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像听话的孩子。」他可没忘记她挨的那火辣一巴掌。
「我哥说,偶尔让夏太太开心,我好过他也好过,他讨厌女人罗嗦。」
「所以是为了你哥?」
「唔……」歪着头思索。「不完全是,这不好说。」她望着刚送上的汤品,两眼生辉,立刻执起汤匙,舀起浮在翠绿汤面上的一片粉色莲瓣,饶有兴致地细看一番,再放入口中,接着发出赞叹:「啊,这厨师果然厉害。」
「为什么不好说?」他追问。
她耸耸肩,口气自然,「我和你不熟啊。」
殷桥扬起眉——她倒是善于吊人胃口。继续探问:「看在我和你哥交情的份上,你就透露一点吧,说不定日后我可以帮你。」
「……」汤匙停在嘴边,她抬头看他。
这是夏萝青今晚第一次正视他,他有趣地发现,当她静默注视着一个人时,那双大眼瞬也不瞬,彷佛是夜里栖蹲在角落里的猫眼,可以透视黑暗,看清对方想尽办法埋藏的心思,直抵那最深处的灵魂。
「很难说,也许是我帮你。」她不以为然。
「你能帮我什么?」他好奇起来,凑上脸,盯住她。
盯住她,以夏萝青的方式——眼眸圆睁,不闪烁,不畏怯,专注而有力。
后来,他们之间相处的许多细节殷桥不见得记得一清二楚,但就这一件,他不知不觉感染了她别具一格的注视模式。日后,他熟练地在各种对象身上运用这样的模式,轻易看到了他以前视而不见的东西,逼出了最真实的心灵色彩。
此刻,他还只当她是缺乏调教、粗鲁不文的女孩,半带戏谑地模仿她。她似乎读到了他那点心思,静静回眸,两个人就这样无厘头地对视。不久,新手落败,殷桥忍不住别开目光,因为再看下去就要出现斗鸡眼了。
「你赢不了我的,我可是练习过的。」她得意地笑。
「我没要赢你。」这女孩竟能令他尴尬,他后悔陪玩起把戏,索性直言:「好吧,就不问你了,你专心吃吧。」
重新举起刀叉,殷桥切下一片樱桃鸭胸放进嘴里,默默盘算着退场时机,没想到她搭话了,指着他盘中的半截鸭胸,「不介意让我尝一点吧?」
殷桥又怔住。
在以往,女人提出分享佳肴的要求通常含带着撩拨的意味,而一般他又是怎么回应呢?他会以手上的叉子,直接将食物放进对方口中。但夏萝青不同,他相信她是单纯想知道鸭胸的滋味,她对餐点内容的兴趣明显大过于他,从刚才到现在,她享用得异常投入,胜过取悦用餐对象。
「请便。」他豪气地整盘推过去,不再顾虑所谓男士的体贴风度。「方便的话,顺便把这道也吃了吧。」左手将另一道未用完的前菜奉上。
「谢谢。」她照单全收,拿起刀具自行切割肉片。
坦白说,殷桥有一股想翻白眼的冲动,转念又想,何不换个角度和心情,像欣赏特殊动物一样观赏她的吃相不是更好?仔细瞧,她吃相并不难看,一口接一口细嚼慢咽,速度保持不疾不徐,发光的脸上充满着对食物的虔诚,这顿饭他绝对会买单,光是看她一个人吃得眉开眼笑就值回票价。
终于等到享用甜点,用餐接近尾声,夏萝青蓦地注意到窗外的动静,低喊:「糟了——」
「怎么了?」
「下雨了。」
他朝窗外看去,果然雨丝开始沾附在玻璃上,从一点一滴到拉划成串,降雨速度极快,显然又是一场夏日雷雨。「下雨就下雨吧。」
「噢,这可不行。」她露出忧心的模样。
「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以为意。「我可以送你一程。」反正今晚也来不及安排其它节目了。
