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茹之握紧手机,胸口止不住地跳快。
怎么偏偏,偏偏是这首歌。
林耀远跟着吉他前奏摇头晃脑,似乎觉得这歌还不错,说:“这首歌叫什么?”
陶茹之却没吭声。
她低下头,在第一句歌词出来之前迅速地切了下一首。
林耀远在月光下再次凑近,歪着头问:“怎么不听刚才那首了?”
陶茹之稍稍后仰身体,看着月亮回答:“……就不想听了。”
*
他们在海边又逗留了一段时间,直到月上中天才想起来酒店的博物馆。
虽说住客享有夜晚浏览的权利,但也有时间限制,因此四个人匆匆忙忙收好海滩垫赶回酒店。
它建在山坡上,白天的时候也是一处可以观赏濑户内海的绝佳地点。只不过夜晚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眼望去就是一片黑。酒店里也早已和白日里办理入住时的人声鼎沸截然不同,大家都回房休息了,他们紧赶慢赶,在观赏博物馆的最后一波时间里预约到了名额。
踩点赶到的好处就是只有三三两两的住客跟他们一起入场,博物馆像被他们包场,这种观赏感觉前所未有。
四个人的观赏步调也不一致,也就开头一起看了十来分钟,慢慢就逐渐分散开了。
陶茹之很享受一个人观看的这个过程,越走到深处,然后就见不到人了,馆内的空间更显肃穆和神秘。博物馆展出的不只有画,还有建筑,比如两块巨大的圆形玉石,被安置在隔着一堵透明玻璃的高墙内,看上去像是百年前外星物质撞击地球后遗留下的证据。
这不是她第一次参观博物馆,但却是第一次参观夜晚的博物馆,这种自在的感觉很好,仿佛她也是这些展品中的一件,只不过它们睡着了,她没有,幻化成人形,可以在偌大的馆内随心所欲地游走。
不过也有展品还没睡着——陶茹之走到一处空间,看见两个机器人,张着机械的嘴巴发出人类难以理解的嗡嗡声。
不过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林耀远正站在机器人跟前,自言自语着什么。
陶茹之竖起耳朵听,发现在他在讲,“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很烦,一堆人类围着我拍照。”“兄弟,我也是。”
陶茹之忍不住笑出声,这家伙是在给他们俩配音吗?
林耀远侧过头,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尴尬,反而说:“正好我精分得有点累,你来演左边这个吧。”
“?”陶茹之嫌弃,“我怎么可能演,弱不弱智?”
一分钟之后,陶康笙和林棠娟也逛到了机器人这处,远远地,他们看到自家的两个小孩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在机器人面前说话,似乎是在给机器人配音,一唱一和的。
仿佛真是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如今依然可以乐此不疲地玩着幼稚的扮演。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情绪在闪烁,像在这个展馆内看到了最令人感动的展品。
他们放轻脚步,没有打扰,转道去了其他的展馆。
如果他们再靠近一点,听到对话是什么,可能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陶茹之:“刚有个人类男性还在我面前自说自话,真是神经病。”
林耀远:“没错兄弟,现在又加入了一个女神经。”
陶茹之:“你是说站我面前的这个吗?我觉得她长得一看就充满智慧。倒是站你面前那个,看着很像尾道居酒屋的那杯饮料。”
林耀远:“……哪里像?”
陶茹之:“智商和兑过水的酒精一样稀薄。“
林耀远居然没有反驳。
陶茹之奇怪道:“你词穷了?”
“人只有被踩到痛脚才会有反应而已。”他笑,“毕竟我这回期末考又是年级第一。”
陶茹之抱臂道:“你能年级第一是因为我不在你的年级。”
他不假思索:“那你来我的年级,我把第一给你。”
“……你是在咒我复读吧?”好阴险的小子。
“胡说什么,我可是在东京塔下给你写了祝福的。”
“要是没有你妈和我爸在场,你写的是什么就难说了。”
林耀远也不装了:“那你猜我会写什么?”
陶茹之嗤声:“我干嘛猜骂自己的话啊?”
