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絮:“……谢谢。”
何妈妈和小荷也起身,对着江岸望眼欲穿,
傅洵用只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对兰絮说:“不擤鼻涕?”
兰絮突然记起,上回她被闻风踹门吓到,拿傅洵的手帕当纸巾,狠狠擤鼻涕的事。
她突然有点脸红,是有点不讲卫生了。
不过傅洵这么一打岔,她心情回升了一些,又问:“小傅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傅洵看着岸边:“顺路办事。”
兰絮:“那事情?”
傅洵:“办完了。”
兰絮:“哦好,没有耽搁就好。”
闻风没有让他们等很久,不多时,他驾马来到岸边,匆匆跑到船上。
玉佩送出去了。
闻风拱手行礼:“大人,我带着衙役上门,谢家不得已放了王夫人,只是嚷嚷着要休妻……”
何妈妈终于大喘气:“阿弥陀佛,老天保佑,那我家夫人呢?怎么没过来?”
闻风看了一眼兰絮,道:“王夫人先回了她自己置办的宅邸。”
兰絮觉出画外音,忙问:“我娘还好么?”
闻风低头:“我去的时候,晚了一点,王夫人挨了二十板子,她是被抬去私宅的。”
二十板子,这是把人往死里打。
傅洵闭了闭眼。
何妈妈捶地痛声大哭,小荷心疼她的手,让她捶她自己。
兰絮咬了下舌尖,她一边往船下走,一边问:“她去的是哪个私宅?”
闻风叫住兰絮:“十一郎稍等,王夫人托我带句话给你。”
兰絮步伐顿住。
闻风:“王夫人说,若十一郎下船找她,坏了大事,她就当没生过你,此生不会再认你,就算死了,也死不瞑目。”
王夫人不让兰絮去看她,既是为了兰絮好,也是让兰絮在外面闯出名头,让谢老爷和八姨娘,付出代价。
她一生,都在斗,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兰絮身体摇了摇。
傅洵上前一步,轻扶住她的肩膀。
稍倾,兰絮重重回望一眼东县,她声音艰涩:“回去吧。”
“回怀名。”
……
今晚没有回怀名的商船,傅洵让闻风赁下一条木舟,再去买一些吃食。
兰絮站在船上,和何妈妈小荷道别。
她们不回谢家,要回去照顾王夫人,东县县令有了傅洵的玉佩,定不会让谢老爷八姨娘作践她们。
这是目前最好的局面了。
来的时候心急如焚,嫌路途太远,回去的时候,便又觉得太快。
这条船不大,只有一个舱室,兰絮在船舱里睡了会儿,脑中想了很多王夫人和自己相处的细节,湿了眼角。
她始终无法收拾好心情,船就到了榕县,还有两个时辰,就回到怀名。
舱外,天空如一只黑漆漆的碗倒扣在地上,船经过芦苇荡,虫鸣啾啾,月色浅淡,江水接天,水波不兴,四处辽阔。
见不到江与天的尽头。
闻风去船尾休息了,船头一个船夫在撑杆。
傅洵坐在船上,他当是有要紧事,在晃晃荡荡的环境里,还能点一盏朦胧夜灯,仔细写着什么。
兰絮深吸一口气,从船舱走了出去。
傅洵抬眼,叠起纸张。
兰絮在那张案几对面坐下,她心情繁杂,傅洵为这件事,欠了东县县令一个人情,这个人情,也是她欠他的。
千万恩情,她目前只能给一句:“小傅先生,谢谢……”
傅洵:“若你真想道谢,不若多读点书。”
兰絮扯扯唇角,无声笑了一下。
往日傅洵这么说,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推脱,可是,此时她眼中暗淡无光,好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傅洵心中一顿。
他手指轻点桌上写完两封信,一封是写给东县县令的,还有一封,写给在庆湖省的傅家。
他放不下东县,不知道现在怎么做才对,至少,要让兰絮没有后顾之忧。
兰絮突的问:“小傅先生,闻风有没有买酒?”
傅洵:“有。”
是东县特产的黄酒,闻风虽然有时呆头呆脑,这酒杯酒壶,倒是都没落下。
兰絮啜了一口酒水,被辣得有些难受,傅洵陪她喝了一杯。
兰絮喝第二杯,他也是第二杯。
端起第三杯,兰絮笑了,她带着两分醉意,道:“这杯过后,小傅先生不能再喝了。”
傅洵抬眉。
兰絮:“上回元宵节,你就只喝了三杯,我才听说你喝酒,一天绝不会过三杯。”
傅洵“嗯”了一声:“确有此事。”
兰絮:“你是我认识的最克制的人。”
傅洵:“你想说的,应该是古板。”
兰絮被酒呛到了,咳嗽起来,心虚地眨眨眼:“我、我哪有!”
