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不想思考,跟着唱歌,用歌词填补可能被痛苦侵略的空间。很轻松的音乐,很漂亮的歌词。歌颂着今天的珍贵,庆幸着你的出生。小麦边开车边跟唱,声音颤抖个不停,终于,实在唱不下去了。她想要喊叫,即便要承担撕开心脏、绽裂肺脏的下场。她想要用力捶打什么,她想要大哭一场。
手机铃声响了。
路上没什么车,她分心,接了电话,打开免提。
是关奏陈,他那边刚告一段落,工作所迫,难得又见了好多人,抽空打给她。关奏陈问:“你回家了?怎么样?”
小麦长久地沉默,没有回答问题。蓦然间,她问:“我问你,关奏陈,我想知道。你呢?你会讨厌他们吗?”
“讨厌谁?”
“你问过我的,”小麦说,“你的父母把你……你讨厌他们吗?”
关奏陈回答得很快,他说:“不。怎么了?”
“为什么?”这个答案和小麦以为的不同,但却更令她好奇,“要不是他们,你根本不用遇到那么多坏事。你完全可以恨他们。”
关奏陈在走路,穿过工地包围废墟的临建板,回去没有一个人的家。说实话,他早就记不清父母的脸,但有些东西,刻印在细节里,没那么容易消失。他记得爸爸的爱好,记得这样一个场景,某个春秋季节的傍晚,一家三个人去赶火车。妈妈提前在家附近的小餐馆买了饭,没有饭盒,直接用油乎乎的塑料袋装,到车上吃。
候车室里充满尿和方便面的味道,车厢也一样。上了车,天就黑了,妈妈抱着他,把他放在腿上,轻轻耸动膝盖。她抚摸他的头发,告诉他,别人对他怎样做,就是要伤害他,遇到怎样的情况,他就得保护自己。那是妈妈最常跟他做的游戏,后来回想,宛如长篇小说,不是情节有很多伏笔,而是人物早已有了自己的过去、行为模式与结局。妈妈用柔软的手臂抱住他,眼泪流下来,落在他的眼睑上。
那时候的他没去想,妈妈,你为什么知道孩子会以这种方式受伤?也没有想过,以后,他将要一个人活下去。
“也可以这样想,”关奏陈回答小麦,“但恨他们又没用。”
瓮棺上产生裂纹,小小的手指贴住裂纹,外面能看到月亮。小麦说:“嗯……我也这么觉得。”
挂断电话前,她又说:“我好想你。”
小麦没有回家,住在基地。妈妈给她发消息,没问车的事,只说他们要到爷爷奶奶家住两天。
小麦没回复。
收容中心的狗,不是每只都整洁,甚至有的四肢不全、光秃秃的、浑身是疤,但看久了,还是可爱。小麦在想,自己到底觉得怎样是可爱。毛茸茸的哺乳动物可爱吗?喜马拉雅雪人可不可爱。无害是可爱吗?有可能哦,没人会觉得电椅可爱吧。
真不好说。小麦想,关奏陈经常让她翻白眼,但她还是觉得可爱。
职校学生来做志愿活动。救助中心有了劳动力,却状况不断。搬运狗粮时,他们拖行袋子,导致包装破裂,狗粮撒了一地。打扫狗舍,排泄物没扫出来多少,反而天女散花,拨得到处都是。遛狗没牵绳,让狗跑了,乡下遛狗牵绳,听着是挺多此一举,但一不小心,狗就进人家锅里了。
小麦捡狗粮,小麦扫狗屎,小麦去抓狗。
小麦和宋雾棠吃饭,小麦以前干一天累,现在干一天累上加累。她说:“我要被这群学生折腾死了。”
宋雾棠突然放下筷子,特别认真:“杨麦,你不能这样说话。他们能来就很好了。”
这时候,小麦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好累。”
“你累不是因为他们,不能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宋雾棠说,“志愿活动定位不清,又没有报酬,他们只是来拿学分的,肯定不想做。”