她歪着头想了想,「也好,谢谢你。」
殷桥不明白这场雨有什么可烦恼的,她看起来分明是有伞也懒得撑的女人。
两人一抵达地下停车场,她打量了一下他的休旅车,直接打开车门,迳自钻到后车座。
这是什么意思?把他当司机?他坐上驾驶座,耐住性子转动引擎,开启空调。
「麻烦你暂时别转过头来,一下下就好。」她忽然向前叮咛。
与外界隔绝的宁静车厢里,清晰听见后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殷桥望着挡风玻璃等待着,一个念头陡然飞窜入心——她凭什么限制他的行动?这是他的座车,他的私人空间,该遵守规范的是她不是吗?她似乎不很在意别人的感受,那么他的礼貌不就是多余的体贴?他决定今晚的工具人角色至此结束,如果她有意见,可自行下车,他不再奉陪。
毅然转过头,堂而皇之朝后座观看,无论再怎么做足心理准备,殷桥还是略吃了一惊。
夏萝青正在换装。
她侧对着他,两只手臂一上一下在背后交会,费了番功夫手指才捏住洋装细小的拉链头。吃力地划开拉链,再小心翼翼从上身脱除,年轻的身躯赫然只剩下单薄的胸衣和小内裤,阳光洗礼过的蜜色肌肤就这样展现在殷桥眼前。
她将洋装仔细摺叠好,放进准备好的纸袋里,再脱下高跟鞋,以纸巾里外擦拭过一遍,置入随身携来的鞋盒里;接着又从袋子里取出牛仔短裤费劲套上,完毕,伸手在袋子里摸索了一下,似乎找不着替换的上衣,转身欲往周围寻找,就在那一瞬间,他见识到了她半裸的胸脯——也不知是内衣的特殊机能还是她本身的条件使然,她躯体虽瘦削,但锁骨之下胸部匀挺,隆起的弧线美好,形成中央一道深沟阴影。
感觉到了异样的视线,两人目光乍然对上,他等着她惊声尖叫。但没有,她的确讶异地半张嘴,却忘了遮掩胸口,她呵出一口气,泄气的表情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
「还没到家,你有这么急吗?」殷桥先声夺人。他得就这么大方地看下去,不能立刻回头,否则就显得作贼心虚。
这话果然起了震慑作用,她没回嘴,迳自低头在踏垫上寻找失踪的上衣,弯腰的俯姿让浑圆的胸前春光更是呼之欲出。终于在门侧找到滑落的上衣,她从容不迫地穿好棉衫,才平静地启口:「好了,没什么好看了,可以回头开车了。」
「……」他哑然失笑,回身转动方向盘,踩下油门。
在这段共乘的短暂路程里,他不止一次生疑,夏翰青会有这样大而化之的妹妹?他甚至起意借看她的身分证,但思及日后不会再有交集,便打住了念头。
转了两个街区,到达她刚才报上的地址。那是巷道内的一家女性服饰店面,暖黄的灯光从一排木质落地窗内流泄,橱窗布置不落俗套,绝非廉价的衣饰卖场。
夏萝青向他道了谢,抓起背包和纸袋,赤着脚跳下车,飞奔进敞开的店门。
他没看花眼,这女孩赤着脚,踩踏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消失在他视线里。
考虑了几秒,性好猎奇的他也跳下车,跨大步跟着进入那家店。
店内恰好没有客人,视线快速一扫,悬挂或整齐堆叠的服饰很有效地利用了偏窄的贩卖空间,不致于拥挤。他随意抓起身边一件衬衫的吊牌审视,果不其然,对一般上班族而言订价并不便宜,这里的产品形式清一色强调女性的柔美和线条,不像是夏萝青的偏好,她进来有何用意?
