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阵子吧,他寻思着,再过一阵子,烦恼烟消云散了,待他恢复了元气和动力,社交活动重新活跃时,不需任何人提醒,他自有办法为夜生活增色,而非和几个百无聊赖的男人泡在酒吧里喝闷酒发牢骚。
当然最后他还是赴约了,因为他获知任职的公司董事会研拟通过一项限制条款,可能间接斩断他日后更上层楼的机会。换句话说,再怎么韬光养晦,暂时是看不到前景了,既然如此,节制无味的个人生活便失去了意义;次因是,把握机会寻开心是去除一身霉气的最好方式,夏翰青为他提供了一个新鲜的谜面——一个被略而不提、不知是圆或扁的女孩让他重拾猜谜的乐趣。
依夏翰青端正儒雅的面目来判断,亲手足应不致于太走样,但若遗传到夏父的基因多一些,则很难出落成美人儿;外形差强人意也罢,若和夏家另外两姊妹一般言语乏味,他可得想个名目提早撤退。
殷桥一边开车一边任凭想像奔放,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夏萝青的出场式。
华灯初上,座落在郊区的夏家宅邸已人声鼎沸。殷桥喜欢热闹,享受欢聚,对他而言,社交绝非难事,他可以从交手过程中,轻易得知自己有多受欢迎。
和夏家成员进行了一场相见欢,美中不足之处是这场家宴多了几位夏家的生意对象。彼此寒暄难免,殷桥对传产业还不熟悉,应酬了一番,对方在知晓殷桥的名衔后,那微笑的方式和掂量的神色多了点弦外之音。
「你们董事会有这么严格?打击自己人是想借此多吸引外部资金吗?」带着同情的调侃,透过握手摇晃传达给他。
传闻真快。他暗忖,金融圈都该传遍了他可能被边缘化的消息了吧?
一股晦气直窜胸口,以致一道道相继端上桌的凉拌牛肉、葱烧鲫鱼、辣椒镶肉、砂锅白菜炖鸡……他向来钟爱的江浙菜色,全皆瞬间失去了风味。
失去胃口,味同嚼蜡,可惜了厨子的好手艺。
忙着为众人斟酒布菜的夏翰青走过他身边,殷桥闲问:「你那位亲妹妹呢?」
「还没看见,大概又迟到了。」
他只好转向另一侧,加入了正在开启的话头,在不费吹灰之力逗笑了夏家姊妹花之后,他的兴致渐消,笑容开始勉强。起身借口去趟洗手间,他取出手机,趁夜未央,准备寻个僻静角落回覆几通邀约电话。
穿过客厅,拐个弯经过右侧起居室,里面急促的交谈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朝里张望——白色长沙发前伫立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位他认出是夏至善的正室,另一位则是陌生的年轻女子。两人似发生了争执。女子背对着出入口,只见夏太太紧绷着脸在训斥对方,一方空间里仅听得见她尖细的声嗓,年轻女子似乎一直插不上话,低首盘胸状似倾听。待夏太太停歇的几秒空隙,女子忽然靠过去,低声说了一句悄悄话,夏太太面色骤变,抬手毫不犹豫甩了女子一耳光,结实响亮得震动了远观的殷桥。
他下意识侧身在拐角处,进退两难间,起居室急促行进的脚步声朝他趋近,未及闪退,他硬生生和来者打了照面,两人当场僵立。
「嗨!」他率先招呼。
近距离面对面,女子的模样清晰地纳入殷桥眼帘。
女子剪了一头齐耳鲍伯头,略显蓬乱,短发下有张未施脂粉的素颜,素颜上有一对微上扬的猫眼,正警戒地注视他;女子不算高,目测大约一百六十公分多一些,穿着相当随意,一件素色紧身棉T和七分裤,配上宽额、下巴削尖的心形脸,乍看似未成年少女,但少女通常眼下不会有一抹倦怠的暗影,少女也不会拥有一对丰挺的胸脯。
