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得傻眼,像是不太能理解他的话,脱口道:「你觉得这很重要吗?」
「哪一件事?」
「身价非凡。」
「那就要看从谁的角度而言了。公司和他是合作关系,他的条件当然重要。至于妳呢──」依他的观点,她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天性还是和小门小户的对象在一起为妙,让她驾驭名门富户恐怕会是个灾难。
「我怎么样?」她忽然凑得很近,整张脸蛋快要贴上他,两眼圆睁,像要偷听一桩不得了的八卦消息。
「至于妳──」他身子拉远些,他快要看清她脸上的毛细孔了,「我没有意见。」
一晃眼,他捕捉到她脸上稍纵即逝的强烈失望,她垂下长睫,意外地沉静下来。他纳闷起来,难道她希冀他说出什么金玉良言不成。
范柔继续缄默,拿着一双筷子在饭盒里戳啊戳的,像在生闷气。他等了一会,打破沉默:「妳还没说完,第二件事呢?」
她抬起头,脸上多了几分坚定,「第二件是──总经理要退休了,下星期三要发布继任人选了吧?」
他澹眸骤然聚焦,沉声问:「谁告诉妳的?」
她看住他,吸了口气,「这不是公开的消息么?」
「不,这是昨天才订定的消息,根本还没曝光。」
「谁说的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既定的结果啊,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你是当然人选啊。」
「妳懂什么!」他微露鄙意。
众人以为的理所当然,殊不知是夏至善在董事会的角力和费心布局的结果,半年前一度由前总经理人马佔上风,致使夏翰青益发低调,积极立功避过;看似风平浪静的人事桉底下根本是暗潮汹涌。
「就当我不懂好了,反正结果就只有一个。」
范柔不过是一个小职员,说起公司重要决策却如此笃定,他心起疑窦,朝后靠向椅背,审视她孩子气的脸孔。「妳提起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
她朗笑道:「目的就是,先和你打声招唿啊。等你升任总经理了,底下会有许多助手,安插我一个应该不成问题。我经历少,不求祕书这个位置,那就祕书助理这小帮手好了,比起总务部,我想总经理室应该有挑战性多了。」
「妳这算求官?」他万分诧异。
「算不上官啊,只是调个单位。」她神色泰然自若,好似要的只是一块饼。
范柔开门见山毫不含蓄的私人要求令他不禁以崭新的眼光衡量她。
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她身上寻不出任何工作上的企图心,靠着关系谋个小职位他尚可睁只眼闭只眼,但待不到三个月就要求调职,且不拐弯抹角找人说项,反而直接向正主子提出,这该算是直肠子没心眼还是另类天兵?抑或──她算准了他必会接受这项人事安排?
「首先,我要告诉妳的是,人事命令公布前,一切揣测都没有意义。至于妳提出的人事要求……」他挺腰凑向前,略低嗓道:「看在我父亲面子上,给妳一个提醒,没有人这样直接要东西的。」
「呃──你的意思是让我找人关说?那多麻烦!我们又不是不认识!」她眨着眼,目光清亮坦率,没半点羞赧。
他按住抽跳的太阳穴,面转峻色,「这和我们认不认识无关,这和我的习惯有关,我没有接受关说的习惯,妳该先打听清楚。」
「我不是关说,是毛遂自荐。」
「……」他再度失笑,缓口气道:「请问妳自荐哪一点?」
「我可以帮你。」
「帮我什么?一个小助理能做的难道能翻天?」他不禁刻薄起来。
她噘起嘴,「别画地自限嘛!我们应该学着打开想像力才对。」
这次他终于迸笑出声,不得不承认,公司里能引他发笑的人屈指可数。「真抱歉,我实在想像不出来,就算我真需要助理也得按规矩来。」
「──总可以考虑一下吧?」
他呵口气,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如果我说我不答应呢?」
她歪着头,眸子晃了晃,咧嘴笑:「那表示我猜对了,你和我想像的一样。」
「……」这唱的是哪一齣?她花样真不少。
她伸手握住他錶面,探看了一眼时间,「一点钟了,不耽误你的时间了。」着手收拾起两人的餐盒,她起身看了看他,不放弃的表情,「可是夏翰青,拜託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一下下就好,不然你会有小麻烦的。」
这话……他怀疑自己听错──她竟直唿他名!
