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来?什么时候?」
「唔……」大象搔耳回想,说了一个日期。
他一听,不正是她搬家前一晚?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那一天在她住处,她给了他最难忘的缠绵。许是感知两人将来见面的机会极低,他表现得异常热烈,像要将她吞噬,他几乎止不住体内的激狂,忘却了对她温柔,纵算她有跳舞底子,体力充沛,到后来也低喘不已,招架不住,从欢喜主动变成了被动承受;但她自始至终没有喊停,没有拒绝他的索求。
中间他们小睡了一会,床不大,他一翻身便碰着了她。她侧踡着睡,身上的被单让他捲走,她身无片缕,起伏有致的身段呈现海棠春睡的诱人画面,一张无忧的睡容却似个孩子。他怜爱地凝视她,不久,才被平抚的爱慾悄悄地被她勾动了,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吻醒了她。这一次,他极尽温柔,在她身上处处留下细细密密的吻,留下他的印记。她含着甜笑承欢,激动地搂着他的颈,吻着他的耳垂,对他耳语:「谢谢你……」
「不是该我说的么?」他当时笑着回应。
是啊,比较起来,他付出相对的少,她可以拒绝他的;纵然对他有爱,她不须配合他的;她甚至不必对他和颜悦色,她却甘心陪他放纵一回,驰骋一回。
「不,谢谢你,我已经带走最好的了……」她欢喜地呓语着。
再次醒来时,夜幕已降,范柔不知何时在床头设定了闹钟,铃响震醒了他。他翻身坐起,左右已不见她的踪影。
定神一看,她在闹钟底下压了张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着──「胶带用完了,我出去买。陈祕书简讯提醒你别忘了七点的饭局,出门时记得帮我反锁上门。开车小心,保重!」
纸上无半句甜言蜜语,更无临别赠言,像是明天两人又要如常见面。
没有多想,他收起纸条,放进皮夹。这就是范柔,行事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他静静待在她屋子里,感受她的气息,好一会儿才离去。
没想到她当晚竟动念去了「大象」,为什么呢?
「她说了什么?」不管大象神情多古怪,他认真追问。
「唔……她说她喜欢听你唱歌,她只会跳舞不会唱歌,可惜你不爱上台,但她说没关系,以后她随时让你唱,你一定会为她唱。」
「随时?」这范柔说话何时这么浮夸了?
「是啊,她还说你意志力坚强,她很佩服你,她最喜欢你的就是这一点;但将来你会更佩服她,她意志力比你更坚定。」
这范柔是喝了酒胡言乱语么?「她喝了多少酒?」
「没喝,跟你今天一样,只喝特调果汁,喝完就走了。」大象别有意味地笑了起来,「是在跟你比赛节制吗?这范小姐人挺好玩的,她还请我帮她个举手之劳──唔,是动动嘴皮子就好。她说她有事要回南部家了,之后要是见你带别的女人来,就偷偷跟那个女人说,别被你骗了,你只喜欢一个叫范柔的女生。我说我打从高中就认识你了,这事我对兄弟可做不出来!」说完又纵笑了数声。
「……」他首度在大象面前无言以对。
这个范柔!真是──本性难移!要离开前还不忘对他行使个小恶趣。
这是多日前发生的事了。她离开得很彻底,连点消息也不给,亦未透过小萝转达近况,消失得清清爽爽,不拖泥带水,除了那张她叮咛的纸条,她没有留给他任何足以睹物思人的东西,如果世上有所谓分手模范生的选拔,她一定得第一。
然而有些事,越是刻意不牵缠,越是贴心入微,就越是余波盪漾,难以澹化;几週了,他想起她的频率越来越高,这不是好现象,他对自己的掌控能力有那么点存疑,但他不相信他会有过不了的坎,抚平不了的情绪。
他把尚盛有半杯果汁的杯子递还大象,「不喝了,换酒!」
不知道为什么,范柔不喜欢应天培的某种眼神,无论她多么不带偏见,打开心眼,可每当单独相处,那般眼神一扫过她,被扫过的部位便泛起了疙瘩。她曾思索良久,终于明白她的不喜源自何故,因为侵略性;那眼神像是带着侵略性的手术刀,不经同意,擅自割开她的外衣,看透她的肌髓。
因此,无论他在她面前如何表达善意,客套随和,她就是没舒心过。
她这次回家,照理见习的成分居多,轮不到她说话,但当她仔细研读双方初步同意的合作计画书后,不解之处她先后询问了双方的法律顾问,双方都欺她生手,回答得语焉不详,且语带轻慢;她心生狐疑,发现父亲这次聘用的律师和对方的律师曾经出自同一个律师楼,交情匪浅。她深觉不妙,考量甚久,决定私下悄悄找了夏翰青以前聘用的那位美女叶律师为她把关,这才发现诸多巧妙的文字陷阱。叶律师建议重拟计画书,但这一来她再也不轻松了。
和应天培交手不轻松,说服自己的家人也不轻松。
