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个亲近的妹妹,让他比一般男人更清楚女孩们彼此能较劲的方向有哪些。何伶并不知道,夏萝青到现在还在绞尽脑汁将他往外推,丝毫无炫耀乘龙快婿的想头。
这情况到了半夜得到了充分证明——他低估了夏萝青的防御力,睡到半夜乍醒的她,在柔和的壁灯照明下,睁眼见到了一堵肉墙,正确地说是他宽大的背脊。夏萝青一时大为震骇,浑噩的脑袋未能思考,即刻手脚并用,将躺在身边的男人一骨碌踢滚到床下。
莫名吃了痛的他陡然惊醒,撑地坐起,看见呆坐在床上的女人惊魂甫定的脸,没好气谴责:「你反应一定要这么夸张吗?沙发太小床这么大,让我睡一半不为过吧?」
「我们什么时候上床的?」她抓抓头,一脸懵相。
「十二点半。而且我们没有『上床』,你醉得不省人事,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他忍不住讥刺。
「我喝醉了?」她露出惋惜的表情。「我还想去何伶房间睡地板的。」
「抱歉不能让你如愿了。拜托别再踢我,我睡不好明天可玩不了。」他重又躺上那一半的床,背对她继续入睡。
他以为要强的夏萝青必然选择那张藤制沙发椅蜷睡到天明,但她默默起床漱洗一番后,又蹑手蹑脚爬上床,他感觉到背后的床垫微微凹陷,她睡下了。
他带着笑意合上眼。
下一次睁眼,天色大亮,他居然又是痛醒的,整个人仰天跌落在地毯上。
火气陡冒,他弹跳起来,质问坐在床上干瞪眼的女人:「你又怎么了?」
她扁着嘴不说话,跳下床进了洗手间不再搭理他,他追上前去敲门,「喂!干嘛一起床就发神经?」她还是不作声。
他一直没得到答案,只能放弃。板着脸的夏萝青在大厅一见到何伶她们,自动眉开眼笑,显然完全不记得昨晚的醉态。
他们开着租来的车直奔私房景点,三个男人都是冲浪玩家,自然成了女生们的教练。夏萝青一下车悄声指示殷桥:「你先去教何伶吧。」
「可以啊,你告诉我早上为什么又把我踢下床我就先去教她。」他笑嘻嘻。
她脸一变,扭头不搭腔,他笑着扳回她的肩。「别生气,我总得先把你教会,不然别人看了怎么想?」她思考了一下没反对。
殷桥发现,她没在夏家被眷顾着长大,照理接触过各种人面,吃过不少亏,应该有一种社会化的机警,但某方面来说,只要诚挚以对,她是极容易哄顺的,并非一味地对人性抱持着怀疑。
好比现在,他三言两语便让她相信了他的建议,认真地热身,站上新手练习板,反覆做着平衡站姿和俯趴练习。他引导着她下了水,让她摇摇晃晃站上板面。有几度她因起伏较大的海浪摔下浪板,不厌其烦再爬上去,重复练习基本动作。良好的平衡感很快让她上了手,几段成功的滑行激发出她的玩心,她开怀大笑,得意地朝他警看一眼,那一眼又令她重心偏斜跌落海中,他留意到冲浪板似乎敲中她的脑门,快速游过去一把从水里捞起她。海水从她脸上滑退,阳光下,她无恙地咧嘴笑着:「我好像会了喔。」
他微愕,轻抚她的脑门问:「不痛吗?」
「不痛啊。」
她撇开头,抓住冲浪板想再翻爬上去,发现动不了,他手臂勾着她腰肢没放,她提醒他:「好了,你可以过去了,她在那儿。」她面朝沙滩,他的哥儿们还在教授基本动作,趁机摆弄着两个女孩的四肢。
「我玩一回再说。」他回到沙滩,迳行拿起自己的浪板,快速滑进水里。
他娴熟地操纵浪板,随着翻卷而来的浪头高低起伏,逆滑俯冲。他始终都在她圆周范围内,一面监看她的安全,但他的高超技巧太醒目,她视线不由得追随着他,停止了自己的练习。他看出了她眼里的艳羡,回到她身边,对她道:「你喜欢玩,我们下次再一起来吧。」
