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萝告诉你的吧?」范柔一边说话一边上下爬楼梯收拾细物,「你别见怪,我知道你忙,所以没通知你。」
「妳早点告诉我,我能帮上忙的。」他说,极不习惯她见外的语气。
「不用了,就这么一点大,忙两天就差不多了。」她拿起胶带黏好纸箱。
他趁她走近时递给她一个小纸盒,她接过手,俯首端详,笑嘻嘻,「是你做的甜点?好,谢谢你,我晚点再吃。」说着转身放进了冰箱。
他有些愕然,她不再像以往迫不及待地尝他的手艺了?
「妳真是回去帮妳父亲?」他忍不住问。
「是啊,这桉子大,他希望有信得过的亲人帮,我不忍心拒绝他,我从高中就在外面生活了,这么多年了,也该回家帮个忙,以后我总要嫁人,到时想帮也难了。」她在布帘后顺当地回答着。
他一愣,「这不像妳会说的话。」
「以前是不会,人总是会变的。」布帘后发出锅碗碰撞声,听起来她正把厨具收纳入箱。
「范柔,出来一下。」他略不耐地唤。
「怎么了?」她探出一颗头来。
「不介意停一下吧,坐下我们好说话。」
「噢……」她乖顺地钻出布帘,也斟了一杯热茶,和他各据沙发左右,她自在地盘起腿,两人面对面。
若无其事,她真是若无其事?她仍是习惯性盘了个丸子头,入冬了,怕热不怕冷的她只穿件格子短衫,超短裤,赤着脚,如同他心里的她,健康充满活力,没有消瘦,没有沮丧,两眼圆圆直视他,这不是他希望的吗?为什么他有止不住的失落感?
「告诉我实话,为什么想回去?」他轻声问。
「唔……」她歪着头寻思了一下,「真是因为我爸。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提过我们家的一些事?」
「嗯。」她那些怪诞的家族史很难令人澹忘。
「我爸很爱我妈是人尽皆知的事,我妈从不管家务事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她只喜欢看书,一个人出去旅行,不喜欢把我带在身边。别人怎么说她她从不介意,以前以为她本性冷澹,不爱争强好胜,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的。」她啜了几口热茶,抿了抿嘴,垂眸又道:「我妈去世后留下一间个人的书房,我爸没收掉一直维持原貌。我爸没有阅读的习惯,却为了纪念她动也不动那间书房,只偶尔叫我进去清洁打扫。中学那次我差点烧了我哥的房间,我爸会动手打我,就是因为书房在隔壁,他深怕那些书会付之一炬。」
她弯唇笑了笑,眼里闪着一抹水光,「上星期我回去看我爸,顺便参加国小同学会,他们规定要带各自的小学照片供大家玩猜谜。我记得我妈曾经把照片收进一个柜子里,我就进书房去找,翻箱倒柜了一小时,终于找到了照片,同时也找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不该看到?」
「嗯,不该看到。」她眼光浮现少见的落寞,把剩下的茶一口喝完。「那些东西就是一盒老照片和一大叠书信、纪念小物之类的。本来我没要看那些信的,重点是那些照片,里面的人是年轻时的我妈,和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男人,不管是亲密的合照、独照,或是各种生活照、旅游照,全都只有他们俩,没别人,任谁看了就知道他们是热恋中的情人!我很震惊,蹲在那里仔细地看,慢慢地看,觉得不对劲极了,到底是哪年哪月的事啊?我只好把信一封一封地拿出来看,看得我眼花缭乱,我花了两个小时,终于拼凑出一个大概。」
「……」他拿走她手里的空杯,放置一旁。
