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里听说,幽禁在宫外府邸里不得出的大阿哥病得愈发厉害了,皇帝遣了皇后和一直闭门不出安心礼佛的纯贵妃去探望,只是听进忠的说法,不仅没什么效果,反而大阿哥的身子似乎更糟了。
于是卫嬿婉在被皇帝夜里召进养心殿内殿,跪在皇上面前接密旨出宫夜访大阿哥府的时候,想到自己的七公主,她思忖了片刻没急着退出去。
“还有什么事?”皇帝撑着头,斜靠在榻上闭着眼问,似是极为疲惫。
“臣妾斗胆,求皇上恕臣妾僭越之罪。只求皇上给臣妾一个明示,若大阿哥这病终不得痊愈,那么......永璜,可不可活?”轻声的一句话说的卫嬿婉心里咚咚打鼓,但一想到还养在寿康宫里的璟妘,她冒着皇帝勃然大怒的风险依然开了口。
“你好大的胆子!”皇帝霍然起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低声怒斥道。
卫嬿婉跪俯下去,重重磕了个头,趴在地上却不出声求饶。她在赌,赌皇帝最后一点儿作为父亲的爱子之心。
养心殿内殿静悄悄的,侧面垂手肃立着的进忠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炩主儿也太大胆了,那可是帝位顺延排第一位的皇子,她也敢问能不能保下命来?哪怕流落出宫,再不能面世,也是之后继位的帝王的大忌。皇帝就算不为了王朝永固,哪怕只为了安后继者的心,也不会同意她的提议。
皇帝见她只是磕头趴在地上,却仍是坚持着不肯退让,小小一个妃嫔,无皇子家世倚仗,往日里胆小如兔、软弱可欺,一牵扯到孩子的事上却是强硬的厉害,胆子也大的要捅破天!那是他的长子!若不是长子,他也不至于一次次的给他难堪,不但绝了他来日的问鼎之心,病重垂危都不能去见他最后一面。但是这个女人,她怎么敢!
他恍惚记起好像她在成为他的妃嫔之前,曾经作为大宫女带过永璜一段时间。就那么点儿久远的日子,就能让她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在他面前求上一求?她就这么看重孩子?皇帝忽然想起,她自己的女儿连见都没能见上一眼,就被他送去了寿康宫,此生恐怕除了送嫁那一日再不得见,心倒是软了软。
炩妃本就心软,皇帝泄气一般的坐回了榻上,想到七公主被奶娘抱来的时候,白白胖胖的,本来她在初孕之时遇袭受惊,虽没有大碍但也动了胎气,接着又是替皇后求情,又是被巫蛊之祸无端牵连,难产了一夜才生下来。孩子倒是活泼健壮,只她自己瘦了一圈儿,脸都尖了。看她如今这番情状,倒是真心喜爱孩子,拼上一身荣华和自己的性命,也想要把那曾经看顾过的孩子的性命留上一留。那也是他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儿子......
皇帝低着头,想了很久。久到卫嬿婉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的时候,上面传来了皇帝似乎筋疲力竭的一个字:
“......可”
“臣妾代大阿哥,叩谢皇上隆恩!”卫嬿婉低着头又磕了一次,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她赌赢了!
卫嬿婉在进忠和毓湖姑姑的带领下,悄悄的出了宫,从后侧门进了大阿哥府。等她复又披着宽厚帽檐的垂地斗篷从大阿哥府后门出来,要上回宫的马车的时候,听到扶着她手的毓湖姑姑低低的说了一句:“奴婢替哲悯皇贵妃谢炩妃娘娘护佑劝诫之恩,她在天之灵定会保佑炩妃娘娘母女团圆、一生安稳。”卫嬿婉顿了顿,轻声回了句多谢,就提步上了车。
等在里头的进忠稳稳的扶着她落了座,才一撩车帘出去与毓湖姑姑并排坐了,轻声驱动马车往宫门赶。快天亮了,她在大阿哥府里头耽误了不少时间,他们得加紧些脚程。
卫嬿婉极为疲惫的靠在车窗边缘,从窗帘缝隙里看着外头露出一丝光幕的天边,想着同永璜的话,想着那个已经长大成人却躺在床上病得形容枯槁的孩子,他最终听懂了她的意思,一双空洞洞的眼睛里微光明明灭灭,终究是落了泪下来。他最后用枯木一般的手松松的握着她的手说:“炩妃娘娘,帮我转告皇阿玛,永璜今后再不能在他膝前尽孝了,天涯海角,只愿阿玛安康喜乐、福寿万年......嬿婉,谢谢你。”
她本以为自己的一颗心早已坚硬如铁,此时却只想好好痛哭一场。她含着泪望着近在眼前的朱红宫门,一入宫门深似海,连带着她的儿女、她儿女的儿女......以后她的孩子也要走到这一步吗?她绝不允许。卫嬿婉想着,把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了回去,她绝不允许!