林耀远遗憾地耸了下肩头。
机器人展区的方向往前走还有一个展区,陶茹之先行走进来。
阶梯呈圆环形向上,像一座空旷的教堂,这里什么都没有,连灯都是昏暗的,除了最中央安放着一件正在闪烁着不同颜色灯管的装置,乍看就像未来赛博时代会有的东西,然而陶茹之看了介绍板才发现,这居然是1984年的一件艺术作品,叫“100 live and die”。
100个生与死。
这件装置引起陶茹之极大兴趣。她靠近装置驻足凝视,慢慢体会到这个作品名字的含义——这个装置上每一个闪烁的灯管都嵌着一个词条,这些词条后面要么跟着live,要么跟着die。
总共有五十个词组,生与死的两面,总共就是一百个。
一百种人生的侧面。
装置正在随机地亮着灯管,高亮一个词组,其他隐下,变成一片黑暗,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被抽中的那个词语,eat、sleep、cry、laugh、scream……陶茹之观察的这几分钟,这些单词就在她眼前走马而过。仿佛一个人的人生进行时。
林耀远也走进了这个房间,陶茹之听见他正在靠近装置,脚步声在离她身侧停下。
他也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挺有意思的。”
陶茹之的视线盯着“touch and live”的词组亮起,兴趣昂然道:“我猜下一个亮起的后缀应该轮到die了。”
猜前缀也能猜,但是五十分之一的概率显然不如二分之一来得简单。
林耀远又和她唱反调:“那我猜是live。”
自然
而然地,他们又比起来了。
陶茹之增加赌注,补充规则:“猜输的那个人就得做这个词组的动作,怎么样?比如亮起的是cry,输的人就得哭。做不到的话就做假动作,反正呢,就是考验你演技的时刻。刚刚机器人那里你还没演够吧?这里可以继续了。”
他提出异议:“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必输无疑。”
“反正难不倒你咯。你演技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她意有所指,仿佛提出这个赌注的初衷就是为了刺他这句戏精。
林耀远不痛不痒地接下:“你这夸得我不好意思了,一定不辱使命。”
说话间,上一个词组停滞的时间结束,开始切换到下一个。
陶茹之提醒说:“要来了!”
她忽然想,世界上还会有像他们俩一样把博物馆当作游乐园的人吗?他们自己创造的,两个人的游戏。
装置灯灭下,接着亮起了一根红色灯管。
“现在就算开始了——”
陶茹之嚷着,迅速先关心末尾的单词,是die。
真的是她赌对了!
精神顿时放松,视线悠哉地往前飘——
【kiss】。
林耀远也看到了,他一怔,眨了下眼。
这一下,两个人都始料未及。
尴尬蔓延到停滞时间结束,灯管在这个时候灭下了。
林耀远的声音这时才从昏暗里传来。
“就算是假动作,我一个人也没办法完成。”
“怎么办呢?陶茹之。”
陶茹之的思绪却回到了刚才的海滩上。
那一小片幽暗处,林耀远坐在她身侧,调整坐姿时带起的软沙漏进她的指缝,逐渐将她的左手指淹没。
想象着,她没有切歌,两人望着夜色下的大海,一起听着她手机里第一首随机到的歌。
「Lead me out on the moonlit floor/领我走向月光斑驳的舞池
Sliver moon's sparking/银月熠熠生辉
So kiss me/该吻我了」
如果我们当时继续听下去,林耀远,你就会听见这一句,“Kiss me。”
第26章
陶康笙和林棠娟相伴着走到灯管展区时, 灯光恰好亮起。
他们于是看见了自家的两个孩子远远地站在那个装置面前,他们距离得很远,都昂着头沉默地看着装置, 脸色也都不约而同地很严肃,仿佛看的不是装置, 而是在解决什么工学难题。
看见他们进来, 陶茹之和林耀远稀稀拉拉地嗨了两声。
陶康笙和林棠娟二人也跟着昂头看, 看半天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这个装置什么东西哦?”陶康笙问。
陶茹之回过头,含糊地说:“我也不太知道。”
“那你们俩盯着看这么入神?”
