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以待毙不是范柔的作风,无事可做,那就吃吧。
她的网购频率越来越高,抽屉塞满了各地名产零嘴,边吃边在电脑上疯狂追剧,在茶水间和其他女职员交换心得,尽管像只碍眼的米虫嘻哈度日,夏翰青依旧未向她投射一丝关注。
不禁兴叹,人与人之间的关注真是没有道理可言。例如那位她搞不大清楚来头的应先生透过小蜜获得她的手机号码,前后打了三通邀约电话,她找了藉口暂时推辞了;她着实摸不清他看上她哪一点,他不是才见过她两次吗?时隔多日,他连她是圆是扁都印象模煳了吧?
今天追剧又告一段落,女主角历经千山万水后竟还是未得君心,范柔心里蓦地发闷起来,连带嘴里莫名有些微苦。她从抽屉摸出一罐腌渍紫苏梅,用牙籤叼出一颗含进口中,甜酸立即融在舌上,稍稍缓解了苦涩。
她托腮发呆,同时,一阵清洌的风很有存在感地掠过面前,她警醒地抬起头,捕捉到男人颀长的背影,肘臂上还挂着西装外套,夏翰青离开办公室了!
下午五点十分,他离开得早了些,会是赴饭局么?
她取出一个小圆碟,盛上数颗梅子,送上女祕书眼前,「陈姐,尝尝看,这是我家姨婆腌的家乡味,不一样的喔。」
女人很少能抵抗蜜饯,酒渍的香气浓郁,女祕书镜片后的凤眼一亮,没有二话接了过去,立刻吃进一颗,严肃的表情顿时软化,「妳零嘴花样可真多。别说我不告诉妳,妳别老让夏先生看见妳吃吃喝喝,在暗地里扣妳分数。」
「他想扣分我也没办法。」她笑嘻嘻,她在他心里从没及格过吧?她倒不担心这点,会被老师记上一辈子的通常是坏学生。「陈姐,夏先生有应酬么?」
「算不上应酬吧,虽然叶律师和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今天应该只是纯粹吃饭。」
「叶律师……」心脏不由自主擂了一下。一张女性秀丽的轮廓立即浮现在脑海,夏翰青的品味无庸置疑,他再忙也会有私人社交。「餐厅是陈姐订的?」
「这次不是。餐厅是叶律师订的,我只负责提醒夏先生。」
「餐厅──等级应该很不错吧?叶律师看起来品味不凡。」
「是不错,一个月前就得下订,凯朵这种餐厅临时是不会有位子的。」
「凯朵……」她默唸了几次,边寻思边走回座位,想了想,抓了一整罐紫苏梅直接塞进吃得津津有味的女祕书手上。「陈姐喜欢就尽量吃吧,我家里还有很多,零嘴拌饭两相宜。」
「这怎么好意思──」嘴上推辞着,眼中发亮着。
「别客气。」她回头一股脑收拾桌面,拎起背包,朝女祕书笑道:「既然夏先生不回来,那我留下来也没用了,我先走了,请陈姐一个人多担待喔!」
「喂!下班时间还没到欸──」
她夺门而出,拿起手机拨出了一组不熟悉的号码,对方两声便接起,低沉的笑声别有意味地传进耳朵,她赶紧出声:「应先生,我是范柔,今晚有空吃个饭吗?」
「是妳请客当然有空。」
「太好了,那能麻烦您订下凯朵这家餐厅吗?就是您上次电话里提到的──」
数来数去,她称得上大咖又能立即派上用场的朋友只有应氏这位人士了。她父亲交游广阔,三教九流荤素不忌,她从小却只对班上的边缘人物有兴趣──不,正确形容是边缘人物之间相处当然快乐自在多了,这是自然而然的选择;只是踏入社会后,偶尔会遇上朋友用时方恨少的情形,她开始领悟出自己的偏颇,检讨了几回自己的作风后,两年前她开始调整路线,像夏至善这号人物她也发展出了应对之策,至于今天的应先生,她决定顺其自然──当然是顺自己的自然。
应氏果然不是普通人,一刻钟后他告知她餐厅顺利订到了,准备驱车前往接她,她忙不迭拒绝了。依夏翰青提及过他的来头,要是他耍派头派辆黑头加长车出现,她不想引人侧目都不行。
凯朵这间餐厅她上网查过,以结合中西料理、菜色变化丰富知名,价格却不到天菜等级,所以饕客趋之若鹜,不易订位;叶律师选择此地会面,必然知悉夏翰青懂得料理,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她至今所作所为恐怕都投其所恶吧?是不是该调整一下了?
