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耀远做出请的手势。
“你的长相很适合这个日本名。”陶茹之沉吟半天,一本正经地念出四个字,“秋水麻佟。”
他笑声渐息,口中跟着默念了一遍:“……抽水马桶?”
陶茹之微笑。
反应过来的林耀远笑声一停,接着却又更猖狂地笑起来,几乎笑到背过去,接着,自然而然地笑倒在她肩头。
“你很会取名啊。”他在她肩头喃喃,“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你会喜欢抽水马桶才奇怪吧?”
“不是这个原因。”他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和你像姐弟。”
“哦。”陶茹之不咸不淡道,“那或许你应该尽快适应一下了。”
林耀远戴着面具,她看不见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反应。
他的声音也隔着面具,模模糊糊的:“怎么突然这么说?”
陶茹之盯着神社沙地上他的影子,这个正和她融为一体的影子,然后冷不丁地问:“林阿姨这两天有来问过你吗?”
“问什么?”
“问你对我爸的看法。”
“……没有。”他说,“这两天没有。你爸问你了?”
陶茹之点了下头。
“那天从梅津寺车站回去的路上。”
那天晚上,林耀远和林棠娟走在前面,她和爸爸走在后面,他看着那两人的背影,突然问她,这两天相处下来,你觉得林阿姨怎么样。
她回答,我觉得林阿姨很好。
爸爸斟酌着用词问:“那如果……如果我们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你会排斥吗?”
她没太多犹豫,直接问:“爸爸,你爱林阿姨吗?”
他语气微顿,没直接说爱,在小辈面前直言爱让他感觉不好意思,委婉道:“我能够想象和她过下半辈子。”
她笑了笑:“那你就不用顾虑我,这是属于你的人生。”
他却摇头:“我不仅是我,也是你的爸爸,你对我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所以茹之,我希望你能真实地跟我讲你的想法。”
陶康笙很坦诚,但也很艰难地坦白。
“如果你也会对家里新的成员‘过敏’,那最后……爸爸会做和你当时一样的选择。”
*
“所以呢,你怎么回答的?”
陶茹之没吭声,抬了下肩膀,要将林耀远从她的肩头赶下去。
“我头有点晕,你别晃肩膀了,晃得我头更晕。”
他抗议着,终于伸手摘下面具,露出被体温烧得偏红的脸。
陶茹之斜下视线,感受着他高温的额头贴着她的脖。耸动的肩膀慢慢,慢慢停下。像被一片纸片卡住的机械臂,缓慢地故障了。
他忽然问:“我帮你戴上后就没摘下来过么?”
她一顿,反应过来他在说脖子上的那根珍珠项链。
陶茹之不自在地扯了下。
“忘摘了。”
叮,手机屏幕适时一亮。
是陶康笙的消息,发来了他和林棠娟的确切位置。
陶茹之回过神,风将纸片吹落,她重新挥动手臂,借着去拿手机的姿势猛地一抬,幅度比刚才剧烈,他因此被彻底弹开。
两个人又恢复成最开始的坐姿。
陶茹之声音很轻地回答他。
“我说我不会对林阿姨过敏的。”她垂下眼,“因为你妈妈真的很好,我都有点嫉妒你了。”
“是么。”他神游了一阵儿,说,“那很快你不用嫉妒我了。她对女儿应该比对儿子更贴心。”
快过凌晨了,神社还是很热闹。
舞台上工作人员在收拾道具,草丛里夏虫在细细地歌唱。神明面前的列队还是排得很长,参拜的人抛下硬币,也不担心神明已经熬不动夜睡去。
前院硬币抛下去的滚动,摇晃着撞击的钟声,悠长地传到这里。
刚才林耀远摘下的黑色面具被随手叠在了她的红白色面具上,眼睛的两个孔,凸起的嘴唇,那么严丝合缝。
两张从他们身上脱下来的脸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
而他们只是各自坐着,隔着面具,不远不近地
坐着。
第27章
夜半, 月亮升上正当中,它的清晖和灯笼黄重叠在一起,笼罩着坐在神社角落里的他们。
两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陶茹之想起还在摊位上等她的两个人,开口说:“我该过去找他们了。你确定不和我一起?”
