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而是觉得就是因为我才刚进来这家公司,既然我有感觉到不舒服的地方我就不应该忍着。工作也是双向选择的过程,他们如果要为难我那我现在离开的沉没成本反而是最小的,反正我也不缺这一家公司。”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他沉思,“但要是有这么一笔,你履历就不好看了,跳下家难度大。”
“你说的我也知道……”
陶茹之不置可
否,他的思路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和她挺合拍,他们都很理性,分析某一个举动的前因后果,再做出一个最合适的选择。因此这两年来很少意见相左,像今晚这样的碰撞倒是很难得。
“没事,这么晚就不要聊这些了。”郭文康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对话,拍拍她的脑袋说,“要不要我帮你卸妆?”
“好啊。”
陶茹之干脆地闭起眼睛,她躺在沙发上,等着郭文康来照料她。
郭文康本来不会卸妆,笨手笨脚,卸妆油还会渗到眼睛里。但他现在已经得心应手,卸妆棉片沾着卸妆油妥帖地放到她眼睛上。每当这个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小时候的那株植物。
郭文康身上隐隐约约有爸爸的气息,他们是很相似的一类人。陶茹之不止一次地这么想,怪不得自己会觉得可以依赖他。
她闭着眼睛,想了想,还是就着刚才的话题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不用担心,我真的不是冲动。你记得有次我去你公司找你吗,那天雨下得很大,交通都瘫痪了。从公寓到地铁要走十分钟,卵石铺的地面上到处都是小水坑。然后我认真地盯着水坑,走井盖,走漏水的通道,走凸起的花坛,就是不走直线。十分钟的路程有点像是在冒险。那一刻我很高兴,感觉自己好像小孩,毕竟大人不会在乎淋不淋湿,只想着走完直线早点回家。我很高兴自己还有那样的闲心。”
郭文康点头附和说:“这确实很小孩。”
“当我快走到地铁站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真的小孩。他跟在妈妈身后,像我一样不走直线。”
陶茹之自嘲地扯了下嘴角。
“直到我眼睁睁看着他走的每一步都故意踩中水坑,发出很快乐的呼声。我发现我大错特错。”
郭文康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陶茹之解释道:“小孩不会打安全牌,要的是不顾一切的高兴。我已经完全忘记这些了,做着完全相反的事,还以为自己没有变,和那些麻木的人不一样。至少当时看到那一幕的我是这么想的。”
讲到这里,陶茹之却停下来。到郭文康把她眼睛上的棉片取下来,才发现她的眼皮在轻微抖动着。
她隔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
“直到我和爸爸过生日的时候久违地聊了聊,我和他因为房子的事有了点小矛盾,他跟我说了一些话。我才突然明白不是我忘记了,是我从来没拥有过这种本能。”
“我从小就是一个努力不踩水坑的小孩,但其实没有人要求我这么做。爸爸他一直希望我放松,然而我也希望他放松,所以我一直打安全牌。到快三十了,我才想通这个道理,想通这些年我真的逼自己太紧了,我还有放松的可能吗?最近一直在心里这么问自己。”
“而这次对我老板说的那番话,就是我踩水坑的第一步。”
郭文康换了新的棉片,着手抹去她脸颊两侧的粉底,边说:“茹之,其实最近我一直好奇一个事。”
“什么?”
他发问,语气和棉片一样轻柔。
“会不会其实,我也是你竭力避过水坑而去走的一条通道呢?”