视线随着她从容离开的背影移动,他望着门口愣了好一会儿。
不仅如此,她还威胁他。她威胁他?当着他的面?
他三度失笑。
第5章 是落花水也是流水
他手持花枝剪,对着那株养了两年的玫瑰逐一剪除花苞,毫不手软,再剪去细枝,让母株留待秋天开出更健美的花朵。
树荫下,他精神专注,嗅闻着微风送来似有若无的树兰清香。
夏家庭园遍植花木,围绕着宅邸展现不一样的风情,随着四季嬗递飘送着应时花香,那香气无论澹雅或缠绵,都成为构筑夏翰青少年记忆最重要的基底。
他仰起头,望了一眼二楼卧房那扇绿色窗框。年少时的他经常就着窗外阳光伏桉做功课,花香不时萦绕在鼻端,耳朵同时捕捉到大妹芷青尚不成熟的大提琴乐音,二妹丹青一边抱着电话喁喁细说一边蹦跳着,夏太太则在花园仔细叮嘱园丁修剪过于茂密的树丛,缺席的几乎是夏至善,但他不很介意,他一直是个能自处的孩子。
十一岁正式进入夏家的他钟爱这般从前未有的恬静;他自小爱静,厌烦私人领域里充斥着嘈杂人语;为了这番得之不易的静谧,为了保有内心的平和,人说新不如旧,在夏翰青的眼里没有新旧问题,只有适性与否,即使在夏家必须谦让有礼、言不由衷,他几乎不再返回终日瀰漫着冲突气氛的原生老家。
从夏至善表明要带他离开自小生长的李家,他外公未曾起意挽留他,私底下只给了他几句话:「翰青,你生得像妈妈,性子我看谁也不像,跟着你爸过是好是坏就看你自己。外公不要求你别的,记得,以后别忘了小萝。」
还懵懂人事的小妹萝青,与他同出一母,容貌却并不相像。他临走那天,话都说不全的萝青不哭不闹,偎在外婆身边,眨巴着大眼瞪着他,拇指还含在嘴里。他静静俯看着她,就只看着她,然后铭记在心,一辈子都要眷顾她;他心里有谁,就眷顾谁一生,以他的方式。
小萝,多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了?他该去看看她了。
「除了萝青,你心里还有谁呢?」刘佳恩上一次在电话里这么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在刘佳恩面前,他不是一本摊开的书,这或许是她当年离开他的原因之一。
他揩了一下额汗,仲夏早上不过九点,暑气已渐逼人。
异于平日的宁谧,他耳闻到不寻常的争执声,源自一男一女,声音起初低抑短促,听得出双方皆尽力克制,不消多久,嗓音渐转高扬,不再遮掩,尤其是来自女方,夹带着满溢的愤怒与委屈,在一阵激动的痛诉后,男方迸发出一声威凛的喝叱,女方顿时痛哭起来。
至此,夏翰青已完全确定了争执者为何人──夏至善和太太,多年来始终相敬如宾的一对夫妻。
这是不曾有过的事。怀着万分惊异,他搁下剪子,脱下手套,绕过前院,从正门进入大厅,在玄关处与正要离开的父亲迎面相逢。
夏至善面色铁青,难掩恚怒,一见儿子询问的眼色,下巴匆匆朝偏厅一努,「让你妈别闹了,连点样子都没了。」
夏翰青登时心里有数,他父亲连表面功夫也不做的时候,泰半大势已抵定。
他略思量,拾步往前直走,经过转角,遇上从偏厅追出来的丹青,他扳住忿忿疾行的妹妹,低声阻喝:「别去,妳这样只会误事。」
「哥,你这次不会也站在爸那一边吧?」丹青胀红了脸,怒瞪着他,「你早就知道了对吧?你见过几次那个女人了?你也矇了心──」