殷桥一眼直觉,这名女子就是夏萝青,除了一对浓眉,她的长相和夏翰青无神似之处,和夏父距离更远,基因可能靠向了生母一方。
「嗨!」匆匆打量他一遍,夏萝青也举手致意,说了句:「餐厅在那边,你走错了。」手指宴客方向,彷佛和他熟识,彷佛没发生任何事,低头自顾自前进。
殷桥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想了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请等一下。」
夏萝青止步回头,静待他开口。
他指着她左颊,「——很明显,你不介意吗?」红色的指印已浮凸其上。
她一愣,诧异地眨眨眼,抬手摩挲面颊,立刻耸了肩道:「没关系。」
没关系?殷桥怀疑自己听错。
座椅不足,夏萝青随手找张圆凳挤身在长形餐桌一隅,端起饭碗举起筷子默默吃起饭来,像乱入喜宴的陌生人和一干人等同桌共餐,不虚应不微笑,比任何人都专心投入在进食上。殷桥很快理解那个巴掌印果然没关系,夏萝青甚至添了三碗白饭,每道菜都热情捧场不挑拣,胃口好得吓人,这等食量,令人不得不纳罕她细瘦的身架是怎么维持的。
殷桥忘却了早退的念头,他吃得不多,有一搭没一搭地酌酒闲谈,不时瞥向夏萝青,观看一幅匪夷所思的画面——夏家成员全都看见了她,也全都无视她。
至于其他宾客,十分识趣地把话题避开私领域。晚宴进行无碍,直到夏萝青用餐结束,起身欲离席,她大哥夏翰青移步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她瞅了一眼殷桥,面有难色地点点头。
殷桥同时接收到了夏翰青的眼神暗示,跟着离座,尾随夏萝青穿过半个夏宅,抵达偏厅外的大露台。两人先后站定,她背靠围栏,姿态并不矜持,表情仍带着警戒,转动着一双宛如戴了放大镜片的黑瞳扫视殷桥,但他辨识得出来那是她真正的瞳眸,闪烁着与镜片不同质感的润泽和晶亮。
他迎视她,展开友善的笑容。
「殷先生,我哥想让我认识你,我叫夏萝青,我哥应该告诉你了。」她朝他伸出手,他顺势握住,十分惊异,触及的掌心处竟粗糙坚硬,这是一双习于劳动或热衷体能训练的手。
「第一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手抽离之际,他明显在对方掌丘部位摸到了厚痂。
「第一次?」她面露讶异,「啊,你果然忘了我了?」
「……」他感到啼笑皆非。
这女孩今晚的每一种反应都出人意表,通常这句话发生在调情场面上还说得过去,但他确定夏萝青十分认真,她甚至跨步靠近他,微缩猫眼审视他。
「你再仔细看一次,真的没见过我?」她踮起脚尖。
仰起的脸蛋与他仅咫尺之距,她面庞的细小雀斑和淡淡的微血管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动作在初识的男女间算是大胆,他甚至嗅到了她发丝散发的洗发精气味,微微的草本植物气味。他拉开距离,笑着摇头,「老实说,我这还是第一次听翰青提起你,见过就更不可能了。」
「噢。」似乎不太满意他的答案,她再接再厉,「给你三个提示,饭店,还有这个——」她擎高右手,竖起中指。
这女孩胆敢对初次见面的异性比划出不雅手势?
