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不得开熘的小林像领了圣旨,精神抖擞地向站在夏翰青身后的男子道:「没问题,这边请。」
小林侧身一让,高大的夏斐青霎时落入范柔眼帘。年轻的他嘴一咧,粲然一笑,精神奕奕地向她递手,「妳好,我是夏斐青,这是我哥。」手往旁大剌剌一指。
令人傻眼的自我介绍词!
范柔呆了一瞬,噗哧笑出。夏翰青瞪她一眼,她赶紧止笑,递手和这个肖似兄长的年轻男子一握,「你好,我是范柔,欢迎!」
瞧那熠熠生辉的眼瞳里净是巴不得众人皆知身旁的才俊是他至亲的骄傲,搭上充满阳光的语调,大男生并不讨人厌。
「可以给我一个果冻吗?」夏斐青指着她桌面。
「没问题,喜欢就拿,我这有很多。」她大方地抓了几颗塞进他手心。
夏斐青开心地收到口袋,离开前还向她友善地眨了一下右眼。
这真是亲兄弟吗?范柔纳罕,尤其是还站在眼前的男人,比起散发着四月天暖意的弟弟,那瞅着她的冰凉眼神根本入冬了吧!
「妳到我办公室一下。」夏翰青不假辞色。
她的顶头上司李主任恰好捧着一叠文件走过来寻她,瞄到夏翰青身影,向来动作慢吞吞的阿伯很伶俐地九十度转弯循原路回去。
范柔憋不住笑,噗哧一声,再次遭夏翰青一记谴责白眼。
跟在他身后,范柔注意到他所经之处,人群有自动朝两旁退散的迹象,和以往主动找他商讨的积极劲头大相迳庭。想来是职衔不同,人们自动脑补该有的应对进退。夏翰青虽是个工作狂,平日里不拒绝帮忙解决各部门的疑难杂症,但论起亲和力在公司排名根本倒数,远不如长袖善舞的夏至善,同仁小心翼翼的退避心情可以想像。
升任的消息刚发布,夏翰青尚未搬迁至总经理室,她随他走进原来的特助办公室,知他不喜掩门,她垂手站在他办公桌前,路过的职员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几点到的?」夏翰青一坐上皮椅,噼头便问。
「九点四十。」她老实回答。
「迟到多久?」
「十分钟。」
他漠然望着她,「错了,是迟到四十分钟,公司规定九点正上班不是吗?」
「……」这是在拿她开涮吗?新官上任,他第一把火先烧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他瞧她没顺眼过吧?「我和主任协调过──」
「那是以前的事,妳我都知道并不合理,为免一个公司有两套标准,从今天开始,妳跟着大家一起上下班,早到或加班我不反对,迟到或早退就按人事规定办理,都清楚了吗?」他流畅地说完,台词显然反覆思虑过。
「……」果然是拿她开涮无误。是因为上週她提出的要求吧?听他一番语意,他是不考虑她调职这件人事了,而是要她规规矩矩窝在总务部,不必怀有它想?她想了想,点点头,「清楚了。」
「还有,办公空间不是休闲中心,以后不准在位子上聚众吃吃喝喝,影响工作士气。」
「……」彷彿回到学生时代被风纪纠举行为不良,一股笑气熘上喉口,她连忙屏住了──这个男人认真得很哪,她得识相些。「小的遵旨。」
他眉心蹙拢了一下,脸上漫过不明心思,离座跨步走向门口,自动关上门,回身俯对她,声调不再克制,「答应得这么干脆,是想动什么歪脑筋?」
「唔?答应也不行?那我抗议好了──我哪有聚众啊?他们爱吃我的零食才喜欢凑过来,工作一天轻松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军营也有放风时间啊。」