卫嬿婉赶在鸡啼破晓前终于赶回养心殿复了命,皇帝听完良久都没说话,最后哑了声叫她起了,说朕之后再去看你,就让她回去了。
卫嬿婉没去看这个人前威严肃穆、人后薄情狠辣的帝王最后究竟是个什么脸色,她懒得管,也管不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冥冥众生,谁不是在苦苦煎熬。
迎着高升的朝阳,她踏进了永寿宫的宫门。
【os:这章写得我难受死了,那么伶俐可爱眼神明亮的大阿哥,被后宫和皇权折磨致死,我私心里给他留了另一种可能的人生,虽不再是天潢贵胄,但终也得一个逍遥江湖远、天高任鸟飞。】
第34章 夜宿永寿宫
大阿哥薨逝,皇帝悲痛万分,拟旨昭告天下,封其长子固山贝子绵德袭其父所遗的亲王爵,恩召其次子绵恩入尚书房读书,常伴君侧,以慰皇帝丧子之痛。卫嬿婉没去细想皇帝这一番作态究竟几分出自真心、几分源于对前朝的权力制衡,她最近真的好累。
身体的疲累还只是一方面,主要是最近心绪几番动荡伤得厉害。她从怀胎起就被连绵不断的纷扰一直搅得不得休息,后忧思难产,前些日子因着永璜的事又耗费了一番心力,是以她最近累的只想睡觉,连皇帝来看了她几次都颇为忧心的让她近日多休息,叫了太医来诊脉调养,又赏了好些补品。
皇后见她整日里蔫蔫的,又听说了皇帝的嘱咐,也免了她两个月晨昏定省的请安,只说让她安心调养好身子,以后方能为皇家继续延绵子嗣。卫嬿婉叩谢过了皇后,回了自己的永寿宫,吩咐若无事近些日子便早早把宫门落锁,她要睡个痛快。
进忠也没来烦她,他似乎最近在皇帝面前很是得脸,忙着好几个重要的差事,只偷偷从春婵那里递了几次银钱孝敬进来,还顺带了些民间的小玩意儿,说是给炩主儿解闷儿。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永寿宫里已经长起来的迎春柳被深秋的霜一打,果子都簌簌的落了一地,卫嬿婉终于觉得身上的乏缓过劲儿来了。只是被秋风一吹,睡懒了的身子还是有些沉,她一入夜就拥着厚厚的被子沉沉入睡,倒是颇有几分不问世事、不知春秋的偷闲之意。
一日她宫门又是早早落了锁,皇帝不来,她乐得给身边伺候的奴才们放假,晚上也不要春婵澜翠守夜伺候,撵了她们去各自房里安睡。澜翠欢欢喜喜的谢了恩,春婵却是有些不放心,说主儿这怎么能一个伺候茶水起夜的人都没有,被她戳着脸颊笑道:“我以前做宫女的时候,不也没人伺候起夜?就不喝水更衣了?”说完推着还要念叨的春婵出去,说好姐姐,去睡吧,有事儿我自然扯着嗓子喊你。春婵被她闹得没法儿,被澜翠拉了一并出去了。
所以当她夜里朦朦胧胧醒来,恍惚瞧见床头靠着一个身影,以为是春婵还是不放心偷偷来守她的床,干脆伸了一只手去拉她,嘴里迷迷糊糊的说:“春婵,地上凉,上来睡吧。”结果入手一阵冰凉的寒意,激的她睡蒙了的脑子清醒了不少,掀开床帷眯眼一瞧,却是进忠。
他浑身湿潮潮的,似是被夜里的霜覆盖了厚厚一层冻透了,又在她这暖烘烘的屋子里化了一半,身子却还冷的微微打着抖,脸色惨白,神情也极为不好,卫嬿婉说不出是什么不好,但是她极少见到这种神情出现在进忠脸上,不,应该是从来没有。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卫嬿婉清醒过来,见他只僵着一张脸、转动着眼珠子去看她拉着他的那只手,身体却是一动不动。她皱了皱眉头,略顿了顿,还是张口说道:“外头那层脱了藏好,上来。”说完也不再看他,放下撩起的床帷自己往里头挪了挪,给他让出块地方。
外头过了许久才传来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她听着进忠似乎是把衣裳塞进了她床下,然后一只手伸进来,把床帷撩起了道缝儿,只着了白色里衣的进忠一溜身钻了进来,又回手掖好了帷幔,没让一丝夜里的寒风灌进来。
