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君还是想到江之珩,把话题牵了回去:“傅探花应该知道江家的动静。”
兰絮点头:“确实。”
谢玉君瞅着兰絮:“要不,去问问他?”
兰絮想到,江之珩年节走之前,他还说回来后,会给自己和谢玉君带京城的土仪。
到底是当了朋友了,兰絮:“我去试试,不一定能成的,你也知道傅探花对我的态度。”
谢玉君却觉十拿九稳,松口气:“麻烦你了小十一。”
兰絮:“……”
正好,这几日她忙着做双份课业,之前欠傅洵的千字,还没补上,下了学,她提着书盒去到静思堂。
静思堂内,只有庞学究在。
见兰絮一双大眼瞅来瞅去,庞学究忍住笑:“进来吧,傅探花不在。”
都知道她怕傅洵。
傅洵不在啊……
兰絮垂眸,在桌案上铺纸,用一块琉璃镇纸把纸面抚平,提笔沾墨。
哈哈,傅洵不在!
赶快赶快,随便写写,有庞学究证明她在静思堂写,又没有傅洵抓到她写作的姿势,万岁!
兰絮翘着一边腿,乐得不被监督,突突突狂飙五百字。
下一刻,听到门扉一动,福至心灵般,兰絮放下腿,骤然坐直,把笔握好。
果然,进门的是傅洵。
外面下了细雨,他眉眼英气沉冷,撇开银灰地云纹外袍上的水珠,整个人像是高高的松枝上一捧冰凉的雪,那股子冷劲更甚。
他抬眸瞥兰絮,眉间一动。
兰絮赶紧低头,继续一笔一划地写。
傅洵在自己位置坐下,没一会儿,庞学究走了,兰絮那千字也都抄好了。
她抖抖纸张,字干了后,就双手把千字呈上。
只一眼,傅洵就知道,她前面五百字定是斜着身体写的,字形都歪了。
若平日,他会让她重写。
余光里,谢十一几根手指头在搓搓,紧张着呢。
罢了,才布置了双份课业,过犹不及。
他翻动手中的书,继续看着,仅抬颌示意兰絮可以走了,意外的是,兰絮没有和出笼的兔子一样撒腿没。
她一脸欲言又止。
傅洵合上书:“又什么事?”
“咳咳,”兰絮想着江之珩的事,决定找个引子,“小傅先生,是不是要回京了?同窗们都在猜。”
傅洵:“等调任。”
兰絮不是这段时日,第一个来问他的学子。
他对外统一的推辞就是等调任,自然,调任是一定会有的,但他会推辞。
可不能表现得自己真不愿回去,否则落了天子颜面,就真的回不去了。
官场上,戏要做足。
兰絮却听出回去的苗头。
她眼睛微微睁大,骤然欢喜,笑道:“这是天大的好……”
傅洵一个眼神压过来,兰絮到嘴的话,被吞了回去。
傅洵:“天大的好什么?”
兰絮看看窗外:“天好大啊。”
“云好白啊。”
再看傅洵,她试着拍马屁:“先生好才华啊。”
傅洵看不得她小人得志的模样,冷声道:“不用想了,今年内,我都不会走。”
兰絮:“……”
什么!
兰絮的笑容和退潮似的,牵强弯起的唇角,像极了半干不湿的沙滩:“好啊,哈哈,真好啊。”
傅洵觉着,她连做戏都不会,以后进入官场,恐怕要吃很大的亏。
而且他一走,整个崇学馆没人能镇得住她,就算是蔡老,随着年纪上来,即使能撑一时,也会被兰絮拿捏。
出于这点,他也不该这时候走。
他朝她挥了一下手,赶苍蝇一样,懒得与她多说。
兰絮忙又说:“还有一件事要问问小傅先生,就是卫国公家……”
傅洵:“最迟下个月,江之珩会回到崇学馆。”
那也就是江家可保下来。
这下兰絮的笑容又真心了:“那就好。”
傅洵:“你一介白身,远在天边,与其担心江之珩,不如信卫国公能料理好。”
兰絮拱手:“先生所言极是。”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回不用傅洵赶,兰絮赶紧溜了。
她一走,带走了鸟雀般叽叽喳喳的嗓音与生气,静思堂又陷入宁静。
稍倾,傅洵没有翻书,他放下书籍,拿起她抄写的最后一点论语,检阅。
字还是一般,却几乎能从她的笔画里,感受到她丰富的情绪。
滑头。
无意识地,男人轻挽了一下唇角。
……
正月十五,元宵节。
庆湖一带,皆有舞灯的习俗,怀名最盛,尤其谢家这大族为舞灯烧了很多钱。
每年怀名的舞灯大会,才子题诗,佳人舞灯,尽显风流,已成怀名一景。
谢馆长特意给崇学馆,安排了一艘能临水观舞灯的大画舫,过了戌时,天黑了,师生在内接近百人,登上了画舫。
画舫雕梁画栋,精致华美。
画舫中人,眼观岸上灯火明灭,耳听流水潺潺,吃着小酒,夜风拂面,丝竹入耳,远离岸边时,纵览舞灯会全貌,靠近岸边时,细赏舞灯会细节,还不用和岸上的人挤到一处。