林耀远说:“只是好奇接下来会亮哪个灯。”
陶康笙笑笑,和林棠娟咬耳朵:“果然还是孩子, 会对这个好奇。”
林棠娟拍他一下:“怎么了, 我也好奇。”
“好吧,那你们都是孩子,我领你们三个孩子看。”
于是四个人全都站到装置前, 下一个未知的字母亮起颜色。
——【Fear】。
这一晚, 陶茹之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沉入蓝色的海湾, 头顶有巡航灯, 不是寻常的白色,带着淡淡的红。
她徜徉在蓝红交界处吐着小气泡,又听到它们接二连三被戳破的声音,啵啵,啵啵,她的嘴唇在颤抖。
陶茹之从床上惊醒, 凌晨四点, 黎明前的天空很幽暗, 海天一色,从窗户可以俯望深蓝的濑户内海, 那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她梦里的海湾。
*
后来陶茹之又睡了一次回笼觉,醒过来时差点延误了开船时间。
今天就要转道去小豆岛,船程一个小时,到达岛上时已经是下午。不过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在夜晚——这一天是岛上一年一度的稻荷夏日祭。
在这天晚上将有特别的游行,无论是游客还是本地人,都可以参加。
起始点在稻菏神社,所有装扮成狐狸的人都可以一起入队,沿路将经过夏日祭的各个摊位,一直游行到另一处狐狸神社为终站,最后会在那里举行能乐表演。
林棠娟当时提及这个活动时陶茹之就特别期待,可以说这是整个行程中她最期待的一晚也不为过。
因此哪怕这一天睡眠不足,甚至因此坐船还有点晕船想吐。然而一下船,她感受到小岛浓烈的夏日祭气氛,恹恹的精神立刻好转了。
海岸线上挂着一排夏日祭的灯笼,岸边支着摊位,挂着好多形状各异的狐狸面具。
林棠娟说到神社那边摊位会更多,不过可以先在这里买,到那边去买的话说不定要排长队。
面具是今晚的重要道具,只有戴上它才能作为“狐狸”的一员参加列队游行。
陶康笙想了想,又提出了一个在他看来很具有凝聚力的提案。
——“这样的话,我们别买自己的,挑给互相的面具怎么样?”
他高兴地指了个圆圈,由他买给林棠娟,林棠娟买给陶茹之,陶茹之买给林耀远,林耀远再买给他。
陶茹之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爸爸这些破冰的点子是不是都是从他单位的年会里偷师来的,也太无聊了。
不过既然是林棠娟买给她,陶茹之就不怎么担心,担心的人该是林耀远。
毕竟他面具的生杀大权在她手上。
陶茹之在摊位面前装腔作势,却不见林耀远上来威胁她一句好好挑。
她略感奇怪地往旁边一瞥,林耀远也似乎正在挑面具,脸色很疲倦,有点像她刚才在船上的样子。
……该不会他也是晕船了吧?
陶茹之知道这滋味不好受,于是收起了捉弄他的念头,老实地挑选起来。
看了一圈后,她选中了一副纯黑色的狐狸面具。
比起其他的量产面具,它的数量不多,挂在摊位上尤为醒目。
陶茹之买下它,将面具包好拿去给林耀远,顺手还从包里掏出了一只蜜柑。
那是她在松山买的不知火,给自己治晕船的,刚好还剩一只。
“你把皮剥下来塞鼻子下面会好一点。”
陶茹之把蜜柑连着面具一起塞给他。
林耀远看看她,又看看蜜柑,依言剥开皮,塞了一瓣到自己嘴里,评价道:“还挺甜的。”
陶茹之抓狂:“重点是皮不是肉!”
他笑了笑,哦了一声,拿走皮,将剥好后缺了一瓣的果肉放到她手心。
*
陶茹之从林棠娟那里收到的面具是很正统的红白色,但别致的地方在于耳朵的地方挂了一块流苏。
她拿回酒店房间试戴,发现那块流苏会随着摇头而不断晃动,有一种那是狐耳幻化而来的错觉。
不愧是林阿姨的品味!陶茹之对这个面具很满意,还没到出门的时间,她已经戴着面具在房间里走了好几圈,拍了不少张自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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