她如梦初醒,摇头,「下次再说吧。」
他明白她,她想起了来这里的初衷。
那一晚她将背褥铺在地上自行睡下,把大床留给他,划清界线的意味浓厚。
他不介意,他知道怎么回敬她。
回到台北,隔不了几天两家为了婚事的筹备见面,整晚坐立不安不发一语的夏萝青把殷桥拉到角落,迫不及待问他:「你到底觉得何伶怎样?」
他盘起双臂,一手撑着额角郑重思索,严肃地回答:「还是不行。」
「为什么?」
「我比较喜欢你的胸部。」
「……」她咬着下唇瞪着他。
「我说的是真的,穿上冲浪衣胸部线条还这么好看的女人不多。」
「……」她大眼里透出了杀人前奏的狠戾。
「而且上次试过了触感也不错——」
「殷桥你闭嘴——」
从角落爆出的喝叱震惊了一屋子人,顷刻间,客厅所有的声音被抽光了似的呈现尴尬的安静,这其中殷家双亲的表情最是精采,那是从万分惊异到不可置信到若有所思的复杂转换。
夏翰青绷着冷面走过去,低叱:「小萝你这是干什么?」
殷桥若无其事解释:「没事,我们在讨论是否公证结婚就可以了。」
「那也不需要这么激动。」夏翰青十分不悦,妹妹的出格表现代表了夏家的教养失败。
始作俑者的殷桥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险些笑翻。
回去后他父亲却忍不住问了:「萝青平时是这样跟你相处的?」
「差不多。」
「你什么时候转性了?纵容一个女孩子对你使性子?」
「有什么关系呢?她肯结婚就行了。」
「这样可不行,你们私底下怎样我不管,在奶奶面前你得管好她。」
他母亲却有不同的看法。
从婚礼的筹办,到正式举行,那之间繁复细索的各项安排与枝节,夏萝青应殷母要求参予了,以独树一格的方式配合无间。
他母亲有一天满脸狐疑对他道:「夏家这个小女儿,真让人摸不透。」
「怎么了吗?」
有关挑选婚纱及礼服的事宜两家说好夏家不参予,全权由殷母主导,那几天由他母亲带着夏萝青进行选样试穿。
「真看不出来,这女孩乖巧得很呐,设计师问她喜欢哪一套图样,她全都说伯母眼光好,您觉得哪套适合就选哪套吧;试穿鞋子也是,问她哪双好,她说伯母挑中的一样好看,就选便宜的那双吧,完全不浪费时间;首饰就更别说了,她说她对珠宝没概念,买太好的送她是浪费,不如用婚纱公司提供的人造项链就行了。我还真不知怎么对她才不失礼呢。」
殷桥听了大笑不已。他母亲不会明白,夏萝青不过是一心一意缩短她置身在婚礼细节的时间,对于打造人生第一次的梦幻婚礼,她根本没兴致。
拍摄婚纱照前一天,殷桥找不着她,手机始终没接,公寓里没踪影,也没回夏家,他暗忖良久,找上夏翰青,「帮我找你舅,告诉我他现在在哪个工地。」
「小萝不见了?别紧张,闹闹别扭罢了。」
闹别扭他不在意,闹失踪可不行。
他循着夏翰青给的地址找上门。
那是一栋老旧公寓一楼,远远便听见电钻凌迟水泥墙的刺耳声。他跨进施工现场,整个空间拆除似已进行至一半,四面墙都看得见裸砖,尘埃在空气中涌动,各式破坏性噪音震耳欲聋,几名工人来回走动,搬运一麻袋一麻袋的废弃水泥块,瞥见他出现在门口,面面相觑。他的白领形象太惹眼,这不像他该来的地方,一名工人直接上前询问:「先生找谁?」
「夏萝青,一个女孩子。」
工人歪着头寻思,拍了一下脑袋。「啊,是老李的外甥女啦,她舅叫她小罗,我还以为她姓罗,在里面。」手指着走道另一端。
皮鞋踩在石砾上,殷桥得随时注意有没有散落的锈铁钉伤足。他屏住呼吸,空气中飞扬着散落的泥灰,他万分纳闷夏萝青是如何在这种环境待下来的?