卫嬿婉见他进来也不多话,直接掀了自己的厚被子把他闷头裹了进去,然后一扭身,搂着进忠冰凉的脑袋翻了个身,进忠顺着她的动作滚到床里头,胳膊搂上她的腰、脸贴着她的胸口不动了。
他没出声儿,卫嬿婉也不急着催,最近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发生,看进忠这样子也不像是出了事儿急着来给她报信的,干脆不再多想,她本来就是睡到一半困意迷蒙,如今心绪一松,又打了个哈欠。
等到怀里的冰疙瘩终于暖和过来,暖烘烘的仿佛抱了个大手炉,卫嬿婉的睡意就更浓了。她揪了揪怀里抱着的脑袋上的一只耳朵,再不说她就要把他扔出去了,她都快睡着了。
“皇上今日让奴才料理了毓敏姑姑。”怀里那个终于闷闷的开了口,因为一直被厚被子蒙着头,所以声音嗡嗡的不大清楚,顿了顿,进忠似乎才想到嬿婉不知道毓敏是谁,补充了一句,“毓敏姑姑是原先李太妃的陪嫁,和毓湖原是一起伺候皇上生母的,后来年纪大了放出去,一直在为已逝的李太妃守灵。”
卫嬿婉想了想进忠刚才的样子,问:“为什么派你去?”
“皇上如今用奴才用的多,许多背地里的差事多吩咐奴才去办。”怀里的声音又顿了顿,用更轻的声音继续道:“以前奴才刚到御前的时候,去同毓敏姑姑学过认字。之前一同陪您去过大阿哥府之后,毓湖姑姑偶然问起过奴才是不是以前同毓敏学过字、读过书,奴才才知道原来当初自个儿瞎碰上的是李太妃的人。”
卫嬿婉没想到他和毓湖还有这么一层牵连,心绪又有些奇异的想,原来进忠也不是一开始什么都会,都进到御前了才去学的认字读书,这个有些新奇的认知让卫嬿婉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安慰现在的进忠。他也有单纯幼稚的时候,瞎摸瞎撞的求着老嬷嬷认字,又自己摸爬滚打的长成了现如今这么一副阴沉狠辣的性子。如今因着皇命难违,亲手料理了自己的恩师。
她有些想叹气,但又觉得谁不是如此?连万人之上的帝王都有不得不为的难处,他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凡夫俗子又怎么可能逃得脱......想来想去也只能又揉了揉握在手里的那只耳朵,没立时把他赶出去,由着他抱着自己的腰,再在她暖和的寝被里多待一会儿。
只不过可能实在是秋乏太困倦,怀里又抱了个自动发热的暖炉,是以卫嬿婉本来想再待会儿就把人拎出去的,结果迷迷糊糊的竟睡过去了。
被她抱着脑袋窝在被子里的进忠听着她慢慢平缓均匀的呼吸也是有些傻眼,他本来实在是心里有些堵得慌,忙完了差事,顾不得一身霜寒,都没去庑房换件衣裳,就翻进了永寿宫。
他只是想看看她,看见她一切安好,仿佛他那颗终生不能落地的心才能安稳些。结果她迷糊着伸手来拉他,清醒了见着是他也没让他滚出去,什么都没问,只把他拉进了温暖的被窝里抱着。听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些不相干的事,也没把他提着耳朵扔出去,反倒呼撸小狗儿似的揉了揉他的耳朵,抱着他又睡过去了。
进忠简直觉得受宠若惊,心里也不堵了,只鼓鼓的往外冒着热意。他的炩主儿,进忠想,也许他还是能试着在她的称呼前偷偷加上“他的”两个字。他实在是放不开手,她这样,叫他怎么放得开手。
他最近累的身心俱疲,此时窝在暖和柔顺的被窝里,脑袋被心上人松松的抱着,虽是闷的他呼吸不畅、头脑发蒙,却也让他一颗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找到了暂时得以停靠的地方。
就让他再贪心放肆一回吧,哪怕她明天气的再打他一顿,他也心甘情愿。进忠留在脑子里的最后一丝清明也被困意吞没殆尽,他沉进了浓浓的、让他安心的黑暗里。
第二天一早卫嬿婉是被春婵轻轻地唤醒声惊醒的,她感觉到自己怀里的热气吓了一跳,这人怎么没走?!她猛地一扭头,眼看着春婵的手就要掀起帷幔,急的一抬手压住了掖在铺盖下的帷幔一角,她被子里还裹着个人!