结帐柜台设置在一道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琉璃珠帘后,两个女人交谈的声音正从那里传出,他慢慢踅过去,瞥望到夏萝青已经将鞋盒放在桌面上。她打开盒盖,拎起高跟鞋,鞋身在石英灯下闪着迷人的色泽。她愉快地向柜台后一名年纪稍长的女子说明:「只穿了三小时,我很小心的,没淋到雨。」
「真漂亮,你舍得?」
「这次七折价,可以吗?我有急用。」
「可以,明天汇给你,衣服就没这么快喽,得先干洗。」
「没关系,干洗费算我的。」
「夏太太可真大方,每次相亲都下了重本。」
「算不上重本,他们一家都这么花钱的。没办法,夏太太怕我随便把自己嫁掉,给夏家丢人。」
「说真的你把这些行头处理掉了,不怕她知道?」
「放心,他们从不去我的公寓。」
殷桥在夏萝青背后站定,柜台后的女子立即发现了他,惊异地问:「小萝,你带了朋友来?怎么不说?」
「哪来的朋友——」夏萝青一旋身,险些和他撞个满怀,看清是他,错愕不已,「你怎么还没走?」
「这就是你愿意相亲的另一个不好说的理由吗?」他盘胸看着她,好整以暇笑着。
无所谓的淡定在她脸上消失了,转为懊恼不安,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到门口,压低声音问:「你干嘛跟着我?」
殷桥忽然发现,看着她出现小女孩式的紧张挺有乐趣的,这才是年轻的她该有的样子,今天最痛快的时刻竟然就在这时候。
「你应该说,拜托请你替我保密,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她嘴唇抿成了一直线,黑漆漆的眸子快速晃动着,显然在思量如何对付横生出来的枝节。
「真奇怪,你有这么缺钱?你家人亏待你了?我倒要好好问翰青,知不知道他妹妹在做什么。」他逼近她,静候她的反应。
她默不作声,不安的神色渐渐退去,怏然瞪着他,沉声道:「你想威胁我?」
他笑得更惬意了,「不算威胁,你又没什么好敲诈的。」
她咬了咬牙,妥协道,「好吧,你想怎样?」
「说实话,你卖了这些做什么用?」
她犹豫起来,看了看腕表,不情愿道:「下次吧,下次再告诉你,我现在没时间,我还有工作,马上得离开。」
「现在?」周末深夜?「哪家夜店等着你光临?」
她狠狠白了他一眼,「你以为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周末等着喝酒把妹?」说完返身走回柜台,不再回头看他一眼。
「小萝,是你朋友?怎不介绍一下?」柜台后的女子走出来好奇询问。
「不是我的,是我哥的朋友,他要走了。对了,借我一双鞋子,我要搭捷运。」
对话声量正常,全不避讳让他听见。
这是殷桥的生命里首度有女人以嫌恶的姿态对待他,奇怪的是,他并未恼怒,他想的竟是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她。
第三章 另一种公主
「那次夏太太对你动手让他撞见,他不好奇怎么回事吗?」柳医师不解地问。
「和他无关的事他通常没兴趣。」
「他配合你瞒着你哥,难道你不觉得他对你有兴趣?」
「他不过就是觉得好玩。」
「听起来,你无意和他有更深的牵连,后来又怎么和他来往的?」
「因为我哥。」
「他积极拉拢你们俩?」
「不全是,殷桥也有求于我哥。」
「哪一方面?」
如今想来,到底是谁有求于谁,已分不清界线。严格说来,他们这种背景的人相互往来,鲜有单纯的情谊,更多的是互蒙其利。
夏翰青曾经花了不少工夫向妹妹说明殷桥背景,从殷家的家族树状图说起。