“当然, 我不想被我妈再念一晚上。”
陶茹之意思意思道:“那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吧?”
可他并不按常理出牌:“有问题。”
“……你不会想让我陪你回去吧?”
“不可以吗?”
“他们还在等我!”
“你就说你太累了, 自己回酒店了。”
陶茹之气笑:“我凭什么要因为你撒谎?”
“凭你比我大, 你应该照顾我一下。”
“……平常怎么不见你觉得我比你大你得多尊重我一下?”
他点点头:“那从今天开始尊重你。”
“我才不信你。”陶茹之拍拍屁股起身说,“我走了。”
林耀远仿佛知道她就会这样,没有挽留地摆摆手。
他自己就不着急回去了, 无所事事地在原地静坐了一会儿。
月亮微微往下偏移的时候, 有人又折返回来,她的影子被月亮打在他跟前。
清亮又细瘦的影子抱着双臂,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走不走?”
*
两人离开了神社, 周围一下子变得寂静。
道路很黑, 他们都把手电打开才勉强照亮小径。刚来一路来时的热闹摊位已经撤走, 冷冷清清, 只有浪涛声依旧。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在前,他在后。但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或许是他快了一点,或许是她走慢了一点,两个人走在了一起, 中间隔着夏日的晚风。
直到陶茹之晃着手机的灯光, 从一片漆黑里照亮一座坟地。
她吓得往旁边一跳, 肩膀撞到他,两人间维持的缝隙在这一刻被打破。
林耀远也被她的一惊一乍吓一跳, 但还是条件反射地抬手稳住人。
陶茹之感觉到撑在自己后背的手,迅速地把身体弹开了。
两人间的缝隙再度回来,比刚才还要大。
陶茹之感觉自己被吓到的样子有点丢脸,着补说:“我不是害怕,只是突然没反应过来。”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他出乎意料地发问。
“我不知道……”她思忖,“也许。”
“你会害怕,潜意识里还是相信吧。”
“那你呢?”
林耀远点头说:“我相信。”
陶茹之嘟囔:“那原来你也怕吧!别装了。”
他笑了笑:“但我想象中的鬼和大家想的不太一样。”
陶茹之被勾起好奇心:“有什么不一样?”
“此刻,吹过我们的风,脚下的石头,远处的海,也许都寄居着埋葬在里面的一个人的鬼魂。他们是自然的一部分。”
他微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明月。
陶茹之也跟着看去,顺着他的话思忖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希望爷爷奶奶的鬼魂是一阵风。”
“为什么是风?”
“风来去自如,这样他们就能相互找到对方,也能找到我和爸爸。”
“这样。”他若有所思,“如果我爸也是风的话,他大概不会回来找我。”
陶茹之微愣,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声。
“怎么可能不会呢?”
“一个人生前就不会,还能指望死后么?”
林耀远的语气并没有控诉的意图,很平淡地叙述着。
“我记得有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他忽然跟我们说那天是我们搬进新家的第一千天,然后载着我和我妈开车出去露营,说因为家很辛苦,所以这一天要给家放个假。车开到一半,他接到消防的工作电话,把我们扔在路上就离开了。这样的事数不胜数。”
“然后有一次,他就那样离开了,没有回来过。”
陶茹之默默地听着,脚尖踢着挡路的石头,却踢不走心头的沉闷。
“那天他救下的是一个小男孩,爸妈上班去了,他不想学习,在厨房用炉灶点火把作业本烧了。我爸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
林耀远直接略过了中间最残忍的那部分。
“后来单位给他开了表彰大会。很可笑不是么?原来一个人的死亡也值得庆贺。锦旗,鲜花,新闻……”他夸张地重复那些人当时的话,“他们都说,他的死是值得的。他救下了祖国未来的栋梁!他挽救了一个家庭!”