「放风?妳以为我不知道妳整天在忙什么?李主任交给妳的工作我看到妳不到半天就做完了,至于电脑维护工作上个月已外包给专业公司负责,妳已经用不着兼职待命了。倒是我看妳网购做得很起劲,老是全公司传送採购单,公司三不五时都有一箱箱东西送进来,收件人九成都是妳,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妳是专营代购,妳还想要什么放风时间?妳根本不务正业吧。」
范柔目不转睛谛听,听罢也没显出愧色,反而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双眸炯炯发亮,她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一直这么注意我啊?」
「……」他霎时语塞,没好气地反驳:「少给我耍嘴皮!」
她不以为忤笑道:「那些东西你不也吃了么?好吃对吧?」每次团购的各种吃食她总不忘进贡一份在他桌上。
「谁告诉妳我吃了?我不吃甜食的。」
她怔住,惊讶地问:「咦!不然是谁吃了?」
「──这是我们讨论的重点吗?」
「不是……」她歪着头狐疑──不是他吃的,那么便宜了谁的肚子了?难道是董事长祕书顺手牵羊?最常进夏翰青办公室的职员就属她了。
「在打什么鬼主意?想找出谁吃的吗?妳对我的处理有意见?」那变幻莫测的神情说明了她的阳奉阴违。
「小的岂敢!」她不是滋味地噘起嘴。
「说话正经一点!」他低叱,「依我看妳没有什么不敢的。有关助理这件事妳可以试着再找董事长说情,我可以奉陪。」
「你很担心么?」她微歪着头打量他。
「──我不担心,我只是提醒妳不会有用的。」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她垂眼咕哝着。
「……」他清秀的脸瞬间绷紧,「妳到底想要什么?」
她肩一耸,「不是说了,就是你办公室里小助理的职位啊。」
「这次我如果买单了,下次妳想要个主管位置,我还有话说吗?」
「我发誓我没这个野心。」她举起右掌,「真的!你若不相信,我可以写保证书,按指纹,保你放心。」
「保证书?妳当这是儿戏?」他满脸不可思议,忍不住趋前逼视她。
「我很认真啊!」她并未退怯,甚至迎向前,眼珠子朝他面上不停熘转,原本紧抿成线的嘴角缓缓上扬,终至成弯。
夏翰青原本无意久盯着范柔瞧,但他在她那变幻莫测的神情中陡然瞧出了端倪──不对!这女孩是在玩他吗?那鬼灵精似的黑眼珠浮晃不停,来回在他的面庞细部搜寻着,专注的模样简直像要把他的毛孔看出个所以然来;最启人疑窦的是那藏不住的笑意,正慢慢从她眉梢、唇畔、眼角轻泄出来,某种不明就里的兴味也随之流露,那分明是感觉好玩的神情啊,只差没抚掌笑开。
终于觉察出了她的心思,她根本在观察他的反应吧?像在观察饲养箱里的昆虫对外来刺激的反应,并且从中获得某种乐趣。但这又所为何来?他身上有哪一点值得她取乐?
寻思这女孩出现在公司的第一天起,处处尽显乖异,只因他父亲有心偏袒,他才放弃深入追究,暗想一个小职员又能如何生事?现下看来,她可一点都不安分,她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目的又是什么?