小麦想说话,但宋雾棠还有话要说,所以她先说:“嗯……”
宋雾棠说:“杨麦,你没变,还是这个样子。和初中那时候差不多。唉!”说着,她起身走了。
小麦不知道叹气什么意思,不知道宋雾棠为什么发作。小麦只是想,她想进一步了解宋雾棠,不因一些小事评判她,宋雾棠却不领情。
小麦忍耐了,宋雾棠并不知道,宋雾棠只会自我感觉良好,并因另一些小事反过来审判她。
小麦想起《全职猎人》,她和宋雾棠成为朋友的契机。有人用“圣母”这个词去批评主角。小麦偶尔想,圣母有什么不好,圣母是最好的,假如人人都是圣母,不,只要人人都把圣母当成奋斗目标,这世界就会成为理想国。对人好有什么难?即便别人伤害自己,还能以德报怨,坚持自己的善良,那才是圣母。
这天宋雾棠不在。收工前,小麦还在忙,一看手表,该去做饭了。时间不够用。帮工大叔突然出现,连说带比划,让她出去。小麦狐疑地出了门,就看到一个人。
有狗被链子缠住,卡在铁栏边。有人在帮它解开。
小麦才出来,关奏陈就直起身,悠然从容的表情,平静轻柔的眼神。
有时候,“好难过”这句话,从某些人的嘴里说出来,会变成“好想你”。也有时候,“好想你”被某些人的耳朵听到,会成为“我现在就去见你”。
第71章 勇敢小麦不会受伤(5)
连续数日,小麦一个劲把自己塞进劳动中,只保持基础的礼貌。
宋雾棠没觉察出不同。帮工大叔不一样。他智力略有缺陷,或许是长期社会生活使然,必须有其他感官发达,感性超常,很快就发现小麦心情不好。
某天,小麦在用笔记本电脑看二手风扇。等夏天来,基地又没有空调,风扇还是得有几把,不然狗狗热。帮工大叔突然进来,给小麦塞了个冬枣。
小麦一愣,枣子上还残留体温,不知洗没洗。帮工大叔用手擦牙,朝她笑。干净?肯定不怎么干净。善意?那一定是善意。小麦没当面还,去他住的仓库,放回一整袋的冬枣里。中午时,她遇到他,跟他说了声“谢谢”。
下午,小麦还在想,自己是不是负面情绪太明显。转眼间,问题迎刃而解。
关奏陈来了。
剩下的工作,小麦是兴高采烈地做的。等她的过程中,关奏陈就在外面遛狗,一只接一只,累得够呛。终于下班,小麦笑容满面,跟叔叔阿姨打招呼,跟帮工大叔说再见。她出门,左顾右盼,关奏陈就在外面的路上。
她冲上去,牵住他的手,一起坐上车。
小麦开车回市区。一坐上去,小麦就抛出问题:“你怎么来了?工作呢?带了行李没有?待几天?我爸妈走了,住我家行不行?”她的问题其实没意义,他的回答,她听完也就忘了,只是高兴。
小麦想,有这样一个人,不需要他能破除困难,解决麻烦。只要他能让她高兴,给她稍作休息的地方,那就完美了。
下了车,小麦和关奏陈十指相扣,一秒都不放开。她跟他说狗狗多闹腾,说住的地方条件差,说吃的不好吃,说的都是不开心的事,可她笑得很开心。那些烦恼伤害不了她,只会成为她和心爱的人聊天的话题。
关奏陈在听,偶尔问她,什么样的狗?住的地方有没有照片?他的眼睛落在她身上,他陪她说话,回应小麦牵住他的手。
刚好到初中附近,小麦突发奇想,带关奏陈去自己读过的学校。
她想进去转转,关奏陈说:“门卫不会让吧。”
小麦训犬训惯了,伸出一只手指,对他说:“在这等着。”
然后,小麦就去了门卫室,开始和保安交涉。小麦很想在男友面前耍帅。她回头,看到关奏陈站在原地。天黑了,路灯形单影只地亮着,他一个人站在那,不玩手机,隔了一段距离,默默看着她。小麦志在必得,只可惜,以前她上学时的保安退休了。她费尽力气,也只能悻悻而归。
她走回去,关奏陈问:“不能绕一圈看看有哪能爬进去?”
