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歪头瞧着进忠,他为什么会知道江浙的七月晦日祭?别人说给他的吗?还是他的家乡也在江南?
进忠看着她眼中的疑惑笑了笑,低了眉眼没说话,他不记得自己家乡在哪儿了,但幼时的记忆还有些,他如今出行宫的机会多了,在外头跑差事,又见近半月里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就留了心、叫人打听了,才和久远到仿佛上辈子一样的幼时记忆连接起来,才发觉自己可能真的出生在江南。也是,他是家里发了大水、遭了灾逃难去的京城,江南每年都要发一发水的,这么说来,他模糊记忆里久远的故乡,可能就在这片水泽繁茂之地。
他隐下思绪,跟炩主儿告退,他还有许多安排要做呢,明日一早天不亮他们就得动身,他得再去看看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卫嬿婉看着躬身退出去的进忠,他脸上挂着的笑怎么看怎么都有些不对头,按理来说与往日里并无二致,但她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的觉得有些发苦。
第二天一大早,鸡鸣刚过,进忠和卫嬿婉就换上了粗使仆从的衣裳,跟着给行宫膳房里送完新鲜蔬菜的车溜了出去。进忠带着她七扭八拐的进了一个商铺的后门,再从前门出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换做了一副世家老爷夫人的打扮。他们这副世家大户的做派,倒不容易出破绽,毕竟卫嬿婉这些年在宫里被娇养着,皮肤嫩得仿佛一掐就破,早晨出宫门的时候为着遮掩,被进忠糊了一脸黄黑黄黑的膏子,刚才在铺子的后房里洗了好久才洗干净了,进忠又拿玫瑰油膏子仔细的给她匀了面,她才不觉得两颊和脖子被搓洗的火辣辣的了。
进忠临出门给她扣了一张小兔子样式的傩面具,他自己带了个鬼面,侧头一瞧被他拉出商铺正门的嬿婉,她几乎大半张脸都被面具盖住了,只露出了一双闪着好奇和喜悦的大眼睛,还有一张红彤彤的俏丽小嘴藏不住笑,小巧的下巴一扬,冲他笑嘻嘻的说:“仲老爷,咱们去哪儿吃早点啊?”
他看着这样鲜活盎然、生机勃勃的嬿婉,他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他突然后悔他领她出来的时间太晚了、也太短了,她如果不曾被那个牢笼困住、泥足深陷,而是一直生长在宫墙之外,该是怎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就算嫁人生子,也一定会被夫婿好好的爱护着,成长成他模糊的久远记忆中,家里还没遭灾前,娘亲那样美丽温婉的善良主母。
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盼。进忠压下眼中的异样,一手拉着嬿婉,一面朝向石板路尽头冉冉升起的朝阳走去:“街口有家寿喜包子铺,婉婉跟为夫去尝尝这江南的民间美食罢。”他在外面叫她婉婉,这名字不扎眼,已为人妇的女子也不会被人随便问姓氏。他们扮做了从北地来江南游玩赏乐的世家公子女眷,这种身份既不会轻易被人欺侮,又能各处游玩尝鲜。就让他死皮赖脸的占一占口头便宜,当她三日的夫婿吧,他们此生可能也只有这三日的自由和安稳了。
婉婉仿佛变成了一只飞出笼门的欢欣不已的雀鸟,看什么都新奇喜欢,什么都想去尝一尝、看一看、摸一摸,进忠看着身边伸长着小脖子四处打量的婉婉在心里偷偷的笑。卫嬿婉撒了欢儿,她蹦蹦跳跳的拉着进忠,这个铺子瞧瞧、那个摊子看看,看见画糖画儿的老汉,就去盯着人家画了两个糖人儿,把兔子脸儿的女娃塞给进忠,自己拿了顶着一对犄角的男娃糖人儿一口咬掉了脑袋,眯着眼睛笑眯眯的瞧了一眼进忠,也不管他眼里的好笑和揶揄,又拉着他往前头扎风车的铺子里走。