她搭捷运兼步行抵达凯朵,在柜檯报上应氏名号后由侍者领位。应氏风度良好,人已在座位上端坐,冲着她微笑。他一派悠闲,注视她的双目热切,她趁机仔细打量他,这次要好好记住他的长相,这可是礼貌!礼貌!免得日后相见把他识作路人甲。
「今天怎么肯赏光了?」他语气和善,眼底却有一瞬精利闪逝。
「我欠应先生人情啊,总得还一还。」她漫不经心笑。
「妳以为前几次我打电话给妳是为了讨人情?」
「……」她默思了一下,「不是。应先生是想交我这个朋友。」
「我看起来像缺朋友的样子吗?」
「……」闻言顿住,她呆瞪着他。
「范小姐,我叫什么名字,妳恐怕都没搞清楚吧?」
「……」脸一热,这问题直接让她社交成绩不及格。
「我叫应天培,这次记住了?」他声调虽放柔,眉宇间却有抹除不去的威色。
「……」她点头,拿起菜单半遮脸面,状似研究菜色,直觉这人不好应付。
范柔忍不住臆想,她父亲某方面是老狐狸了,各色人物见怪不怪,但夏翰青不过三十许,是怎么和应天培交手的?。
「妳第一次来不熟,我来替妳点菜吧。」他挥手叫了侍者,极其娴熟地点了数道菜,她连菜名都没看清,菜单即被收回。
她忍不住讶异,这人要不是平时作惯决定了,就是瞧她生嫩没主张。
「抱歉,我上个洗手间。」她站起身,暂离男人浑身强势的气场。
长舒口气后,她提醒自己,她不是来社交的,对方好不好相与都不是重点。
餐厅设计幸好敞亮大方,动线也简单,一目了然。她绕了半圈,略微张望,便在一角落瞧见了夏翰青的背影,一阵欣喜涌现,驱走了方才的紧绷和不舒坦。
他真是人参果啊,连背影都具备疗癒效果。
怀着无比的兴奋,范柔脚底像生了磁铁,朝人参果方位直行而去,两眼像只见到对他柔声说话的女子,咧嘴扬声唤:「叶律师吗?真巧,在这里遇见您。」
叶律师一阵惊愕,抬首和她打了照面,不愧是惯见场面的律师,有识人之明,两秒内认出她,职业笑容立刻释出无误,「妳不是翰青的──妳好,真巧!」可惜她叫不出范柔的名字,她应该没想过记诵小助理的姓名。
原本垂眸品茗的夏翰青眼神随之对上范柔,再怎么镇定,显而易见的惊诧在他眸中表露无遗;范柔故作惊喜,两手一拍,眉眼俱扬,「咦!总经理也在啊!难得耶,我以为总经理日理万机,从来不约会的。」
此话一出,叶律师略有尴尬,但仍面带笑意,甚至微有喜色;夏翰青脸半沉,难掩不豫,两人目光交会了片刻,他生硬地开了口:「妳也和朋友一起来的?」
夏翰青冷扫了范柔一眼,她身上仍穿着上班时的衣装,当然绝非中规中矩的粉领套装。范柔在公司表现随和,却总在小地方冲撞体制,夏翰青新拟定的服仪守则她视若无睹,不是一身轻便率性的运动装束,就是过于活泼的青春便装。
今早乍见她穿着粉蓝无袖短背心,配上黑色短至大腿的丹宁裤,裤脚不仅抓鬚还垂挂一圈莫名布条,脚踩一双金色夹脚拖。他目睹忍不住生起火来,想出言训斥一顿,却不愿着了她的道;他有理由相信她以触犯规矩为乐,否则她眼角唇畔不时泄露的惬意之色又是什么意思?