他敛起笑意,视线移至前方那根中指,指背上有一个似戒饰般的星芒小刺青,很惹眼,也很挑衅。他暗暗思索着如何高明地予以回应,停留在视窗中的星芒图案却冷不防从脑海中召唤出一些影像,连带地相关背景也随之浮现——电梯、楼层键、女孩、中指……
他愕然看向夏萝青,她抿着嘴,得意地笑了,「还是记不起来?」
「你——」
「唔,记不起来也很正常,我样子普通,你怎会记得。」
不,他记起来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件,算起来至少有半个月之久了。他和几名部门职员依投资方要求订于对方下榻饭店的会议室签约。当天行程紧凑,他匆匆赶往饭店,隐约记得在大厅疾行时擦撞了一名女孩。过程中他完全没有留意女孩,大惑不解的是,女孩在电梯里行使了一桩恶作剧,还朝他比出中指,他连她的脸都未看清,只记得那只中指上的星芒图案。
这个世界充满了巧合,但这个巧合令人无言,他记得几个男人围在数字面板前手忙脚乱地解除按键指令,碰上这种小屁孩式的恶作剧实在算不上美妙的经验,而事件中的女孩近在眼前,大方地勾起他不悦的回忆。
「记得了,你那天差点害我们签约迟到。」他勉强笑。
「噢,你那天害我鞋带断了,是第一次穿的新鞋。」她不甘示弱。
短短数秒间的对视,殷桥确定了一件事,她绝不是他的菜,纯粹是直觉。
「很抱歉,我向你赔罪,那双鞋多少钱?」他仍挂着适切的笑容,语调试着轻快。
「不用。不过那天我脚拐了,痛得很,大概脸色不太好,相亲时表现不佳,之后就没下文了。」
这是在明示她的损失远非一双新鞋可比?但他内心一点都不感到抱歉,而且深度怀疑夏萝青和相亲这码子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即使真有其事,男方恐怕也不会只因她脸色欠佳而说再见,光凭她那鲁直性格印象分数就不会太好看。
「抱歉,我真不知道对你影响这么大,那天实在太赶——」
「你是真的抱歉还是随便说说?」她眼眸大而澄澈,像初生之犊,直视他没半点别扭。
「……」他又愣住,但很快恢复神色,干笑两下,「当然是真的,我向你致十二万分歉意——」
「那就好,手机借一下。」她打断他的话,摊开右手掌。
他后来百思不解,当时为何如此轻易就把手机交给她?夏翰青又是哪根筋不对?相交多年,理应熟知他的品味,就算是至亲,也不该起心动念把妹妹介绍给他。
拿到手机后,夏萝青快速输入通讯资料,交还他后道:「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觉得抱歉就请我吃顿饭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爽落地转身离开,连个道别的手势也省了,殷桥内心除了莫名其妙,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类似气闷的感觉。
接下来,他很快忘了这回事。这是他的拿手本领,令他不愉悦的人事物很快就能抛诸脑后,履行诺言或是不负所托并非他的座右铭;再说,夏萝青只能算是古怪,称不上可爱。
可这顿饭的约定夏萝青却铭记在心。
在他正于一场重要会议中向几名高层说明投资动向时,他忘了交给助理保管的手机在口袋里响了。他不得不中断报告,掏出手机瞥了一眼——来电者是夏萝青,他果断地按下拒接键,同时设了静音。
只隔了五秒,口袋里的手机转而以震动的方式提醒他,他试着忽略那低频的干扰声响,继续进行报告。可惜,隔音良好的会议室很难隐匿任何动静,与会的一名董事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开口:「先接电话吧。」
他镇定地拿起手机,短促地喂了一声,彼端传来夏萝青直接了当的开场白:「说好的请吃饭呢?」
「我在开会。」他压低嗓音,口气冷峻。
「明天吧,明天请我吃饭。」
「明天不行——」
「后天?」
「后天也不行。」
「直接点,说一个你可以的时间。」
「——就周末吧,周末晚上。」几双眼睛直盯着他,他急着结束对话。
「一言为定,我等会把地点传给你。」
两人的初次约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定下,当晚他却苦恼万分,因为无意间发现他的周末早有了邀约,对象还是他大学时期心仪已久的学姐。
取消夏萝青的约定当然是首选,她却彷佛人间蒸发,手机一直无法接通,全转入语音信箱。询问夏翰青,得到的答案是——「我们兄妹很少联络,她从不跟家人交代行踪,也许是手机掉了,再等等吧。」
这是什么样的兄妹关系?
