着什么,石斛在抹泪,一个劲道歉,湛云葳捧起石斛的脸,轻轻在给那丫头擦泪。
越之恒靠门边看了会儿。
湛小姐还真是对大部分人都温柔。剩下小部分,自然不包括王朝的鹰犬。
他神情冷漠,隐带嘲讽。
就是这样的坏毛病,她今日才会在这里。否则她一个会控灵术的天阶御灵师,怎会沦落至此,被囚禁在他身边?
湛云葳嗅到熟悉的冰莲香气,才发现站在门口的越之恒。
湛云葳惊讶道:“你又受伤了?”
越之恒说:“嗯。”
石斛无措地站在原地,她怕越之恒,更怕因为自己今日多嘴,惹得大公子和少夫人不和。
湛云葳看出她的不安,说:“你先去做事,没事的。”
石斛这才离开。
越之恒面色无波进来,倒了杯茶。
湛云葳捏着账册,在他对面坐下,大抵猜到了越之恒今日去宫里做什么:“越大人,是不是因为我放跑了仙门的人,令你受罚了?”
越之恒平静而冷淡:“你不必如此,我早说了这事是我技不如人。”
湛云葳抿了抿唇,或许在平日,她还不至于同情越之恒什么。
可今日脑海里反覆是管家说,他千里迢迢找到越家,却与哑女被当做牲畜,关在禁地八年。
这事由她而起,越之恒却没有对她施加刑罚,只是小以惩戒,湛云葳难得对他生出些愧疚。
她轻声问:“那……严重么。”
越之恒抬眸看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严重。”
湛云葳应了一声,起身:“我替你找医修?”
“不必。”越之恒有些不习惯她说这样的话,也比较排斥这样的氛围,“我买通了施加刑罚之人,不过皮外伤。”
这也是实话。
湛云葳忍不住看他一眼。
越之恒笑了一声:“越某身为佞臣,这不是很正常,湛小姐这是什么表情?”
她说:“你倒是挺坦诚的。”
“你又不会去告状。”越之恒说,“我们不妨来谈一谈,你今日在府里都做了些什么。我们说好的东西,湛小姐是半点不记得?”
他神色渐渐冷下去。
想离开的心还没死吗?还是他给的惩罚太过不痛不痒。
第25章 和好
越大人简直闪闪发光
【段评今天开啦】
湛云葳听他语调冷下去,越之恒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怪她多管闲事?
她抿了抿唇,抬眸望着他:“越大人要我记得什么?”
越之恒语气冷淡:“湛小姐还是阶下囚。”
她就不该整日想着激怒他,绞尽脑汁给他添堵。他见过湛云葳和裴玉京在一起的模样,那时候她微红着脸,杏眼明亮,若非仙门败落,过两年她恐怕就该同那人成婚。
越之恒亦知道湛云葳厌恶自己,迫不及待想离开。
可若不是灵帝忌惮预言,难道他就想同她绑在一起,在她的怨怼中与她朝夕相对?
听见越之恒的提醒,湛云葳垂眸,掌中账本好似一瞬有些烫手。虽然一早不是奔着让他领情,可她没想到越之恒会因此对她冷言冷语。
她今日回来以后,也隐约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
哑女是越之恒的亲人,但二夫人等人和老太爷,也都和越之恒关系匪浅。
湛云葳知道越之恒或许有些在意哑女,可全是听是“假奶嬷嬷”说的。
湛云葳记忆里,不管前世今生,只要越之恒还活着一日,都是护着越家的。
直到他倒台,树倒猢狲散,越家才被抄家处死。
说起来,她这个外人,确实不该管他的家事。越之恒说得没错,她表面担了他道侣的名头,实际不过王朝的阶下囚。
她明明和越大人立场相悖,却竟然因为前世的记忆,对他平白多出了信任和怜悯。
不该这样。
她将账册推出去,恹恹开口:“越大人的告诫,我谨记。今后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气氛有些冷凝。
许是戳破了表面的平和,两个人心里都有些窝火。
偏偏下午越之恒待在书房绘制法器图纸的时候,王后派人送来了花巳宴的帖子。
往年越之恒没有娶妻,越府只有二夫人会收到这样的帖子,今年这帖子多了一份,送到了湛云葳手中。
但一刻钟后,花巳宴帖子就由院中仆从放到了越之恒桌案上。
越之恒看了一眼,冷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仆从害怕他,却还是哆嗦着,把少夫人的话转告完:“少夫人说,阶下囚没资格处理这样的帖子,让大人自行定夺。”
如果从宫中挨了四十七杖回来,听闻湛云葳故意给他添堵,越之恒当时是感到愠怒的话,此刻他还多了一分憋闷。
仆从本就怕他发怒,见掌司脸色平静,手中的瓷笔却生生被他握出了印子,仆从冷汗涔涔,噗通跪下。
越之恒收回视线,冷笑一声,扔了手中的笔:“出去。”
仆从忙不迭地跑了。
越之恒将桌上花巳宴的帖子拂到一旁,收敛起心神,重新取了一支笔,开始细致地绘线。
他绘制的是下一季淬灵阁要打造的法器,每一个地方都得斟酌标注,这些法器往年除了淬灵阁的炼器师要打造,彻天府不忙的时候,越之恒也会动手做几件。
不过他炼制的法器,很少用来卖,大多是彻天府自己使用,或者被管事放在阁中当做镇店之用。
待到越之恒忙完,已经三更天。
他放下笔,走到房门时,发现湛云葳早就灭了灯烛。
院子安安静静一片,门也紧闭着,她也在生他的气。
其实倒不是非睡不可,往常炼器的时候,十数日没合眼也是常事。
可正因为知道自己没多少年好活,湛云葳来府里之前,越之恒从来不委屈自己。
他活得很肆意张狂。
他十六岁从禁地被放出来,扯下哑女拽住他袖子的手,冷笑道:“与其像狗彘这般活着,不如站起来一搏。你放心,我会保重,别人不把我的命当命,但我会攥紧。”
因为有人说过,他的命也是不可以轻易交付的。