殷家若从企业第一代创办人开始算起,已开枝散叶了四代,殷桥是第三代。每一代都比前一代人丁繁多,呈倍数成长,不仅明媒正娶的多子多孙,侧室亦不遑多让。殷桥父亲排行第四,育有两名子女,横向数来,光是殷桥这一代堂表兄弟姊妹,便超出三十名;以金字塔观之,殷桥的位置落在底层左边,基本上,要在各方面出线就不容易,更何况各房竞争激烈,私底下,温良恭俭让已排除在家训外。殷家家业繁多,关系企业名头谁也没法一一记得清,其中证券投资是殷家各房亟欲涉足的主业,刚回国不久的殷桥立即被安排在其中的财富管理部门任职。众所皆知,这和他的个人条件零相关,家族里学经历辉煌的比比皆他雀屏中选的理由很简单——殷家老奶奶喜欢他。从母系那里得来的八分之一西洋血统使他从小就仪表出众,纵使他从来花在冲浪的时间多过在华尔街看盘。
在这个跳板部门里,不需埋头烧脑做产业研究和证券分析,重点在良好的客户关系,关系可以带来更多的业绩,客户的财力等同于殷桥的业务能力,业绩为他的履历增色,游戏潜规则一清二楚,殷桥等着时机成熟进入董事会。
夏萝青听得头昏脑胀,她搞不懂那些千丝万缕的连连看关系图,她哥交友圈广阔,不乏能够入眼的妹婿对象,他竟然选择了凭祖荫占一席之地的殷桥介绍给妹妹,这是夏萝青始终想不透的地方。
「你还年轻不是吗?你哥怎么就和夏太太一样忙着把你送出门了?还有,你可以不答应啊。」医师支着下巴问。
她低下头,陷入思索。
为什么?因为她同样有求于人,因为她要的超出自己能力甚多,她哥不过是顺水推舟。这世上的许多事,总是这一个牵着另一个,另一个又绊着这一个,没有人真正无辜。
她叹口气:「我以为,事情到一个地步就会停止,我在殷桥的人生剧本里不过是排不上主演名单的配角,谁知道他不按牌理出牌,把我的人生也给打乱了。」
☆☆☆
殷桥从不思考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否打乱了他人的人生剧本,基本上,他考虑的重点通常是有不有趣、无不无聊。
夏萝青有趣吗?不见得,新鲜感倒是确定的,至少没有女人让他吃过排头。
曾胖听到这里,小眼精光一闪,将便条纸和笔推向殷桥,「服饰店店名和地址记得吧?」肥短的指节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又皱起眉,「请问后来您和夏小姐又是怎么来往的?」
「因为她哥。」
夏翰青心思细腻,总是先一步洞穿朋友的需求,却又出手自然,没半点斧凿痕迹。他有一手为朋友称道的好厨艺,那天在他私人住宅里为一干朋友下厨,很难想像忙碌如他料理义大利面已届主厨的水准。
在殷桥提出要求前,他已若无其事开口:「我父亲有一部分私人资金最近闲置了,还没有投资标的,你要是不嫌筹码少,这两天就转到你们公司吧。」
殷桥顿了一下,笑道:「什么时候嫌少了?但是兄弟,你这样帮忙,我可没办法以身相许。」殷桥的野心仅有一半发挥在事业上,勤奋人生绝非他的写照,畅快生活才是他的座右铭,可想而知他的业绩平时并不出色,夏翰青的资金挹注不啻是股及时活水。
「岂敢。我哪来的精神和你那些女人搏斗?」夏翰青娴熟地在摆好的几个瓷盘上倒进面料,每盘份量不多不少,青酱里的鲜虾和蛤蜊肥美诱人,他用料讲究,青酱从不买现成品,坚持以自己种上的萝勒叶制作,也不以其它核果代替松子,问他何必如此煞费功夫,他认为用心做菜可以澄净思绪,一举两得。
「她们哪及得上你一个?你要是女人,我一定不作他人想。」殷桥的戏言半真半假,也不管客厅里其他男人,抓起叉子就开始尝鲜。
「说到这里,刘佳恩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这个名字让殷桥眉头纠结了一秒,他吞下一口面,轻描淡写:「别煞风景。你煮的面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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