他一扯嘴角。
“那我的家庭呢?”
陶茹之心头一沉。
“葬礼那天那个男孩的父母来悼念,说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这些年过去了,今年我去他的墓地,那家人已经没有再送花了。你说,他的死值得吗?”
陶茹之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林耀远也并非真的在问这件事值不值得。这个时候,她明白自己只需要当一个倾听者。
他毫无笑意地微笑起来:“我不止一次地在脑海里想过要怎么毁了那个男孩,他用我爸换来的人生,凭什么他能好过?就这样,想了很多很多。”
陶茹之想了想,突然出声建议道:“想要听听我的方法吗?”
“是什么?”
陶茹之摊开手掌:“把那家人电话给我,每逢忌日我就打电话给他们。”
他更好奇:“你要跟他们说什么?”
“当然什么都不说啊。”陶茹之给他一个你很无知的眼神,“我凌晨打过去,然后等他们接起就挂断,午夜凶铃都这么演的。”
林耀远的笑意有了点真实的意味:“你要演我爸的鬼魂吗?”
“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她想了想,“子承父业,还是你来演比较好。”
林耀远彻底乐不可支。
刚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不会想到自己会是这个情绪结尾。
他笑着点点头:“好啊,明年我试一试。”
“我觉得我的方法很好。”陶茹之认真说,“至少,他们不该忘掉他。”
远处的海潮声隐隐作响,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靠海边的酒店。
那段漆黑的,有着大片坟地和野草的路就这么过去了。
两人在大堂分开,走向各自的房间。
只是分开时,他垂下脸盯着她的眼睛说:“今晚我们要保密。”
保密你今晚来过,保密我陪你走,还是保密什么呢?
她也注视着他,郑重地点下头:“当然。”
*
隔天醒来,陶茹之就看到群里林耀远发了一张体温计的照片,上面显示37.1,证明他已经退烧了,虽然这个温度还是有点危险。
林棠娟因此跟酒店申请了延迟退房,大家休息到下午才走,因此去丰岛的行程也只能压缩到一个景点。
好在丰岛行程本来就不多,原定是三个,三选一,林棠娟采取民主政策,让大家群内投票。
很神奇的是,她和林耀远不约而同选了心脏音博物馆。而两个大人也很有默契地选择了最有名气的丰岛美术馆。
为难的平局,可时间偏偏又不允许。
陶茹之回:「那我改票吧,去美术馆好了。」
林耀远没在群里表态,但私聊了她,发了两个字:「叛徒」
陶茹之丝毫没有叛徒的自觉,还试图让他也倒戈:「毕竟丰岛美术馆是丰岛是最有名的地方,去那儿也没什么不好。」听上去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林耀远不为所动地又发来一条:「我只去我想去的地方」
她又和他争辩起来:「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
然而,他们最后还是去了心脏音博物馆。因为林棠娟和陶康笙说:“大人当然要让着点小孩,所以我们俩也要改票。”
陶茹之憋闷,回说:“这里的小孩只有林耀远,我已经十八岁了。”
陶康笙大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
心脏音博物馆坐落在丰岛东侧的尽头,可以坐巴士,也可以选择一路环岛沿着海边的公路骑单车过去。
他们到达的这天天气很
好,晴空万里,于是四个人打算各自租一辆单车骑过去。岛上巴士隔几个小时才有一班,不如骑车方便。
陶茹之跨上单车,叫住正准备出发的林耀远。
“喂,要不要再来一场真的比赛?”
两个人之前在机器上的那场比赛是平局,但这次总能分出胜负。
林耀远自然应战。
“那看谁先到那里。输的人有什么惩罚?”
“赢的人可以随便提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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