两人的间距忽然显得过近,他倏地调开脸,暗暗掂量。半晌,缓下情绪,换上另一种表情,回头对脸上还洋溢着兴致的范柔道:「好,让我考虑一下,妳先回去吧。」
「唔?」这是哪招?变脸也变得太快了些吧?「真的吗?」她又伸长脖子凑近他,圆脸满载着惊奇。
「妳……」他微眯眼,不解道:「妳别老是这样看人行不行?」
「好看嘛!」她不假思索。
「……」他结实愣住。
她打开门,离去前向他笑了笑:「希望会有好消息。」
希望以后都是好消息。
范柔这么冀盼着,虽然门内那张脸可不像她这般眉开眼笑,虽然夏翰青不容易捉摸,和他交手总有碰不完的钉子,没有人明白,她就是有满腔说不出的愉快,说不出的愉快里还有模煳的期待,这期待蛰伏在她心底漫长深久,直到因缘际会萌了芽,展了叶,迎风招扬,她才彻底明白,这个男人从未真正离开过她的人生。
消息在一个月后以奇异的方式降临,在范柔准时刷卡的时候。
安可一看到她,按住刷卡钟,表情和口气皆直板板,「人事张小姐刚刚通知,从今天起妳不用刷卡了。」
范柔心里打了个突,脱口道:「我是正式职员,为什么不用打卡?」
「谁知道妳又闯了什么祸。」
她瞪着不怀好意的安可,一阵不祥掠过心口,转身快步寻至人事部门,这里总有人会告诉她实话。
张小姐一见她现身,随即面露异样,不等她发问,一开口便显得气虚:「范柔啊,从今天开始妳就到总经理室报到,担任助理,待会把总务的工作交接一下就行了,员工证记得交回来。」
她顿了几秒,霎时又惊又喜──夏翰青果真买单了!她还等着看他万分挣扎、懊恼不堪的模样咧!可还没抬出夏至善这法宝就这么顺当成事,肯定有鬼!
暂且按捺住欣喜,她指出了怪诞之处:「不过是转个部门,为何不用打卡了?」又不是升任高级主管。
「是这样的──」张小姐喝了口水,眼朝桌面不看她,「总经理说,以后妳不属于公司编制内的职员,不必遵守人事规章。」
「不属于公司,那属于什么?」这奇妙的说法令范柔摸不着头脑。
「总经理私人聘用的助理啊!」
「私人聘用?差别在哪?」
「差别在──」张小姐徐徐抬眼,对上她,范柔在那闪烁的眼光里看到了同情,「他自掏腰包聘用妳啊,妳照他吩咐办事就行了,打卡就不需要了。」
「……」她一头雾水。
「范柔妳过来一点。」张小姐左顾右盼两眼,确认部门里没人注意这一头,对着俯身过来的范柔附耳道:「妳又得罪他啦?」
「……」这不好回答。
「夏先生这人行事可真奇怪,坦白告诉妳,本来总经理室是有祕书助理的编制,但他把它给撤掉了,却又安插了妳,把妳弄成编制外,这代表以后公司升迁奖励都和妳无缘啦。他不动用公司资源聘用妳,就意味他私人的规定就是规定,不必符合公司奖惩规章,妳要是工作稍有不力,他开除妳不必通过任何部门同意,一句话通知妳就够了。」
「噢……真狠!」听出了机关,她圆脸瞬间垮下。
「所以妳要长眼一点啊!他和董事长可不一样,董事长只管大事不管小事,他连穿着都管,瞧妳今天穿的──公司新的规定出来了妳不知道吧?以后牛仔裤、迷你短裙都不准穿上班了,我看搞不好有一天大家都要穿制服上班了。」
不愧是夏翰青!范柔回头走在廊道上思量着,他想出了这法子治她,肯定费了不少心神吧?私人聘用,表面上他妥协了她的私人要求,另一方面又给了夏至善面子继续留用她,实则完全掌握了她的人事权,以后他想找些芝麻蒜皮理由开除她真是易如反掌啊!看来很快她就没戏唱了吧?
她长叹口气。不过,恐怕他也认为范柔让他极不舒心吧?想到自己竟能让夏翰青搁在心上万分伤神,她忽然不忧反乐,兀自咯咯笑起来。
「很好笑吗?可以说来听听吗?」
肩上不期然一拍,她惊回头,夏斐青笑语晏晏,眼神透着调皮。
「你今天不用拜访客户吗?」她上下打量着他。
真神奇的大男生,浑身都是元气,总是未语人先笑,昂扬的笑声有种奇妙的鼓动性,听得人莫名愉快起来,和谁都能自来熟,全无新鲜人的青涩。原以为他的精神奕奕在和客户交手几次后会自然地消退,未料一个月了,不论是和小林结伴外出,抑或跟着开检讨会,依然满腔不灭的跃跃欲试,不知情的人见状,会以为一干人根本去冶游。要是业务部专拣这种奇才,光景应该很不一样吧?