穿越两间无人房间,在一道木造隔间墙前,他找到了夏萝青。
她穿着权充工作服的旧衣裤,戴着透明防护眼置和口罩,两手握着大型铁髓的长柄,高举双臂,往木造墙奋力捶击,砸出个陡大的凹陷,不够劲道,挥警再砸,终于凿穿墙身。旁边走过一名收拾碎木条的妇人,发现了位立观望的殷桥,拍拍夏萝青的背。她停止动作,回过头,看见殷桥,呆楞,铁落地。
「为什么不回电话?」他问。
她拿下耳塞,他又问了一遍,她听见了,卸除眼罩和口罩,透口大气。
「和我结婚让你这么为难吗?」他打量她。
「没事,心情有点乱而已。」鞋尖戳着地上的石砾。
「来这里可以好过一点吗?你舅舅应该不需要你帮忙了吧?」
高分贝电钻声忽然暂停,他听见工人大声吆喝休息去了。
突来的清静,耳朵有点嗡嗡作响,夏萝青用手背抹去从额上涔涔流下的汗液,汗水和进了泥灰,整张脸糊得像花猫。殷桥轻笑,不畏脏,举起自己雪白的衣袖为她擦拭,一边嘱咐:「以后别来了,工地不安全。」
他为她轻易沾污袖口似乎令她不太自在,她别开脸,走到窗边,沉默了一分钟,脱去左手套,摊开五指,让他端详,「看到小指头没,是不是怪怪的不太直?」
他俯近细察,骨节处有个凸点,乍看整根小指微弯,「是有一点。」
「这是我外公打出来的。」她语出惊人。
「不会吧?」他吃了一惊,这是要多大的怒意才下得了手?
「那是我小四时候的事了。那一阵子,流行一种小女生爱戴的星星手链,漂亮极了,文具店有卖,忘了多少钱,不是太贵,但我没什么零用钱,缠着外公要,他怎么都不肯,问我哥要,他说那是废物,他只肯买书给我。班上有几个女生每天都在炫耀,我看了很羡慕,想要得不得了。有一次上体育课跑操场,我在跑道上捡到一条链子,高兴极了,回家把玩不了多久,第天就听到同学们在谈有人不见了链子。当时链子就在我铅笔盒里,我挣扎了半天,舍不得拿出来,想说再让我玩一天,我定还给那位同学。接下来你一定猜得到,有人看见了我铅笔盒里那条链子,直接告诉那位同学,然后再向老师报告,老师检查了我的铅笔盒后打电话到家里。那天晚上,外公用一根木条使劲打我两只手掌,打到我手没了知觉,之后有两天我端不起饭碗吃饭,也没法拿笔。我外公说,他要我永远记住,不属于我的东西永远不要奢想,就算拿到了也不是我的。」说完,她看着殷桥,「我记住了,从此没再违背过我外公的话。」
他完全不解,她一反常态,娓娓道来童年一件不算愉快的回忆,到底是想传达什么?他说:「你外公反应过度了,一个小女孩不该被这么严厉对待。」
她垂首看着手掌,继续说道:「前天,一个大学女同学在FB私讯我,班上很多人都听说了我要结婚的事,她还截了几组同学之间的对话框让我看,我看了以为自己眼花。你知道吗? 她们说,原来班上最大的心机姨和假掰女是夏萝青,不是何伶,当年都以为夏萝青痴心一片让闺密何伶耍了,现在看来夏萝青更胜一筹,攀上个高富帅,还虚情假意邀请何伶一道去渡假,果然贱人就是矫情。她们决定一块抵制我,拒绝来参加婚礼,虽然我从头到尾根本没想到发帖子的事。」
殷桥忧然大悟,她心情不良的缘中竟来自同学间流传至面目全非的闲言闲语。他一直以为夏萝青向来我行我素,有时候虽然倔强古怪了些,却还算是保有自我,结果内心深处仍是个不敌人言、害怕孤立的小女孩。
他有些失望,问道:「你介意这些歪曲事实的话?」