卫嬿婉急忙出声,压着声音道:“等等,春婵,你先出去。外面守着,不许人进来。”外面的春婵似乎是愣了愣,却没多问,更轻的应了一声之后快步退出去了。她现在来不及想一会儿怎么跟自己的心腹大宫女解释,只想提着怀里这个刚刚睁眼的蠢奴才的耳朵骂,找死也不要死在她床上!
她狠狠的瞪着这个狗东西,只见他从一脸迷茫的懵,到瞬间爆红了一张脸,连滚带爬的滚下床去穿衣服,好在他昨日把外衣鞋袜都塞进了床底下,春婵刚才应该没注意到。但是也只有进忠在的时候,卫嬿婉才会叫春婵出去守好门窗,她现在颇想一头扎回被子里当鸵鸟,但是又觉得眼前这个慌里慌张的蠢东西才应该好好把脑子扎进水里清醒一下。她困得睡着了,他怎么也能赖在她床上睡过去?!御前也容得他这般马虎懈怠吗?才当上了首领太监几天就嫌命长?她把他拱上去可不是看着他睡觉的!卫嬿婉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用眼神怒斥这个吃白饭不干活儿的狗奴才,心里噼里啪啦的骂。
进忠穿好了衣裳就急着想往衣架后头的暗门奔,脚还没抬起来就顿住了,悄悄偷眼去看卫嬿婉的脸色。卫嬿婉见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直接翻了个白眼儿,滚滚滚,看见你就烦。进忠领会了她的意思,干脆麻利的滚了。
卫嬿婉这才唤了春婵进来伺候梳洗,由着她在布早膳的时候偷偷觑了几次她的神色。卫嬿婉打定主意,只要春婵不直接问到她脸上,她就装傻充愣当什么都没发生。她实在不想费劲巴拉的去解释为什么进忠公公会睡在她床上,爱怎么想怎么想去吧,她自己清楚明白和进忠的交易究竟为何就行。
今日的红枣糯米糕由着她之前的想法试着做成了兔子的形状,卫嬿婉夹起一块儿,狠狠的咬掉了兔头,拿它当进忠公公的脑袋嚼。
【os:是个久违的甜饼儿~】
第35章 澜翠出嫁
进忠第二天晚上又来的时候,卫嬿婉很是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这狗奴才还敢再来?倒不是卫嬿婉真的有多恼怒进忠,不过她知道他虽然有时候喜欢自作主张、偶尔得寸进尺,但是不会冒着惹恼她的风险,一而再再而三的只顾着往她跟前儿凑。那是有事儿?
然后就见进忠极规矩的在她榻边跪了,从怀里掏出一对儿玉钗来,说是给她的。卫嬿婉瞥了他一眼,接过来细瞧。虽然玉质上乘,但底尖圆滑,似是被人反复摩挲过许多遍,不像是新制的,反倒像个经年的旧物,而且纯粹的白玉颜色上仔细瞧各有一道细纹,似是玉本身的纹理。卫嬿婉略拧了一双细弯眉,她倒不会认为进忠这么郑重其事的送给她一件物什儿,就只是表面看上去的这么对儿旧钗,于是挑了眉睨他,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可是要连昨儿晚上的事一起发作了。
进忠见她挑眉似是询问,连忙跪近了些,低声解释说,这本是几年前就预备好要进给她的一对玉钗,只是经年事多,他就给撂下了。她生产之后他又从箱底里翻出来,借着差事之便拿出宫去,找南边儿顶好的匠人把里头掏空了,塞上了保命的丸药,又细密的用特殊工艺还原了玉质本来的颜色,外头打眼瞧,怎么也不会瞧出里头藏了东西。本来是想再找更好的玉新制的,但又怕万一遇到紧急事,太过打眼的东西反倒不好带,觉得这玉钗倒是个极佳的选择,是以才选了它们。进忠一边细细的跟她说,一边给她指那两道细纹,说只要撅断了这里,里面的丸药就能出来,吞下可保性命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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