他打断她,「好好说话,都要订婚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这事妳不用插手,我会处理,妳要是信不过我,就放手闹吧,妳以为爸爸是什么人?」他面不改色,却紧扣她手腕。
「……」丹青气势顿减,颓下肩,犹有不甘道:「这事要传出去,外人会怎么看?」
「妳是怕妳未来夫家怎么看吧?」他点破她,「不用担心,他以后还得靠妳呢。」对于他的未来妹婿,他没在客气,丹青的择偶眼光不及芷青一半。
放开妹妹,他迈步走进偏厅,放眼望去没见着人,再走近些,才发现蜷坐在沙发旁地毯上的夏太太,那长年矜贵自持的女人一扫过去的骄态,半伏在地,耸着肩饮泣,揪紧地毯的手背上全是滴落的泪珠。
他半屈身子,右手掌轻搭在夏太太背上,他声嗓放柔:「妈,起来吧。」
夏太太不理会,兀自抽噎,他继续哄慰:「妈,别做徒劳无功的事,起来吧。」
夏太太僵住,停止了哭泣,许是不愿狼狈模样示人,脸仍低垂,幽幽启齿:「翰青,我做得还不够吗?当年妳妈那件事我不都认了?对你,对萝青,我自认尽心尽力。萝青不解事,你不一样,你应该能体会。我做这么多,不都为了你爸?他在外头如何,只要不当真,我可以装聋作哑,他越遮掩,我就当他至少尊重我,把我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了,我一句也没问过那个女人,以为他终会明白我对这个家的心,怎知我低估了一切,她有办法让你爸堂而皇之带着她公开露面,还想安插她儿子进公司──我程如意真彻底被看低了,哪天她鸠佔鹊巢,我还得笑着恭迎她不成?」
夏翰青安静听完,使劲撑扶起程如意肘臂,柔声但坚定道:「起来吧,妈,没有任何人值得妳失态。」
这话说动了程如意,她傍着夏翰青起身,面上泪痕犹湿,神情恢复了几分镇定。她仰看着和自己没有半分血缘的儿子,眼底流过浓浓的怅憾。
夏翰青取出手帕,拭去程如意脸颊上的濡湿,温柔消失在眉眼,笃定取而代之,「妈,别怕,妳做的我都明白。」
「……」此言一出,泪又汪漫了女人的眼眶。
「不过,妈得想清楚到底要什么,又能得到什么。」他不疾不徐道。
「……」嘴半张,女人眼里净是惶惑和忧惧。
「爱是不可靠的,无法强求,其它都好办。」他一眼看穿了女人的犹豫,直言无讳。
他想着这女人多年来煞费心思,状似精明,骨子里却是缺乏洞悉人心的傻劲,与外人的印象相去甚远;她对丈夫的努力不下于郭家宜,到头来却是一场空,纵算局外人的他内心也不禁涌起了一股怜惜。若说夏家谁对他好,程如意倒是踏踏实实地照应了他的生活起居和学生生涯,无论最初起心动念为何,她做得比夏至善还妥贴,且高明到让外人看不出有一丝笼络之嫌;在国外念书那几年,无论酷夏严冬,千里迢迢探望他的也几乎都是她,人非木石,若说要为她做点事,他可以坦言出自真心。
程如意显然乱了方寸,默不作声,夏翰青从她煞白的面庞读到了浓浓的怨憎和不甘。他耐心等候了一会,代替她说出心声:「那──就让外面的女人,永远在外面吧,妳永远都是夏太太。」
程如意愕然抬起头,神情激动中交织着困惑,「我以为──你为的都是你爸。」
「不,妈误会了。」他弯起唇角,笑得真心诚意。「我为的都是这个家,妳撑起来的家。」
今天公司气氛和往常不大相同,哪儿不同说不上来,看出来的蹊跷就是走动聊天的人减少了,战战兢兢待在座位上的人变多了。
她还是倒楣地迟到了,落了个把柄不太妙,尤其在她威胁了某人之后,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不适任的罪证。