傅洵拍拍她后背,见她露出往日的狡黠,他又觉出几分好笑。
今夜船上,心情不佳的人,不止有她。
但只要她情绪向好,那么,也再没人心情不佳。
突然,宽阔的江面,慢慢出现一片连绵的山脉,兰絮站了起来,指着它:“那是什么?”
傅洵站在她身边:“赤壁的山峦。”
兰絮:“就是那个,赤壁之战的赤壁?”
傅洵:“是。山体上有赤壁二字,相传是周公瑾写的,可惜太远,看不清。”
兰絮对儒将很有好感,喃喃:“真是他写的啊?”
傅洵突的笑了下:“自然不是。我第一次来赤壁时,看到别人在补漆,从赤壁二字的字体,也可以看出是后人所作。”
他懂的果然多,兰絮跟着小声笑了:“果然世上万物,不可能长久,周公瑾即使真写过赤壁二字,如今字迹也消磨。”
“而我身边,也一样。”
父母,家乡,尚且如此。
小傅先生也是,他或许也只是看中她的价值,作为后生,进入官场,成为关系网……
如果傅洵知道她是女的,还会像现在这样,慷慨出手帮助吗?
丧气是难免的,她想转换情绪,就是故意这么说,以被傅洵训一顿,这样注意力就会偏移了。
好一会儿,傅洵目光闪烁。
他指尖摩挲着酒杯,道:“你身边有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他没有训斥她妄自菲薄,而是化用了苏子的《赤壁赋》。
兰絮心中一软。
今夜无月,可她好像在远处的赤壁,看到了苏子与客泛舟饮酒的剪影。
想起赤壁赋中提到的歌,她迎江面低吟:“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傅洵看着她。
兰絮:“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她音质干净,带着一丝沙哑,回荡在江上,赤壁中。
狂风鼓袖,少年身姿轻盈,她独立舟头,好像随时都会化成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羽化登仙。
傅洵指头倏地蜷缩,他与她交织的人生,是短短几年,亦或者是未来的全部时间,端看此时――
他想要抓住眼前的少年。
在这一刻,所有挣扎,化为乌有。
他有一个疯狂的、大胆的念头:他是怕她被带入歧途,那如果是他带她走这条路,就不是歧途了。
他不会让她声名狼藉,也不会为情伤怀。
他是师长,理应如此。
豁然开朗不过眨眼间,他弯弯唇角,拿起酒壶,倒下一杯酒。
不再犹豫,抬头,喉结一动一口饮尽。
察觉傅洵喝酒的动作,兰絮回眸,没数错的话,傅洵已经吃过三杯酒了,这是第四杯……
她讶然,便看他放下酒杯,见她呆滞的模样,他似有些好笑,便抬手,轻轻将她鬓角一缕头发,替她挽到耳后。
带着细茧的手指,无意间摩过她柔嫩的脸颊,一阵发麻。
他目光明明盯着她:“谢兰序,你身边还有我。”
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江上黎明,是天空先露出一片鱼肚白,一刹,被黑夜压抑着的光,幻化成霞,铺满到了万顷天空。
……
兰絮怀疑自己醉傻了,不然怎么会听到傅洵说那些话。
不过,毕竟都在聊赤壁赋,他用的,也是赤壁赋的说法,应该,没问题吧。
应该。
下船的时候,兰絮趔趄了一下,傅洵扶住她手臂。
虽然是盛夏,早晨广河雾气未散,是有点冷的。
傅洵把他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兰絮身上。
兰絮捻着他外衣上的花纹,心脏突的发紧,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刚下船,就看岸上,有江之珩、谢玉君、谢骢、冯嘉……竟有十余人在等她。
江之珩:“十一,你还好吧?”
兰絮眼眶倏地发热:“我没事,家中的事处理好了。”
谢玉君抚抚心口:“没事就好。”
谢骢几人纷纷:“是啊!”
兰絮还有点醉意,江之珩下意识要扶她,轻轻“啪”的一下,他的手被傅洵拍开。
江之珩:“?”
大家都关心着兰絮,除了谢玉君,没人留意这个小动作。
傅洵是很想亲自送兰絮回去的,只不过,大家都很关心她,大部分时候,他也不会做那个扫兴的人。
他示意闻风跟上,代替他送她回去。
众人走之前,傅洵独独叫了一人:“江之珩,你留下。”
大家以为是为了课业的事,没多想,谢骢和谢玉君招呼兰絮去马车上。
四周陷入安静。
傅洵负手而立,他望着河面,水泽并未能印入他眼帘。
江之珩正疑虑会是什么事,就听傅洵道:“你与十一的事,我已经知道。”
江之珩:“?”