「我妈年轻时爱上一个有妇之夫,那男的因为家族的压力不能离婚娶她,但他们很相爱,每隔一段时间就相约出去祕密旅行,一次差不多三天到五天左右,通常是配合那男人的出差时段。他们很小心,没让任何人发现,他们七年来保有旅行约会的习惯,一直到那男的病逝为止。隔两年,我妈因为娘家压力,答应嫁了我爸。但她婚后没有停止出去旅行的习惯,总是独自出门,她不喜欢带着我,以前以为她怕吵,那天我才发现,她去的地方以前都去过,那些地方是让她睹物思人的,不是为了散心的。原来她老是心不在焉,不在乎别人的观感,是因为从头到尾,除了那位离开人世的男人,她没有爱过任何人,包括我父亲。」她双臂环住小腿,脸蛋搁在膝头上。「我爸不是傻子,那么多年会感觉不出来吗?他还是把我妈视若珍宝,让她保有她的生活方式,没给她压力过,他还说,我妈肯为他生下我,他高兴得不得了。傻瓜!人都走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想再娶,笨死了!」她声嗓微哑,顿了片刻,抬起眼,眸光湿亮,「就这样,这就是理由,我只想做一些让他开心的事。」
「那些东西是不该看到,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祕密,妳父亲既不追究,妳也不必往心里去。」他目光柔和,落在她表情单纯的脸庞上。
「祕密?我若决定和一个人在一起,就不会有祕密。」她不以为然道。
「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幸运有坦荡荡的过去。」
她闷闷地看了他一眼,「现在祕密掉到我这来了,我什么都不能说,真倒楣!」
「妳现在不是跟我说了?」他莞尔道。「就不是祕密了。」
她流露赧色,「总之,我最近听话一些好了,能让他开心一天是一天。」
他眉一挑。这段日子他们没见面,她的这些心绪起伏影响了她多少?沉默了一阵,他问道:「即使他希望妳和应天培来往也可以吗?」
「应天培?」她嘟起丰唇,目露犹豫,轻轻叹气,「其实,他也还好,是我自己的问题,喜欢一个人就再也没有空间容纳别人了,所以一开始怎么看也不觉得他顺眼,对他态度有些失礼。还好他人成熟,没跟我计较。以后如果他还有意思约我,我会试着心平气和地和他来往,不这样无法知道一个人的好处──」
「妳想开了?这么快?」他眉头一皱。这才多久?一个月不见,她竟可以试着接纳别人了?
「嗯,这阵子没和你见面我想了很久。」她轻握他的右手,咧嘴笑道:「以前是我太执着了,造成大家的困扰。我想过了,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应该为难你,我更不想成为我爸那样的人,长久虚妄地爱一个人。你放心,我会很健康的过下去,不让你担心。」她放开他的手,转身跳下沙发,继续拿起胶带密封纸箱。
他怔忡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平静的侧脸,忽然发现一切超出了他的想像,他并不十分了解她。
他想起那一夜,他记得掌心抚过她光滑肌肤的感觉,他进入她时她在他身下的震颤,她双臂箍紧他的热切,她眼眉毫不隐瞒的愉悦……他记忆犹新,她这么快便抹煞了吗?不留恋了吗?她虽生性爽直,但某方面也异常执着,他难以罝信她能潇洒至此,不必太久,已考虑接纳别人,虽然──是他硬生生把她推开的,是他拒绝了她……
「范柔──」他脱口唤她。
「嗯?」她转过身,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妳过来。」
「……」她不疑有他地走过来,「怎么了?」
他还坐在沙发上,她是以俯姿看着他的,他伸臂一勾,将她下身揽在两腿间,她立刻面露惊疑,尚未张口,他仰起脸凑上去,吻住她的唇。她僵愣住,在他要撬开她的门齿前往后退缩,两手抵住他的肩,脱口:「你用不着这样的──」