今日在探勘饭店预定地后,中午临时在范家餐叙,应天培知道她有意重拟计画书,极富兴味地打量她,笑道:「大小姐是不信任我吗?」
「哎,妳这不是没事找事?应先生这次下本比我们还多一倍,关系还得靠人家打通,该担心的是他吧,妳这是干什么?」她大哥范刚接腔喳唿一顿,她狠瞪他一眼。
她捺住火气道:「大哥,听起来你很熟这桉子,你要不要数一下这里面有哪几条是我们佔了便宜,应先生吃了亏的字眼?我也好叫叶律师改改,还人家公道。」
她知道范刚平时连家电操作手册都看不下去,遑论密密麻麻又拗口的长篇条文,恐怕只靠律师口述,大笔一挥就想签下大名。
「……」范刚被针刺般竖起虎目,「张律师都看过了还有假哦?妳还去找妳的律师?那女的我看就是靠一张脸──」
「好啦!好啦!」范宝田大手一拦,「麦吵!给应先生看笑话。大家好好讲!好好讲!」
「大小姐心细是应该的,又不是上市场买菜几块钱的事,亏了就算了。」应天培似笑非笑,「大小姐年轻,不知道生意经没这么简单,看似吃亏的事可能就佔了便宜,现下佔便宜,将来可能吃了大亏;又或者,条文归条文,真正交易的在檯面下,妳跟在某人身边做过事,想必也看了不少吧?」
「……」她心一惊,定定看着他。
「某人是谁?」范刚直问。
「麦插嘴!」范宝田低斥。
「所以,应先生是看中这桩生意的哪个好处了?既然我年轻,应先生可以看在我父亲面上教教我?好让我学起来。」她绽出坦率笑容,大方请教。
「大小姐以前虽然只爱跳舞,但是个聪明人。妳说呢?条文都看得一字不漏了,看出来了吗?妳认为我看中了什么?」应天培两手在胸前一盘,背朝后一靠,泰然自若地审视她,鹰目里闪过此时不该出现的炽热,那炽热循序落在她唇上、颈项、锁骨、胸前,最后回到她的双眼。
她浑身泛起了疙瘩,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隐隐明白了什么。
「我回去──再好好看看……再回答应先生。」她掉开目光,拿起手机,无目的地滑萤幕。心里翻滚着一个念头──这人她不喜欢,她不喜欢!
「对啦!对啦!菜都凉了!」她父亲打圆场,殷勤地招唿,「今日有应先生呷意的烧鹅,呷夸麦。」
范刚低头凑过去小声对范柔恶声警告:「妳又想打给谁?妳今天别想熘,下午还要陪应先生逛逛──」
「我没打给谁,我在查乐透号码!」她没好气反唇,推开椅子离座,她向应天培欠身,「我到洗手间一下,应先生请随意。」
应天培微笑颔首,那笑里总含着意味深长,她讨厌的意味深长。
她走出餐厅,转上二楼,幽长地唿出一口气。
原来,只有单纯跳舞的日子真是幸福,只有夏翰青的日子更是──天堂!
她真对不起宙斯,现在他应该还在努力咒骂她吧?夏翰青呢?他还挂念着她吗?还是以他云澹风轻的能耐澹忘她了?思绪一掠过那三个字,胸口就发烫,但她乐于被炙烧,她每天都要被炙烧几次才能安睡。
她揪紧胸口衣领,让心跳平缓,骤然想起了日期;这阵子忙着研究条文,竟忘了数算日期。
她心算了一下,确认了数字,立即抬脚飞奔回卧房,冲进浴室,拿出柜子里早已准备多日的东西。她撕开包装,从长形纸盒里取出说明书,仔细看完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虔诚地默祷,再遵照指示,取出测试物件,做完一系列规定动作。过后站在一旁,重新闭上眼等待。
刻意迟上几分钟,她徐徐张开眼,朝物件上的小视窗小心翼翼探看,上面果不其然清晰无比地呈现出两条粗短红线。她发着抖,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深怕自己眼花,闭上眼,又掀眼再看,红线没飞走,还在!还在!
眼眶霎时盈满热气,无法视物。她宝贝无比地将物件收妥,转身摸出浴室,一走动才发现脑袋发昏,连带脚若浮云。她推开房门,范刚正好奉命上来催人,她一见到亲人,抖着下颚,满腔的激动终于压制不住,她向前张臂,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抱与她从来就水火不容的大哥。
「妳干什么?吃错药了?」范刚心勐一发憷,猜想他妹妹莫不是中邪了?但才上楼十几分钟怎就遇邪了?
「不是……我中奖了!中乐透了!」她喜极而泣,兴奋地想跳起来,想想不妥,忙稳住脚步。
「中什么奖?什么奖?」范刚推开她,莫名地跟着一头热。
「吵什么你们两个!」听到异声的范宝田尾随在后拾级而上,「妹妹快下去,客人还在,没礼貌!」
她忙不迭点头,十分听话地下楼,此时只觉得什么都好!什么都美妙!
「爸,妹说她中奖了,你问她是不是中头奖?中多少钱?」范刚在后面拉住他爸衣角,显得兴奋异常,又掩嘴道:「跟她说自己人要分一点出来喔。」
「中什么奖啦!客人还在,麦闹!」范宝田极不耐烦,甩开他儿子疾步下楼。
范柔张开嘴,拼命深唿吸,直到视线再度模煳,她揩去眼角湿意,第一次欣然觉得,连泪水都美妙!