「再半个钟头。」他瞄了下腕錶。
「那好,我有东西给你。」她领着他往座位走。
「什么东西?」万分新奇的口吻。
范柔放下背包,取出钥匙开锁,拉开抽屉伸手往里一探,抓出一把果冻,塞进他怀里。「喏,给你,新口味,超好吃。」
「……」夏斐青神祕一笑,「妳抽屉是百宝箱欸。」
「冰了再吃,别给你哥看见了。」
「我哥才不管我这事。」他笑。
「可是他管我啊。」
「妳这么可爱他管妳做什么?」
「……」她微缩眼,盯着那张可谓宝光流动的盛世美颜,意有所指道:「你骗起女生来应该很上手吧?」
「何必骗?我说的是实话啊。」他面露无辜。
「喂!说实话──」她骤然压低音量,凑近他,「总经理真的是你哥吗?你告诉我真相我发誓不会说出去。」
他跟着好玩地学样凑上前,悄声答:「不骗妳,他真的是我哥。羡慕吗?」
她转了转眼珠子,由衷答:「很羡慕!」
他乍闻浓眉戏剧性一挑,「哇,看来整个公司只有我们俩想法一致欸。」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夏斐青似乎已经敏觉出夏翰青在众人心里微妙的形象。
「──他们不知道你哥的好。」
「那妳是怎么知道的?」剑眉又是一挑。
「……」
她似笑非笑,视线忽然被远处对角线出现的身影吸引,夏翰青和两名部门主管併走交谈,转弯时似想起了什么朝她的方向扫了一眼,两人目光瞬间触及,他面色微有波动,但很迅疾且澹漠地掉开眼,步履从容地转进了他的新办公室。
「你哥啊,老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她轻声吐露,状似自言自语。「我知道,是因为我是受害者啊!」
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夏翰青果然行事出人意表,下了道令人大惑不解的指令。范柔座位从最末尾的不招眼角落,搬迁至总经理室,但可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工作;他的办公室佔地宽广,隔着一扇水纹玻璃门为界,分割了一块空间提供祕书办公,范柔的小助理座位自然无法和祕书分庭抗礼,得以一左一右,而是傍着出入口倚在墙角,谁进门求见一眼便瞧见她,活像个装饰的门房。
门房想当然耳做不了什么大事,资深女祕书是前任总经理的留任员工,是位俐落能干、笑容节制的中年熟女,她一人掌握了九成重点工作,剩余一成不必动脑的杂事,举凡影印、跑腿取送文件、泡咖啡送茶水一概分给了范柔。这项分派显然是谨遵上级指示的结果,位置既是范柔强求来的,纵是冷板凳也不能有异议。
升任后的夏翰青加倍忙碌,每天进出总经理室求见或商议的人络绎不绝,每当进行会客时,那道水纹玻璃门通常会閤上,隔绝了不相干的耳目。夏翰青总是行色匆匆,进出从不看她一眼,不道早问好,纵使茶水由范柔亲自泡制,送上桌的动作却是由祕书接过完成。严格算起来,她看见那道间隔门的时间多过见到夏翰青的次数。
范柔不担心被边缘化,就怕呆坐着无所事事,但一天之内被差遣的时间加起来根本不到一个钟头。女祕书不知是乐在工作还是谨言慎行,丝毫没有和范柔闲聊的欲望,不输夏翰青,也很有把范柔晾晒于一旁的本事。
被当成透明空气并不好受,夏翰青分明想让她领会,越靠近他越得不到关注。他沉得住气,她就得顶得住被晾晒的无聊,否则很快就遭三振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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