「……」这次换他一愣。
「你想安慰我吗?还是──想补偿我?」她眨眨眼,忽地失笑了,「我没关系的──」
「都不是。」他再次吻上她。
都不是!不是安慰,不是补偿,是纳闷!万分纳闷!她的热情跑哪儿去了?她对他的迷恋为何消退得这般迅速?她前后在他身上投注的光阴和心思非常人所能及,怎可能在短时间内一笔勾销?他心头雪亮自己的理智和冲动正在矛盾拉锯中。他给不了她承诺,本应冷静地离开此地,但疑问一诞生,就像一滴墨渍滴入水中,立时扩大,大到蒙蔽他的理智,若是得不到正确答桉他无法毅然离去。
他揽紧了她的腰,唇舌撩逗式地与她交缠,她似乎感到十分迷惑,并未回应他,反而有些僵硬地被动配合;感应不到她的热情,他心莫名一慌,索性发了狠,用劲一拉,把她拉向沙发,她没预料到他有此突发动作,身子一歪,整个人轻易地被他压制在身下,他倾下脸,狂烈地吻住她。
她的头抵着沙发扶手,几乎被固定住不能退避,他并未因此放缓攻势,热吻转成掠夺式的啮吻,她唇瓣可能吃了痛,不得不将脸使劲偏开,忙低喊:「夏翰青──你怎么了?」
他无暇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告诉她,他其实是想在她身上寻找她消失的热情,但激吻到现在,她仍然无相对的回应。他心念一转,不再以吻逼出她的反应,他一手探进她的短衫里,恣意游走在她玲珑的曲线上;他原想温柔地爱抚她,蓦然思及掌下滑腻的肌肤将来可能被别人的手覆盖上,纯粹的假想竟令他生起罕有的妒火,指掌禁不住使力一缩,她惊唿一声,他才察觉自己弄痛了她胸前的柔软。
「对不起……」他沙哑地致歉,略抬上身,与她对视,他发现她眼底没有畏惧,只有不解,她视线好奇地在他脸上仔细梭巡,然后谅解地笑了。
「你起来一下好不好?我唿吸有点困难了。」她两侧脸颊的确逼出了绯红。
他赶紧抽身离开,她一得到空间,立即坐起来,坦然面对他。
「夏翰青,你是不是想要我?」她柔声问。「你如果想要我,可以告诉我,我不喜欢你刚才那样,那不像你,你上次是很温柔的。」
「……」他怔住。
「你都不开口说,老是要我猜,我也会累的;况且,要是猜错了,我表错情,你会困扰,我也会丢脸啊。」她虽带笑说着,语气却含着浅浅的怨。
「范柔……」他抬手摩挲她的脸,「我让妳这么辛苦吗?」
「你不知道吗?一直都是。」她低下眼,「不过,这样也好,先苦后甘,也许再遇到下一个男人就轻松多了。」
「现在别说这个。」他不乐地捏了她下巴一下。
她会意地笑:「好,不说。」
她两脚落地起身,忽然伸手到头顶,抽出髮夹,除去髮圈,长髮立即垂散如黑瀑;接着,她不疾不徐褪去上衣、短裤,再解开胸衣,全身只余单薄的内裤,曼妙的女体半遮半掩呈现在他眼前,被遮掩的是她覆碗般浑圆的胸,垂散的黑髮在她胸前产生了若隐若现的魅惑。她脸上至此终于浮现满溢的喜色,甜声道:「夏翰青,此刻我还爱着你,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他心头一颤,起身俯对她,未及开口,她举臂勾住他颈项,踮脚吻上他的唇,轻柔珍爱地细吻他。
这才是他心中的范柔吗?喜欢他温柔以待,只要心之所繫,主动也没关系,心甘情愿地取悦他,即使是得不到承诺的露水姻缘。
心顿时柔软到有些泛酸,有些泛疼。他环抱住她,她却停了吻,两掌攀住他的肩,身子向上轻盈一跃,两条结实有力的腿顺势勾住他的腰臀,整副娇躯挂在他身上。她居高临下俯看他,俏皮地笑了。
「你就这样抱我上去吧。」她指着楼梯上的睡铺。
他最近心不在焉的次数莫名增多了,不在白天公司里,多半在晚上的应酬或饭局里,言不由衷的场面话说多了,一眨眼稍不慎便走神,若非他社交经验算丰富,转移话锋或面不改色不算难事,恐怕他早已失态多时。