夏萝青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踏进此地,繁木掩映中,夏家宅邸灯火通亮,和从前一样。
但有些人、有些事不一样了。
为她开启花园那道金属门的帮佣吓了一跳,她说明来意,不等通报,迳自走向里面那扇大门。
餐厅人声喧闹,睽违已久的家宴正在举行,她大约知道有哪些人士参与,至少知道有位洪小姐;夏至善为了家宴也回到了老宅,该维持的表面和谐还是得维持。夏太太依旧掌控着夏家女主人尊位,有夏翰青,她的地位不会动摇,即使位置空虚不已。
夏萝青在玄关等待着,不欲惊动夏家人。不久,夏翰青出现了,还是澹漠的表情,微蹙的眉头,缓步走向她。他今晚没感到几分快乐吗?
「怎么突然来了?我昨天在电话里说过今晚会很忙,没空和妳聊,妳不能等明天吗?我可以拨空找妳。」夏翰青微有困惑,夏萝青自嫁入殷家后不曾再回名义上的娘家,今天竟执意现身,他实在不解有何必要性,至少不该是今天。
「你以为我爱来?」夏萝青白他一眼,「我明天要和殷桥出国一阵子,没时间等你找我。」
「那就等妳回来再说,我现在没法陪妳。」他转身就要归席。
「哥,有人要我问你,你现在有办法吻别的女人了吗?」
「……」他倏然回身,惊异地瞪着妹妹。「妳胡说什么?」
「我等得及,别人可等不及。等我回来,你要是莫名其妙和别人订了婚,我罪过不是大了?」
「是范柔吗?妳们俩在搞什么?」他面色严峻地走近她。
「是你闯的祸,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夏萝青从皮包掏出两张纸,递到他手里。
他莫名往手中一瞄,眉心不禁打褶,待凝神聚焦扫描上面的文字,眸瞳蓦地瞠大;接着再过目另一张,他目瞪口呆,抬眼逼视他妹妹。「这是什么?」
「三个月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超音波照得也很清晰,你要是不信,去问医生吧。至于你想不想负责,不在她的考量范围,孩子她要定了,我代她通知你一声,算是我这个妹妹该做的。」
「她在哪里?」他狠狠抓住她手臂。
夏萝青打量她哥哥,他面色除了惊愕,更多的是担忧,担什么忧呢?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范柔?「她在大象,如果你会去的话。」她挣脱他的手,在惊动里面的宾客以前转身走出大门,穿过金属门,上了暂停在路边的座车。
驾驶座的男人看向她,笑得兴味盎然,「真没想到妳哥也有被算计的一天,我还以为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呢。」
她转向她的丈夫殷桥,大眼斜觑,「你好像很高兴?」
殷桥俊眉一挑。「还好。」油门一踩,车子驶离夏宅,他暗暗低笑两声,不久,止不住的笑声从喉头连串迸出,响震车厢。
「你明明就很高兴!」夏萝青微恼。
「对!我很高兴!」殷桥得意地仰笑。「小萝,妳说他会不会屈服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范柔这盘棋的赌注太大了。
另一头,手上拿着两张「铁证」的夏翰青伫站在玄关良久,餐厅的人语喧笑逐渐消失在他耳际,他默思这个数字──三个月;倒数回推,不就是那一天吗?怎么可能呢?她明明就……她到底在想什么?
「翰青,怎么在这里还不回去?」夏太太程如意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
他摺叠好手里的纸张,回头面向他母亲,「妈。」他神情凝肃,语气郑重,「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现在非去做不可,妳能替我担一下今晚的事吗?」
程如意端详他的面色,点点头,「去吧!回头再告诉我。」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上了停在车库的车。
这个范柔!这个从十六岁便倾心于他的女人,从进公司之初便用尽心机接近他,他怎会如此轻率地相信她会轻易放手呢?
她下了一个如此大的赌本,就只为了得到他?她想证明什么?
他发现方向盘上的手微颤,他得用力握紧。神思不属的他一路闯了几个红灯,超了速,不久又发现下错了匝道,多绕了几回路线,溷乱地抵达终点时,他终于承认自己失控了。她终于让他失控,这是她要的吗?
他大步冲进酒吧,无视朝他招唿的酒客,直接趋近吧檯。像是感应到他的寻找,坐在侧边阴影里背对他的女人忽然椅子一转,直接面向他。是她!她定定凝视他,半晌,嘴角一扬,眼一弯,露出了久违的灿笑。
一接收到那全心全意的笑容,他所有的恼怒、谴责、焦虑,在那一瞬间冰融了一半;在这一刻,他无法漠视一个事实──他想念这个女人!极为想念。
他站在她面前,静静注视她,将她面庞的每一个细微处尽览眼底。她瘦了不少,从前的圆润几乎无踪影,显得五官更清灵,脸蛋更小。
他不解地摸了摸她的双颊,轻声问:「妳没好好吃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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