文人享受起来,必要是一流的。
谢家拿出这么大诚意,不难猜想,是想和大家结善缘,毕竟,说不准下一个阁老就在这里面诞生。
世家大族目光长远,也总有能力布局长远之事。
不一会儿,岸上舞灯会开始。
船上蔡老起身,道了几句开场,这场赏灯会,正式开始,学子们方来回走动,举杯邀月,谈古论今。
兰絮独自在船上走走停停,江之珩不在,谢家学子的一些,要帮家里掌舞灯会,包括谢玉君、谢骢在内好几人,都不在。
不过她不孤单,画舫外跟着一艘小船,原来是将岸上那些好吃的东西,一一送上来。
兰絮啃着一块小圆糕,目不转睛地盯着岸上。
画舫离岸上几丈远,明月当空,岸上繁华,灯一抬抬出来,有黄鹤楼状的,有观世音菩萨,有锦鲤金灯……
灯照水,水照月,一派融融,令人目不暇接。
傅洵辞了几个学生的敬酒。
他今日已饮三杯,在开席之时,蔡老举杯,祝学子们金榜题名,他喝了一杯。
第二杯敬蔡老,最后一杯则是和谢馆长喝的。
三杯一到,他搁下酒杯。
不过到底人情世故,学子们明知会被推拒,还是过来和傅洵打打交道。
除了兰絮。
推拒掉第七个人时,傅洵朝不远处看去。
兰絮趴在栏杆上,看得两眼都直了。
连傅洵走到她身旁,她都没有发觉。
他正要开口,听到兰絮吸了下口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嘿。”
傅洵:“……”
岸上灯火着实美丽,却不至于叫她看痴了眼,顺着她的视线,他也看到岸上。
原是岸上新出来的抬灯青年,赤着上身,他们常年舞灯,身体精壮,肌肉结实。
他皱眉,兰絮是在看这个?
有什么可看的?
他正怀疑,就看一队新的抬灯青年出现,其中一个面容清秀,腹部肌肉一块块的,兰絮的目光一下跟上。
兰絮:“嘿嘿。”
傅洵:“……”
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作为一个男的,谢十一是不是太爱看男人的身体了?
本来被他压在记忆深处的某份艳俗书单,倏地从他脑海里蹦了出来。
傅洵皱眉。
恰此时,谢馆长雅兴一起,道:“诸位就风月,题诗一首,以赋今日之好景好情。”
蔡老观着灯,便道:“由傅探花先起一首。”
学生们拊掌欢呼:“好!”
一道道目光,落到兰絮几步开外的傅洵身上,兰絮这才反应过来,不嘿嘿了。
她转过头,和傅洵来不及收走的目光相对。
隐约从傅洵眼中,看到一丝丝不悦。
兰絮:“?”干嘛,大姨夫来了?
好在,众人都等傅探花作诗。
傅洵仰头望月,只一瞬便开口了,四周立时安静下来,只听他声音清晰沉稳:
长空皓月彩云追,绕岸灯花水动微。
若问清漪谁与归,须知火月竞同晖。
首句平起入平韵,一气呵成的七言绝句。
跟着他的话,兰絮看向天上,再看对岸,然后,被带动看水,清水波动,反射出灯火明月,在水中争夺同一片涟漪。
不愧是傅探花。
不仅道出此时此景,更是借物喻人、点拨时.政。
明月是王公贵族世家子弟,灯花是莘莘学子芸芸众生。
月与灯,都映入河面,河面如时局,常有涟漪,在这种波动里,凭你是什么光,都可以竞争这片河面。
这是第一层意思。
悟出这意思的学子们,心内激动,杭王之事刚完毕,傅洵的身份,不好发表任何建议意见,却以此勉力众人,所有光都平等同晖,相争于河。
然而,有学子读出第二层:不管什么光,都只是水中倒影罢了。
时局再如何,他们尚且未能入局,若非要进去翻浪,就要做好似光一样,被浪打碎的准备。
一时,众人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只兰絮悄悄瞥了傅洵一眼,噫,“竞同晖”的同,岂不是说,还真有点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的隐喻。
傅洵所题之诗,着实精彩,很快有书童记录下来,还拿来和傅洵对字。
蔡老抚须一笑,道:“接下来,你们即兴发挥吧,书童会帮你们记下来。”
既是有书童记诗,此等师生共游的雅事,定会传出去的。
有人赶紧抢先:“先生,学生已有诗。”
这还是机敏的,这里九十余人都要题诗,越排在前面的,越不至于让蔡老傅探花等人疲于欣赏。
何况等前面的人做完诗,后面的人还有什么能讲的呢?