第53章
陶茹之听到郭文康的发问, 心头一沉,立刻就把眼睛睁开了。
然而她眼睛上的卸妆油还在,立刻滴到眼睛里, 糊得她哇哇乱叫。郭文康着急忙慌地搀着人到卫生间把满脸的油冲走,一番下来, 刚才谈话时的气氛烟消云散。
但有些东西并不会因为气氛消失而就真的相安无事了。
她留在卫生间洗澡, 听着他出去的关门声, 心神不宁地揣测着他问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一股浮躁浮上心头,确切地说, 是某种自己都不敢直面的不安。
洗完澡出去, 郭文康正在给她热变冷的宵夜,招呼她坐下来吃。
陶茹之早没了胃口,但不想浪费他的心意, 坐下来, 他也跟着坐到她对面, 两个人气氛诡异地埋头吃夜宵。
扒拉两口后, 她故作轻松地问:“你刚才……为什么那么说?”
“因为我们的生活没有水花,总是很平静。我想,你也能感觉到这一点吧。”郭文康停下筷子, “但茹之,我要说的是没有关系。谁说平静就一定不好呢?到了这个年纪,大家追求的不就是平静了吗?毕竟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水坑偶尔踩一下就够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反而很高兴, 能给你带来这种平静的人是我, 不是第一顺位也没关系。”
陶茹之的喉咙被无数想说的字眼堵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郭文康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提议说:“清明如果你公司能放人,我们要不要出去玩?等之后订婚了,还有工作各自步入正轨的话就没太有时间了吧。”
他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就如他所认为的一般,这是一条不会有水坑的路,哪怕刚激起一点涟漪,他也会很快摆平自己,绝不打湿彼此。
陶茹之沉默片刻,胸口有两股情绪在横冲直撞,最后翻滚着找到出路。
“我今天都那样怼老板了,可能明天去就让我卷铺盖走人,清明肯定没问题。”
她平静地回应他。
郭文康听到她的回答,情绪高涨许多:“那我们去吧!你想去哪里玩?”
她淡声:“我都可以,看你。”
他思考了一会儿,冷不丁问:“濑户内海怎么样?正好你以前去过,可以带着我玩。”
陶茹之差点咬到舌头。
她嘶了一声,皱着脸问:“……怎么想到去这里?”
“没事吧?”他赶紧递过水,一边解释说,“你自己恐怕不知道,有一次你喝醉了酒,跟我说濑户内海的海很漂亮,很想再去看一看。”
陶茹之愕然。
“……我这样说过?”
“是啊,念叨了一晚上。”
“我……”
她想问,除了海很漂亮,我还说过什么?
“我没意见,你想去那里就去吧。”
她侧过眼睛,最后只是如此说道。
*
隔天陶茹之去上班的时候难免有一丝忐忑,和老板叫板的那一刻简直天灵盖都打通了,浑身舒畅,后果就是走进办公室,天灵盖又开始发麻。
接下来的一周都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平静,张盛没有作出什么反应,也没有人力来找她谈话,陶茹之上班如上坟,心情一直都很沉重。
就这么折磨了一周,周五她刚坐下工位,张盛的秘书就过来,让她去老板办公室。
她深呼吸,心想终于要来了,视死如归地抬手敲门。
张盛的一句进来听在耳朵里根本就是午门的那句“行刑”。
她装孙子地低头进去,恭敬道:“张总,您找我有事?”
张盛放下手中的文件,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三明治。
“吃过早饭吗?要不要聊之前先来一个?”
陶茹之汗流浃背地摇头:“……谢谢老板,这次吃过了。”
“哦,那就行。”
张盛关上抽屉,进入正题。
“这次是跟你说一下新的工作安排,公司最近几年除了海外,其实也一直有讨论在几个新一线城市开拓市场,今年会正式启动。这个项目的主负责是秦欣,你就协助她做副手,接下来六个月要完成初步的市场调研和选址,没问题吧?”
陶茹之已经做好谈崩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发展。
张盛看她明显愣神的表情,不快道:“有问题吗?康盛那个项目我们决定先暂缓了,但你总不能闲着吧?”
陶茹之立刻反应过来,正色道:“没问题张总!”