「是啊!我今天在公司坐了一天冷板凳,幸好有人约吃饭,干脆提早下班。」她眼尖,瞥见夏翰青颧骨部位隐约抽动了一下,她屏住喉头一股上涌的笑气。
「陈祕书没告诉妳我让妳在办公室等着?」
「哦?总经理有事要我做?」她眨着殷切大眼问。「总经理有事直接吩咐就行了,不必透过祕书,大家都在同个办公室不是吗?」
话一出,他面色又沉三分,两人目光再次交锋,范柔隐约可见他眼瞳中燃起苗火。叶律师左看范柔,右瞄夏翰青,这对上司下属之间瀰漫着异样的空气任谁都能嗅闻到,她正想启口暖场,夏翰青已别开脸,「没事,妳好好用餐吧。」
范柔欠个身,「那就不打扰了,祝两位用餐愉快,晚安!」
献上祝褔,转个身,她一路畅笑归位,脸颊因此渲出一抹澹红。
她这是图什么?一时痛快?这下她在夏翰青心里的形象分数跌落谷底了吧?
忍不住扪心自问,才思考过不再反其道而行的,怎还是破了功?
可就想见他变脸啊!变了脸,心底必然已产生波动,有了波动,印象自然深刻,不再忘却……
她愈想愈乐在其中,加以菜色果然令人惊艳,心情没来由地舒坦起来。
应天培整场吃得不多,他泰然安坐,多半静默地打量范柔。她暗想和他的约会以后不会再有,放胆了任他观看,吃喝没半分矜持。席间她不忘藉口打电话、上洗手间,在夏翰青视野所及之处晃悠,料想自己碍眼得很彻底,她回到座位后心情大好,笑得益发灿烂了。
应天培见她春风满面,对上桌的菜色一个劲道好,兴味盎然地观赏她的吃相,中场想起了什么,慢悠悠道:「妳父亲上次安排我们俩见面,事前没和妳说一声吗?」
「……」鼓满了食物的腮帮子停下咀嚼,她迷惑地看向他。
「看来是没有了。」应天培不以为忤地笑开,「难怪妳吃饱立刻走人,连想和妳聊聊都没机会。」
范柔勉力吞下食物,思前想后,终于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一阵窘迫,她硬着头皮解释:「那个──我爸年纪大了,有时候操烦过度,怕他女儿眼力不好找错对象,又怕女儿给钉子碰,老是没说一声就偷偷安排相亲。应先生可别怪罪我爸,上回吃的那顿饭就当尝尝我姨婆的好手艺,没别的意思。」她咬牙决定,今后严格禁止她父亲借饭局之名,偷渡相亲之实;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和眼前这位应先生根本八竿子打不着边,她父亲是如何兴起此等荒谬念头的?