以简讯告知取消太失礼,他必须顾及与夏翰青的多年情谊,延后另一个约会是唯一的选项。
查看一下夏萝青传来的约会地点,看起来不讲究的她竟挑选了一家米其林推荐的法式餐厅,她是怎么在短时间内订到位子的?
或许是心理因素,当天他迟到了一刻钟,这是前所未有的负面纪录。
侍者领位,夏萝青早已经准时入座,左手掌根撑着下巴,右手滑着桌面上的手机,慵懒地等待着,上扬的嘴角透露着愉悦的心情,看来不介意男伴迟到。
令他惊艳的是,今晚夏萝青特意上了妆,一双猫眼更加显着,朱唇丰满,耳垂上的小钻饰衬得脸色泛泽。身上则是一袭俏丽的短洋装,裹住她年轻纤巧的身躯。朝下一探,脚上还着了一双华美的高跟鞋,整个人和上一次见面时截然不同,宛如两种画风。
殷桥不禁哂然,这女人在演哪一出?她不会以为他就爱女人这调调吧?
「小姐,请问你手机出了什么问题?」他一入座即双手盘胸,面无喜色。
摔坏了,新手机昨晚才拿到。」她不以为意地回答,举手召了侍者过来,从前菜到甜点兴致盎然地仔细询问菜色,点菜结束,抬头直视他,请便的意思。
缺乏胃口,他勉为其难单点两道菜,这次上好的生蚝料理也吸引不了他了,他倒想看看夏萝青和他吃这顿饭的用意何在。
开胃小点和前菜陆续上桌,殷桥刚举起叉子,夏萝青忙按住他的手,道:「等一下,让我拍几张照。」接着取出手机,调整摆盘,将菜色和他一道摄入镜头。再起身绕至他身畔,屈蹲身子,头倾靠着他,不管两人表情有多违和,迅速完成合照。最后再将手机递给他道:「不介意帮我拍一张吧?」
他沉住气,接过手机,焦距没调整便按下快门,递还她时轻嗤一声:「有打卡的习惯?」他最厌恶女人染上约会时打卡上传的癖好,比任何举止都要煞风景。
「不是,给个交代罢了。」她专注地在手机萤幕上快速点按。
「吃个饭有什么好交代的?」
「这样我家人就知道我有乖乖相亲了。」
「相亲?」
「唔。」她点头,上传照片完毕,举起叉子,将一根青翠的芦笋送入口中。见他瞅着她,她转了转眼珠道:「不好意思,没先跟你打声招呼,我想若是告诉你了,你肯定不会答应请我吃这顿饭。不过你不用紧张,这一餐结束,我保证不会再打扰你,先谢谢你了。」
不可思议。
他笑了起来。这是他的习性,事情的走向过于怪诞或夸张时,他总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并非他总能发掘特殊的趣味点,而是巨大的荒谬感促使他发笑,且因为总是在奇怪的节点发笑,很理所当然地,他留给了外界轻浮的印象。
活到三十岁,他遇过各式各样的女人,但拿他当陪衬的工具人配角还是头一遭,他忽然明白夏翰青不积极让这个妹妹「面市」的原因了。
「你哥知道我们今晚吃饭这件事?」
「知道。不过我上次告诉过他你不会对我有兴趣的,他就没再追问了。」
这种少见的直白令人傻眼又语塞。哑然半晌,他捉摸到了一点女孩的性格,不再顾及冒犯的风险,直问:「你经常在相亲?」
「是啊,这是夏太太的嗜好,她挺认真的,反正她也没别的事可以做。」
喊名义上的母亲为夏太太,个中因由耐人寻味,这方面殷桥没兴趣探索。可说到认真,夏萝青和上次家宴时一样全神贯注,用餐时视线一迳投注在瓷盘上精心摆置的菜肴,慢条斯理品尝,当她含住薄荷叶上的紫苏梅时,脸上立刻流露出尝到珍馐的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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