离开办公室前,陶茹之回头问:“张总,那个三明治哪里买的?很好吃。”
张盛微愣,哼了一声:“我老婆做的,你还挺有品。”
*
人倒霉的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但人转运的时候也是喜事双临门。
这一天下班,陶茹之接到了林耀远的电话,说帮她找到答应接的律师了,大家先一起吃个饭。
陶茹之心情颇佳地答应了。
林耀远很快发来几个餐厅让她选,她扫一眼,回他让那位律师挑吧,挑个对方爱吃的。
片刻后林耀远发来地址,是一个离她公司不远的日料店。
因此陶茹之很快就到了,包厢里还空无一人。
她脱下大衣,服务员端来热茶,店里放着音乐,一切都很舒适。
林耀远在微信里说马上到,她哼着歌说不急。
店里放的都是耳熟能详的日本流行金曲,前一首唱到尾声,接着下一首。
曼陀林的前奏响起,陶茹之哼歌的声音逐渐弱下去。
这首歌她第一次听到,是在松山的那个海边车站,在林棠娟的手机里,那首《突如其来的爱情》。
在那个清亮的声音唱着“眼看这场雨就要停了,在我们两个人的黄昏”,包厢被恰到好处地推开。
陶茹之抬起头,和林耀远对上目光。他今日内里搭了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大衣也是灰色的,那颜色像墙上的一卷旧壁纸,让人很容易产生怀念的思绪。
她迅速地弹开眼神,招呼说:“来了啊。”
“等很久了吗?”
他脱下外套挂在一边,坐到她对面。
“还好,这里刚好离公司很近。”
“我知道。所以才选的这里。”
“那个律师很善解人意啊。”
林耀远微挑了下眉头:“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陶茹之微愣,惊讶道:“接手的人是你?”
“别那么惊讶。”他慢条斯理,“在新城认识的律师我问过一圈了,没人乐意接。在京崎的也不乐意接跨市的案子。那么——剩下的人只有我自己了。”
“这样没问题吗?”陶茹之犹豫道,“你不是说这个案子吃力不讨好?”
“当然。不过我接案子从来不是因为我觉得有把握才接的。”
“那你接的标准是什么?”
“每个都不一样,至于这次……”他道,“当然是因为‘人情’。”
他发最后两个字的音节时,微微上扬,偶有顿挫。听上去使得人情这两个字超出了它应有的范畴。
陶茹之低下头开始看菜单:“那这顿饭就我来请,还你这个人情。”
他手伸过来摁住菜单:“就请一顿饭吗?”
“……你还想讹几顿?”
“那一顿就够。”他收回手,悠悠道,“不过想让你回报我一个忙。”
陶茹之警觉道:“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一会儿再说吧。”换他低头翻看菜单,“我今天一天没吃饭了,快要饿死,寿喜锅行么?”
陶茹之反过来摁住他菜单:“不要当谜语人,什么忙快说。”
“okok。”他伸手投降,“我最近胃一直不舒服,想去约个胃镜。是全麻,医生说最好让我找人陪同,至少可以手术完载我回去。”
陶茹之心一沉:“胃不舒服?多不舒服?”
“倒没有特别难受,只是持续了快一个月了,感觉还是得去看看。”
“一个月!?”
“嗯……”他一副就知道的表情,“所以我才说等会儿再说。”
陶茹之忐忑道:“你是不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刚才还说了今天一天都没吃饭……我真服了你了……”
“所以你会陪我去吧?”
陶茹之迟疑片刻:“你女朋友呢?这种事她都不关心你吗?”
“哦,说的也是,我忘记问她了。”他忽然掏出手机,“那我现在问一下,看她有没有空。”
陶茹之目瞪口呆。
他的行为和话语都太荒谬了,这都能忘记?还现在打电话给女朋友?
“那我去卫生间……”
看他没有动身去包厢外打电话的意思,陶茹之只好选择起身给他留下空间。
然而,他动作太快,对面接起也太快。
陶茹之听到对面声音的那瞬间,不由得愣在原地——“喂,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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