“有,后面围墙。我们班男生经常爬进爬出。”小麦说,“但是算了,别被骂。我讨厌我的初中。”
他们围着学校转半圈,到了运动场。一层铁网隔开校园和成人世界。已经放寒假,学校里空无一人。小麦远眺,望着里面问:“你会想回到过去吗?”
“不想。”
“为什么?”小麦感觉新奇。她听过太多人说,社会生活很复杂,想重回学校。
关奏陈说:“重来一次还要再高考。我不想考试。”
小麦哈哈大笑:“我每次看到小孩,就会觉得好可怜。”
关奏陈问:“因为想到他们长大要受很多罪?”
“是的。”小麦忍不住盯着他看,眼睛微微发亮,“人活一世,如果不有意找乐子,那可太难熬了。烦恼比快乐多得多。”
他们走路,走着走着,小麦突然撞关奏陈一下。他回头,不明所以,让开几厘米。小麦嫌他反应无聊,又撞他一下。关奏陈懵懂地回头,继续让开。小麦朝相反的方向别过脸,偷偷笑,没想到,再回过头来时,他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正从旁边端详她。小麦吓得险些呛到,退一步想逃,肩膀被揽住。
关奏陈问:“刚才你是故意的?”
被近距离观察,小麦仍无懈可击,装得很正经:“没有啊。”
他还是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小麦都以为自己露馅了。关奏陈说:“你鼻子冻得好红。”
什么人啊!小麦觉得丢脸,猛地伸手,用力推开他。可他没受伤,只默默开始解围巾,给她缠上。小麦脸都被遮住,伸出手扒拉,把鼻子和嘴露出来。外面的空气凉,她望着他,这次轮到关奏陈冷得缩成一团了。
他明明套了外套,穿着高领毛衣,却还是冷得不行。小麦想笑,又不好笑出声。她加快脚步,他看着她,也加快脚步。她走得更快,他也跟着更快。她放慢,他立刻放慢了。关奏陈压低头,藏起大半张脸,夜色里,润泽的眼睛像宝石,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小麦和他对视。好喜欢他。她想,喜欢得想叹气。
小麦并不渴望共鸣,只期望给予。
他们去附近的超市。关奏陈去买牙刷、毛巾和换洗衣物,小麦买了零食、啤酒和食材。他买完东西来找她,两个人推着购物车,在明亮的室内悠闲漫步。
周围还有其他人,有独自来的,有两人结伴,有一家人,有老有少,神色各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小麦也一样,有自己的生活,有工作,有重要的人,有自己喜欢做的事。
到了小麦家,他们坐电梯上楼。天太晚了,没遇到邻居。这条路那么熟,今天走起来,却让小麦心潮澎湃。因为有客人。
他们进了家门,小麦开灯。她有点慌,不知道家里整不整洁。
小麦进门,关奏陈在她背后。小麦走到客厅,关奏陈在她背后。小麦给他指路洗手间,关奏陈还在她背后。小麦问:“你干嘛?玩踩影子呢?”
关奏陈回答:“没怎么去过别人家,有点恐怖。”
房屋里有暖气,变暖和,关奏陈就放松多了,洗完澡,穿着 T 恤和运动裤,坐在小麦家看电视。电视里在放广告。一个发亮的荧幕而已,就能让他关心成这样。小麦在刷牙,站在浴室门口看着他,心里想,好像成年猫与小孩的结合体。
她洗了澡,躺到长沙发上,吃东西,喝啤酒,玩了一会儿手机。小麦白天累了,又没午睡,稀里糊涂睡着了,
这情形已不是第一次发生。她醒过来,他在看电视。那是动物纪录片,在讲被驱逐出族群的野生动物。野兽被赶出族群有各种理由,有的是年迈,有的是失权,有的单纯是与首领交恶,还有的,幼年就和同类走散,唯有躲过天敌和其他物种的残害,才能活下去。
关奏陈看得入迷。小麦醒过来,跟着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
他问她:“去睡觉吧?”