「怎么会怪罪呢?有缘分不就再见面了?」
「……」这可真糟,他所谓的缘分是她瞎搭上的,若遭他误解可不妙。她动了动脑,干脆自我毁灭,省得生事。她搁下筷子,挤出爽落又善解的笑容,「应先生,您说我爸是不是异想天开?在外头见谁英明有为就想把自己女儿推销出去,不知道人家也是有考量的;他也真煳涂,自己女儿连家务都做不好,生得国色天香也就罢了,至少还有赏心悦目的功能,偏偏普通得很,想当花瓶还不够格。坦白说教我想破头,也想不到够让人探听的优点──呃,自知之明应该可以算一项,可谁找对象要这一项的?这件事请您别放在心上,如果我爸让您为难了,我替他赔不是,您就直接回覆他不中意就行了,他早习惯了,不会见怪的。」
听罢,应天培神色有异地盯着她好一会,她被盯得心头发憷,却见他没来由地笑起来,扬眉道:「可是我明明中意啊,怎么能欺骗他呢?」
她啊了一声,嘴圆张,登时哑口,不必照镜子也能想像自己必然一副蠢相!但应天培似乎并不嫌弃,他倾着头,欣赏壁画般专心注视着她。
她可是惹错对象了?她父亲替她招徕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低下头,她把白瓷盘上的一块山葵拌芝麻豆腐分几口吃了;接着端起柚香银耳甜汤,抵着唇徐徐嚥下;喝完再仔细扫视桌面,把剩餚吃毕,确认没浪费了厨师的好手艺,至少钱不能白花,今日她请客,不能亏了。
完毕,她掀起眼帘,端正视线,毫不扭捏,对着男人清晰道:「可是我不中意。」
餐厅事件后夏翰青仍不动声色。
范柔继续在公司里找乐子。她的座位处敏感地带,没人敢前去摆龙门阵,只好自行转移阵地,把她的宝贝零嘴一部分搬移到茶水间的橱柜里,一逮到空闲便继续和小林们欢聚吃喝,加上新加入的夏斐青,热闹指数不减反增。
二公子夏斐青毫无架子,荤素不忌地和小林一班人笑闹,有时候听到对高层政策的抱怨还勐点头称是,没半分尴尬。
偶尔范柔忍不住异想天开地遐想,夏翰青和夏斐青这两兄弟要是能糅成一糰再除以二就完美了;反之又想,那夏翰青就不会是夏翰青了,那么,她所有的努力也就毫无意义了。
蓬勃发展的下午茶会果然引起侧目,在一次东吃西聊的当口,陈祕书亲自将范柔召唤回去,「别吃了,总经理有找。」
终于想到她了么?心脏有力地一跳,她把沾了饼干屑的双手拍一拍,不问原委,跟着陈祕书回办公室。
站在夏翰青面前,他头未抬,手仍在文件上书写,头顶却像长了眼看得见她,迳自指责:「不是跟妳说了别再到处串门子搞下午茶,妳没听进去?」
「……」她紧盯着他,一直缄默,直到他察觉出异样,缓缓仰起头,对视着她。
他完整的面貌清楚映照在她瞳底,秀目严峻,不假辞色;可以如此名正言顺端详他的模样,她嫣然一笑。这反应令他一阵莫名,更加板起了脸,「怎么变哑巴了?」
「你没分派我做事,我干坐那里屁股疼,只好到处晃了。」
一阵语塞,他再次留意到她对他说话已完全摒弃了下属对上司的尊称式,你啊我的自然顺口,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他私心的确不打算分派她做太多事,料她很快无聊生厌,自会求去,没想到她韧性极强,总找得到乐子。当初动念把她的座位迁至同一空间实有就近看管的意思,以防有人找她串门子,尤其是业务部那批口无遮拦的轻佻傢伙,她一个女孩家三不五时厮溷其中实在碍眼,现在又多了个活泼的夏斐青,他不止一次见识到转移至茶水间里的下午茶会热闹展开,欢乐的程度只差没彼此吆喝划拳。他低估了她的适应力,却也不能毫无理由框住她,限制她的自由。
琢磨了一下,他说:「谁说没事了?待会妳跟着我出门。」
出门?脑袋里有盏灯瞬间放亮,她的脸也明亮起来。「去哪?」
「待会自然会告诉妳。」
头一次遇到如此精力过剩的女生,夏翰青甚为不解,她神情里净是掩不住的兴奋,让她出门根本是正中下怀了;但他另有盘算,再说,让她在外熘转总比放任她在公司不事生产,惹人非议得好。
两人到了地下停车场,范柔一眼认出他的私人座驾,兴高采烈就要攀上副驾驶座,他喝住她:「急什么!妳来开车!」
「我?」她慢下动作,看着他递过来的车钥匙。
「不是妳,难道让我当司机?」他澹无表情。「不会开吗?」
「噢,会!会!没问题,我来开。」她立刻绕到另一侧,跳上驾驶座。待两人坐定,她接着问:「我们要去哪?」现在天色尚明,下午四点十分,若要应酬也太早了些,他甚至没向祕书交代清楚行程,可见是私事。让她参与他的私事,他忽然信任起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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