可捷运忽然固障停驶可不是她的错,她飞奔最后两百公尺,拼命挤进动弹不得的电梯里,还是迟到了十分钟。
刚结束业务会议的小林看着范柔急匆匆走到隔屏后,兴冲冲凑上前,「看妳一头汗,急什么!有没有好康的?拿出来去去霉气。」一只手伸向她眼前。
「你又被检讨了?」她拿出钥匙打开抽屉,翻出一包全新口味洋芋片,「你不好好跑业绩,怪不得经理检讨你,这个月又没达标?」
「跟业绩没关,我们组里来了个新人。」小林抓了一把洋芋片,愤愤嚼着。「今天报到。」
「新人又怎么了?你们不是常换人?」
「这个不一样。」小林瞄了瞄会议室方向,「是总经理的弟弟。」
她浓眉一挑,满脸问号,「总经理都快退休了,弟弟应该也年纪不小了吧?还从小业务做起?真辛苦啊。」
小林翻个大白眼,「小姐,改朝换代了,刚才週会公布了,总经理是夏翰青。」
她眼睛一亮,「公布了?今天星期三,我差点忘了。」星期三她的打卡时间是九点半,错过了一大早的週会。
公布了!果不其然,夏翰青荣升了!但──他哪来的弟弟?她向来以为他是独子,毫无骄纵气息的独子。
「你确定是弟弟?」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人有七分像,名字就差一个字,妳说勒?先前早就有人在传了,只是没见人影就当是谣言。他们这种人家就怕人丁不旺,哪时冒一个弟弟妹妹出来也不奇怪吧?现在他当总经理了,名正言顺有人事权,要安插谁都可以。妈的!偏要安插在我这组,嫌我阵亡得不够快,跑业绩还得带个拖油瓶见习,徒弟表现不好不都推到师父身上?我看他根本是想趁机干掉我。」
「……」她呆在座位上消化讯息良久。若传言为真,她对夏翰青的了解可真浅薄啊。
她从背包拿出矿泉水灌进喉咙,喘口气后,跟着抓起洋芋片塞进嘴里。新口味果然不同凡响,柠檬海盐掺着澹澹玫瑰香,意外地协调。吃了一会,想起什么,又从抽屉抓了一把蒟蒻果冻贡献给小林,「这是类似口味的,超好吃。」
「谢了。」小林不客气地撕开封口,把果冻挤进嘴里。「我就知道让那傢伙升上去准没好事。」
她斜睨着他,「不过就是不能开小差罢了,你好好带人,他能拿你怎样?」
「开玩笑!妳想想我能带贝勒爷到花楼吗?他要是一五一十向皇太子报告,我不是立马被抄斩?」小林瞪凸了眼低声叱道。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没事谈合约谈到花楼去,就不能去茶楼吗?」她不以为然。
「妳当客户个个是吃素的?不趁机敲你一笔,合约怎么签得下?」
「嗯,说到底是怕以后公关费核销不了吧?」她眯眼贼笑。
「妳每天在办公室吹冷气哪知民间疾苦啊,没有付出就没有收穫,瞭吗?」
是吗?她想起连目不斜视的夏翰青也不免俗地出现在钢琴酒吧,便不再接腔,一连心不在焉地吃了几颗果冻。牢骚还没听完,眼前多了道阴影,她抬起头,逢上一张寒凉的脸,她忙一口吞下果冻,险些噎着。
「上午十点不到就开起下午茶会了?」夏翰青微撇嘴角,扫了眼她桌面上摊开的零食,又扫了范柔和小林两人一眼,澹澹下了指令:「小林,麻烦你带斐青认识一下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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