她好累:“我好累,不想动了。”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间,小麦听到他开口。关奏陈说:“你可以把手扣在一起吗?”
小麦纳闷:“什么?”
关奏陈做示范给她看,两只手十指相扣,握在一起。小麦不知道要做什么,反正先学学看,左手和右手扣在一起。
关奏陈边检查边说明,宛如指导儿童体操:“要使劲,用力到拽不开,然后拉长手臂。”
小麦做好了,两只手掰都掰不开,张开手臂,制造出一个空间。然后,关奏陈俯下身,捉到她手腕,把自己套住。他太迅速了,又很突然,小麦始料未及,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腾空。他把她起来,脸上没太多表情,往房间里去。
这种感觉很新鲜。环着某人的脖颈,除此之外,身体其他部分都不需要用力。小麦喃喃自语:“我一直想试一次。”
“什么?”
“被别人抱起来。还是小时候,我才被抱过。”小麦眼睛弯弯地笑,“我一直想体验一次。很晃的就算了,太吓人了,我怕摔下去。好奇怪,为什么呢?”
关奏陈思索片刻:“因为想离开地面?”
小麦一怔。
被抱起来,当然是离开地面。说得也没错。她笑起来,赞同他的观点:“人活着,总有那么几分钟想要浮起来。”
关奏陈很不配合:“我没有那种时候。”
“因为你不受重力控制。”小麦被抱着,突然晃动腿,“枕头没拿,拿枕头。”
他掉头回去,稍微倾斜。她笑得不行了,一笑就没力气,只能憋住,腾出一只手来,捡起枕头。她把枕头抱进怀里,他恢复原先的高度,回归刚才的路线。两人一路笑,到了床前,关奏陈停下,先让小麦放枕头。她搁下枕头,紧接着,自己被放上去。
这是小麦从小住的房间。在这里,她有很多回忆。收留小狗,和朋友看图画书,第一次有喜欢的男生,被爸爸骂后哭泣,考上了大学,收拾东西出走。她曾把它视作避风港,也有过一把火烧了这里的想法。
他坐在床沿,她身体前倾,挪动到他身边。她伸出手,说不清是想触碰什么,没有目的,只是朝他递过去。他接住,拿到嘴唇旁,亲吻她的手。先是手掌心,然后往上。布满经脉的手腕内侧很脆弱,脆弱又敏感,他却亲个不停。没有很用力,轻轻的,像有虫爬动似的,细密地啄了好几下。
关奏陈问她说:“要做吗?”
“我想和你做。”小麦回答,“你不喜欢吗?”
她露出笑容,所以,他也笑了。又害羞,又期待,又焦灼,又热烈。接吻的时候,舌头不再灵活了,更多的,就只漫长地吻在一起,纯粹地相贴,然后分开。但并不无聊,心砰砰直跳,每次对视,神情都会在笑与真挚间徘徊。杨麦像面包一般柔软,关奏陈和糖浆一样甘甜。吻了又吻,对视了又对视,手谨小慎微地活动。
他咬住 T 恤下摆戴安全套,她盯着看。觉察后,他索性脱掉上衣。关奏陈迎接她的眼神,恰如直面残忍的海浪。和杨麦在一起,他时常感到无奈,有股力量将人掀翻,使人翻滚,不管是谁都可能被卷走。
她凝视他的脸,悄悄被他勾住手时,小麦感到惊心动魄,连自己也困惑。她并不相信,人能对他人投注纯粹的好意。一切宝藏必有代价。她有种预感,眼前的人将招致灾难。然而,掌控了他的命门让她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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