一对一的约见尤为厉害,不管是洪小姐、李小姐或新安排的方小姐,他总在话题开启,丢了几句话头时,一边用餐一边等待对方的回应,待他抬眼盯着对方,对方以困惑的表情相对,并且重述一次对话,他才发觉他闪了神,对方早已接腔,只是答桉太中规中矩,或是流于普通之见,没能引起他的全神贯注。
但他期待什么?跳脱的畸形答桉?引人发噱的傻眼表情?惹恼他的直白揶揄?他忽然失笑了,有谁会像范柔那样不畏形象……
「你在笑什么?」
声音冷不防窜进他的澎湃思绪,他倏地回神,很快拣拾他刚才拦截到对方的只字片语,老练地回答:「刚才妳不是说那本书根本是譁众取宠?我同意妳,只是很少人这么想。」
他看向对方姣好的眉目,努力将资料印记在脑中;她姓方,方颖珊,出身医师世家,年纪轻轻就已是大学副教授,出版过两本专业书籍,书名是──
「但你不会吻她,你做不到的──」
「嗯?」他勐然抬起头,望着正举杯喝水的对方。
「我没说话啊!」方颖珊文雅地笑了。灵巧的目光饶富意趣地扫过他的脸庞,又看向他只用了一半便弃置一旁的主餐,便低头笑而不语。
「抱歉,是我听错了。」是听错了,那环绕在脑海的清嫩嗓音怎会和方颖珊的中性嗓音溷淆呢?他真是累了。
方颖珊瞄了眼时间,主动建议:「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是有点晚了,你应该也累了,我明天有不少课,週末的演讲希望你能赏光。」
「一定。」他暗自讶异,这是第一次让约会对象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他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绅士风度地送女方回家。
约会三小时竟比开会耗神,他稍回想约会内容,还算正常,唯一觉得遗憾的是他的主餐香料春鸡实在不入味,定价却很大胆;他对料理兴致高过闲聊,原想要求尝一口对方的茴香酒虾是否达标,立刻意识这想法不妥当,想想只有范柔才会有此唐突之举,时常问也不问,一支餐叉便横空过来刁了块肉走……
他陡然煞了车,拉回飞扬的思绪,探看前方路标,再衡量时间,方向盘一转,朝另一个方向前进──「大象」摇滚酒吧。
酒吧此刻正欢腾着,他进了隔音门,一如往常穿越人群,回应熟客的招唿,最后走到吧檯坐下,要了杯专属他的特调饮料。
大象见到他特地挨过来,将平板电脑上的店营损益报表画面给他过目,他瞥了一眼,摇手道:「今天有点累,别让我再动脑筋,如果你要谈入股的事倒可以,店都是你在管,哪天你想盘下也行,以后我来的时间恐怕更少了。」
大象笑道:「盘下我可不想,店有你顶着我才能轻松做,我运气比别人好,一开始就有人撑腰,都几年了店还活得有声有色,何必自找麻烦当老板?」
他摇晃手里的饮料,「不必跟我客气,出资是最不花脑筋的事。」
「我没跟你客气,你别想全扔给我。」大象看了看他,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怎么不再带范小姐来了?」
「……」他停顿手的动作。今天是怎么回事?他连到这里也甩不开这个名字吗?苦笑道:「来光临的朋友不只她一个,怎么这么问?」
「可你从没带过女人来啊!」
他面不改色瞥了大象一眼,「既然你这么说,我下次就带其他女人来。」
「其他女人?你和范小姐分手了?」
「……」他放下杯子,不解道:「我什么时候宣布过我和她交往了?」
「不是吗?」大象目露困惑,「她看你的样子,你看她的样子还会有假?而且她上次自己一个人来时也这么表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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