从那天开始,越之恒开始跟着越老爷子学炼器、学符咒阵法、学骑射,不仅要学旁人会的,还要学很多世家公子不该接触的阴私。
后来当真平步青云,坐上那万人唾骂,却万人之上的位子,越之恒总会想办法对自己好些。
尽管他从没接触过,对于一个仙门世家正经公子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越家请的师傅,也不会教导他这些无用的东西。
吃穿用度,算是越之恒最初认知的人生大事。
这些习惯,就算时隔多年,湛云葳再次闯进他的生活,他也需要保持。
有一日湛云葳离开,便不会有任何痕迹。
越之恒推开门。
他晚上没用膳,湛云葳晚上还是只有那一碗白粥。他路过时,看见窗边蜷缩了小小一团。
汾河郡今夜没有星子,连月亮也没有出来,天幕暗沉沉的,窗户却还开着。
明日大概率又是阴雨绵绵。
越之恒收回视线,平静冷淡地从湛云葳身边走过。
走了几步,他蹙眉,发现了不对劲。
湛云葳呼吸沉重许多,也并不规律,越之恒原地站了一会儿,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湛云葳,醒醒。”
她下半张脸裹在被子中,只露出娇美的眉眼,睫毛纤长,一颤一颤的,似乎在做什么噩梦,他叫都叫不醒。
越之恒眉头皱得更紧:“湛云葳。”
她低低呢喃了一声,越之恒耳力好,听见她隐带哭腔叫了一声娘亲。
越之恒了解过湛小姐的背景,她没有娘,自幼就是长玡山主带大的。
白日里那股怒气,在夜晚无形消失,显得有些无力和冷嘲。
越之恒伸手一触,发现她额头滚烫。他沉默了一会儿,俯身将她抱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湛云葳比前些日子还要轻一些。
这几日她似乎瘦了。
越之恒把她放到床上,她还勾着他脖子,在胡言乱语:“娘亲,你别抛下我。”
他俯身,将她柔弱无骨的手从自己脖子上冷淡扯下去。
别对着谁都叫娘,湛小姐。
医修老头大半夜被拎来越府,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
自从给越之恒做事以后,他都习惯了生生死死的场合,如果彻天府不急,他就能坐上稳妥的玄乌车。若彻天府卫嫌他走得慢,拎着他赶路,往往就是越之恒半死不活的时候。
但这一次出乎他意料,掌司好好的,站在屏风后:“过来看看她怎么了。”
医修过去,看见娇美脸蛋烧得酡红的湛云葳。
医修一眼就看出了问题:“邪气入体,病了。”
医修费解地看着越之恒:“越大人,夫人怎么会邪气入体?”
越之恒说:“在地上睡了几日。”
医修不可置信道:“你让被封印了灵力的御灵师睡地上?”
越之恒迎着他的眼神,皱眉。
似乎在问,哪里不对?他幼时什么地方都睡过,别说是湛云葳这样夏日垫着厚厚的褥子在地上睡,他冬日连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山门每月总会有几日忘记给他们送吃的,他和阿姊饿极了还吃过雪。
往常彻天府抓住犯人,百般折磨,肠穿肚烂不在话下。甚至他现在站在这里,背上还受了杖刑。
可湛云葳放走了那么多仙门的人,他没碰她一下,没打过她一下,饭菜就算简陋,也没饿过她一顿,这样也能生病?
医修摇头叹气:“掌司大人,御灵师体质都很脆弱的,今后万不可如此。”
越之恒几乎想冷笑,那他把这个热衷搞事的活祖宗供起来?
可他看一眼床上人事不省的湛云葳,不太情愿道:“嗯。”
医修拿出涤魂玉牌,一边给湛云葳降温,一边絮絮叨叨。他妻子就是御灵师,到老了都很恩爱,因此颇有心得,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大堆“废话”,才想起看越之恒的反应,发现他正望着自己,在听,没什么表情。
医修怕这位动辄杀人的掌司不耐发火,意犹未尽地闭嘴。
石斛眼眶红红站在门口,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巴掌。
她就不该用自己这些小事去麻烦少夫人,害她被大公子指责。
跟了湛云葳一段时日,纵然石斛天真,可也隐约感觉到湛云葳的身份处境并非那样好。
医修一走,越之恒让她进去给湛云葳换衣裳,石斛跪下啜泣道:“大公子,先前不关少夫人的事,都是奴婢嘴碎。”
越之恒冷道:“你说什么?”
石斛不敢隐瞒,带着畏惧和悲凉,把白日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从府里只有越之恒院中的仆从份例最少,到湛云葳因为查哑女的用度与管家起争执。
石斛忍着泪:“少夫人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拿了您的东西,还敢在背后糟践您。”
石斛说出这件事,就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然而帘幕后安静许久,传来越之恒低沉的声音,并非什么惩罚:“你进来替她换衣。”
石斛战战兢兢走进去,越之恒顿了顿,出去屏风后面。
石斛见湛云葳因祛除邪气出了一身汗,越之恒也没责备自己的意思,连忙先去打水先给湛云葳擦拭,再给她换上干净的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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