「不,我想起我外公的话了。」她戴上手套,缓缓抬起面庞,「殷桥,你就是那个不属于我的东西,就算我拿了,还是不属于我。我没听外公的话,所以才惹来这些事端,结婚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我呢。」
他垂首思考了几秒,注视她。「是吗?小萝,真是这样吗?」
「……」彼此对望,她等候他说下去。
「我不属于你,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爱我,你不打算为了我抵抗那些闲话,你认为若不是我,你就不会起意邀请何伶,更不会有无谓的流言产生。我问你,如果即将和你结婚的是卓越,你还介意这些无聊的非议吗?」
「……」
「我想,心机婊这三个字恐怕会是你这一生最至高无上的礼赞,毕竟你想要的都到手了。可惜,当年何伶捷足先登了,你心里的遗憾未消,所以你上次才突然想到,如果我看上了何伶,事情是不是就有转圜了呢?」
「你怎么知道她以前——」她万分惊讶。
「小萝,你那点小心机,怎么斗得过何伶?」
「她跟你说了什么?」她抓住他的手腕,不悦溢于言表。
「说什么有什么关系呢?」他捧起她的脸蛋,意味深长地笑。「我若喜欢你,她说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若不喜欢你,不用她一句话,我就会离开你。」
「……」
他或许不该和她说这些话,这对他们之间脆弱的关系没有丝毫改善作用,只会令她心存芥蒂,但不这么说无法消除他节节上升的火气——到这种地步了,她介意的还是始终没有爱上她的卓越,以及人生胜利组的闺密何伶。
「所以,不需要为这些事烦恼。至于谁属于谁,不到最后是无法见真章的,你预支了未来的忧虑,不过是自寻烦恼。」
「……」她嗫嚅着想辩解什么,一直没出声。
「不过,这也替我省了事。结婚喜帖,你那些大学同学,一张也不准寄,我不想看到那些八婆。」他放开她的脸,牵起她的手,「走吧,别弄伤了身体,万一拍不了照没法交代。」
「就剩一点了,你先走吧,我明天一定会准时到。」她指着那道凹陷了大洞的木造墙,不愿就此离开。。
「你真的很不听话。」他沉下脸,思索片刻,忽然扯松领带,解开腕上袖扣,袖子直捋到肘弯。「告诉你舅,这是最后一次,结婚后不准你再踏进工地一步。」
也不管她同意与否,他回头抡起那把大铁鎚,像职棒打击手,绷起上半身肌肉,侧转腰身,奋臂一击,立刻制造出巨大响声和厚实木墙上的一个大洞。
「你这是干嘛!」夏萝青瞠目大惊。
第一击战果不错,他拿捏好力道,开始连番举臂,朝木墙疯狂捶击,木板应声折裂,碎木片四散,很快便拆毁了三分之一面积。他一次又一次击打,暴力的施放令体内不停渗出摧毁的快感,毫不在意弹射的碎木屑飞擦过他没有防护的面颊,一旁傻眼的夏萝青大喊:「够了!别再敲了!这样会受伤——」
他朝她笑了一笑,充耳不闻继续大肆进行破坏,汗液很快濡湿了头发和衬衫,他效率惊人,没多久便毁坏了半面墙,夏萝青耐不住眼前的一切高吼:「我跟你走,你别再动手了!」
他听见了,半空中的动作乍停,他抛下手中的铁鎚,喘了几口大气后笑道:「很有意思,难怪你爱来这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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