傅洵:“你们还年少,所以我做了那个恶人。”
江之珩:“??”
傅洵又说:“只是从今往后,你必须彻底断了念想。”
纠不正了,不纠正了,他替她护航就是。
终于,江之珩开口了,他满脸疑惑:“先生说的,是什么事?”
傅洵:“……”
江之珩:“我和十一怎么了?”
傅洵:“……”
看着江之珩那不似作伪的茫然,只一瞬,傅洵明白了什么,莫不是谢兰序诓他?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那这三个月算什么?
他稳了稳面色:“你可知上巳节那日,你醉了酒,说你喜欢一个男子。”
江之珩立刻辩驳:“男子?先生说笑吗,男子怎么能喜欢男子?我不喜欢男子,我,我心中有心仪的女子的。”
傅洵:“……”
江之珩喜欢女的。
他咬住后槽牙,声音很低:“谢兰序呢,可有喜欢的女子?”
江之珩:“先生说笑了,十一的性子先生也懂,除了吃吃喝喝,也没喜欢过谁啊。”
傅洵:“……”
他眼瞳细细颤了颤。
所以,兰絮和江之珩之间,清清白白。
谢、兰、序。
……
马车上,昏昏欲睡的兰絮突然打了个喷嚏。
谁在骂她?
第73章 老鹰捉小鸡13
半道,兰絮和谢玉君几人分开,闻风送她回去傅宅。
来回奔波十多个时辰,今日兰絮还是告假。
她又困又累,扑到床上,本以为,唯一阻拦自己赴约周公的,会是家中那团乱遭。
可除此之外,她记起了黑夜里,粼粼江水上,男人的声音。
――谢兰序,你身边还有我。
沉稳,笃定,仿佛能包容万物的大地,抵挡任何尖刺的后盾。
床上,兰絮翻身,吹自己的刘海。
既然想到傅洵,她混沌的大脑,突然抓到一丝线索,傅洵为什么单独把江之珩留下?
她方才因酒意和疲累,迟钝了许多,如今才知不对劲:糟糕!
其实她和江之珩的“断袖之癖”,只要三人中,有一个人对质,就瞒不下去,但这种私密事,大家一般心照不宣。
兰絮就是打赌,以傅洵的性格,他是师长,就不会自降身份,开口询问。
假如他问了,代表他不再以师生的等级,掺和她的关系网。
至于用什么关系……
兰絮想起他黑沉沉的眼,心中也没底。
她瞥着搭靠在椅背上的外衣,那是傅洵偏爱的云灰地蜀锦,华贵而低调,它朝她露出了有别于外表的光滑内衬,柔软而舒适。
兰絮看着看着,眼皮越来越重。
她肩头,却还留着那阵暖意。
……
傅宅里,闻风没等到傅洵,回到广河边。
只看他家大人,脸色沉沉,背着手在河堤岸边,来回踱步,衣角都沾了晨露。
傅洵:“她回去了?”
闻风:“是。”
傅洵停下脚步:“她有说什么吗?”
闻风:“没有,十一郎很快收拾着睡觉了。”
傅洵:“……”
她倒是无忧无虑,可他破戒的那杯酒,喝得有多痛快,此时就有多灼心。
明知她混不吝,他怎生就被她耍得团团转?
他当然有怒,最好此时就找兰絮,挨个掰扯清楚,可是他已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只为了逞一时之快。
没错,傅洵冷静下来后,第一反应便是不能现在揭穿,因为再过一个多月,就乡试了。
考前不可大扰学生心境,这点傅洵最是明白。
自然,他捕捉到自己处于大局考虑外,一点微妙的私心:揭穿兰絮与江之珩之间并无瓜葛,兰絮也可以顺理成章,搬出他的宅邸,回去舍馆。
放她回去后呢,让她左手一个谢骢,右手一个谢玉君?
傅洵定下心来,不如先压下,一切等八月十四,乡试结束后。
再找她算账。
于是接下来一天一夜,兰絮本是心惊胆战的,可傅洵云淡风轻,搞得她也不自信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隔天在学馆,她瞅着空隙,追问江之珩:“昨日早晨,傅探花问你什么了?”
江之珩至今想起来也好笑,说:“先生竟以为我喜欢男人,真是奇怪,还好我与先生说明白了。”
说着,他偷偷看了一眼纱幔那边的女孩。
兰絮:“……”
得!确定了,傅洵知道真相了!
推己及人,不难想象,傅洵也不愿在考前生事,那就是要等乡试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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