果然,前面课业好的学子所题之诗,还算优秀,可越往后,难免雷同。
不到半个时辰,画舫上陷入一片安静,但还有五十多个学生,还没作诗。
蔡老傅洵几人,一边观着灯花,谢馆长压低声问傅洵:“傅探花以为这些诗的水平,如何?”
傅洵:“有损耳福。”
谢馆长:“……”
蔡老又饮一杯茶水,他老了,也吃不了太多酒,便说:“我最后点几个人作诗吧。”
到这,有些学子大松口气,有些大失所望,不管如何,没有他们大展身手的机会了。
而兰絮忙往嘴里塞完糕点,拉住一个小丫鬟:“茅厕在哪!”
尿遁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还没等蔡老开口呢,傅洵道:“谢兰序。”
兰絮:“……”
差一点就能跑了,她缓缓转过头,不远处,傅洵端起茶杯,悠哉地喝了一口。
可想而知,他一直盯着她呢。
蔡老却也笑道:“行,那就谢兰序来。”
众人给兰絮让了一条道,让她能从画舫边缘,走近了说。
兰絮抓耳挠腮,引起一些人的笑声。
好一会儿,她终于迈开步伐,从嘴里挤出“诗”:“明月大大的,天空宽宽的。”
“大家吵吵的,今天爽爽的。”
说完,也刚好走完七步,兰絮一喜:“我也可以七步作诗了耶。”
众人:“……”
下一刻,众人发出哄堂大笑。
蔡老从她第一句出来,就忍俊不禁,谢馆长和几个学究本来皱眉,认为她过于敷衍,听她最后自夸七步诗,也忍不住笑。
只傅洵脸色凉凉的。
几个谢家人起哄:“这个不算,谢十一,再来一个!”
兰絮:“真不会了,那个押韵我还是想了许久的。”
强行押韵“的”,众人拍桌狂笑。
兰絮心想,那你们是没见过后世为了强行押韵的歌词,可不把你们这群才子笑惨咯。
不经意间,本来画舫上胶着的失落、不愉,全都散尽了,又变回过元宵的兴奋。
兰絮倒不介意被当笑料,不用动脑的感觉真好。
然而吵闹中,傅洵敛袖起身,他一动,众人的笑闹声,立刻停止。
他声音沉沉:“谢兰序。”
兰絮立正,她冒着冷汗,感觉要出事了。
却听傅洵说:“若你能作出一首诗,我免你一个月的课业。”
兰絮:“……”
夺少?一个月!
她手指发颤,心跳疯狂加速,她每天必须花一个半时辰在傅洵课业上,免掉的话,那她终于可以增加咸鱼时长。
还是一个月!
这是兰絮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众人纷纷讨论,他们不觉得这算什么好奖励,只怕能激得谢十一――
“哈哈!”兰絮突的笑了声,少年甩袖,意气风发,“一言为定!”
傅洵颔首。
兰絮沉吟片刻,沿着画舫边缘,缓缓迈开步伐。
而此时,岸上的舞灯会进行到最繁华热闹的时候,画舫在朝岸边靠近。
她一边走着,蓦地抬眼,望向这浩茫的人世间,心念一动。
她道:“天明星亦少,地上万民行。人间十五好,繁灯胜天庭。”
月亮太圆,星星就少了,然而人间的十五,万民持灯同游,似星光落入人间,胜却天庭无数清冷。
话音刚落,先前等着继续观赏笑话的众学子,纷纷噎住,面面相觑。
不是,你谁?那个除了策论外,一无是处的纨绔谢十一呢?
尤其是五十来个没能作出诗的学子,更是脸上火辣辣的。
兰絮正好停在傅洵三步外,清澈的眼眸里,流萤金光,闪烁扑飞,她问:“小傅先生,这首如何?”
傅洵眼底,终于露出些微笑意。
她可能都没发现,刚刚那首诗,她也只花了七步。
他道:“可以。”
兰絮:“那一个月课业……”
傅洵:“免了。”
兰絮第二次觉得傅洵是个好人。
她快乐地跑来跑去,很快被几个学子抓住,揉她头发:“好啊你谢十一!”
“你就可了劲地装,给你能的!”
“大家伙,她下次肯定还要装不会!”
兰絮:“嘻嘻,这回真的凑巧。”
看她这嬉皮笑脸的,大家才更想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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