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帮她拿她不想吃了或者不想玩儿了的小玩意儿,身后两个仆从不近不远的跟在后头结账,捧着他们买下之后又没手拎的各种杂物,等两个仆从也抱不下了,就有隐在人群里的便衣护卫们悄悄接走。卫嬿婉一开始没注意,后来有次她东瞟一眼、西瞟一眼去找好玩儿的东西的时候,被她眼角余光瞟到了几个似乎出现了几次的面孔,才眨了眨眼悄声问了进忠。扮做世家公子也颇有几分气势的进忠无声笑了笑,借着拿帕子给她擦嘴角的山楂碎,轻声跟她说:“叫你发觉了是他们的功夫不够,回去我好好训。”他在外不怎么开口说话,但凡开口也是轻声耳语,想来是为了遮掩嗓音。
看来进忠对他养的人要求比她对永寿宫人严的多,卫嬿婉咂了咂嘴,不过她没心力也没精力去管进忠怎么管教他的人,春婵的渗透工作一直进展缓慢,都把她这个大宫女郁闷的好些日子都没精打采的了。进忠管束手下严格甚至苛刻都不是坏事,她准备把他放到前朝,那个战场的差事如果出什么纰漏,可比后宫里女人们的争斗算计要命多了。
她抛开这些烦人的思绪,一门心思的吃吃喝喝、逛逛玩玩,临近中午的时候去了进忠提前订好的酒楼高层雅间,卫嬿婉想起自己在小有天园里给他点的西湖醋鱼,噙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问坐在她对面的人:“西湖醋鱼好吃吗?”
进忠扬唇一笑:“那般好滋味,那位公爷吃过了就罢了,我可一口没碰。”看着婉婉一副“居然没整到你”的气恼神态,颇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起身去坐到了她身后,把人往怀里一搂,抱着怀里爱捉弄人的宝贝疙瘩,轻轻的摇了摇,贴着她耳边说:“以前跟着上头那位微服私访,试菜的时候吃过一回,我漱了五遍口,才敢给那位爷再试别的菜。”看着怀里人又亮晶晶的弯起来的眼睛,他实在没忍住,握着她莹白的脖颈,低下头与她深吻了几息。反正这里是附近最高的酒楼、最高层的雅间,没人能从敞开着的窗户里看见他们。
卫嬿婉本来还怕人看见想挣扎一下,然后想起他们如今的所在不是森严的宫闱,没有必须要躲避的窥伺的目光,他们如今所在的高处,只有他们从窗口探出头去俯视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没有人比他们更高到足以扼杀他们。她也就放松了心绪与进忠接吻,等进忠终于舍得放开她坐回去对面,她的脸已经被进忠亲的红扑扑的了。
吃过午膳到了下午的时候,卫嬿婉没去歇晌,她兴致勃勃的不肯浪费一点儿时间去休息,拉着进忠去了白堤。一边找着树荫躲大太阳,一边在堤坝上溜溜达达的遛食儿。她一直在吃吃喝喝的,虽然每种小吃或者汤食,她都基本只吃一两口就都塞给了进忠,但搁不住实在种类繁多,琳琅满目的美食她哪个都想尝尝,结果吃的肚子溜圆,一直管着她吃喝忌口的进忠今日也都由着她,只是在她吃到胀气的时候,躲在柳荫花丛中,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帮她揉肚子。
她被他松松的揽在怀里,一边用手掌给她揉顺肚子里的气,一边用折扇帮她轻柔的扇风。这白堤上风光好是好,就是没有仪仗给她打扇遮阳,怕热的婉婉又一直走走停停,身上起了一层透汗,把轻盈的汉装衣裙都浸的贴在身上,这湖上又没有可以更衣换洗的地方,进忠怕她玲珑的身形被汗湿的衣衫勾勒出来,一直小心的拉着她的衣角。
下午晚些时候,婉婉终于在白堤和湖边逛够了,两人才钻回坊市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天光还亮着,她就兴冲冲的拉着进忠要去买地藏香,进忠其实早叫人备好了,但看她眨着眼睛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也就随着她一起去找了卖香烛纸钱的铺子,听她讨价还价的跟老板买了一大堆东西,最后人家老板看他付钱爽快,还附赠了一个小兔子纸灯笼,说给夫人或者家里的小姐解闷儿。婉婉欢喜的替女儿们谢了老板,又多买了一个,说家里有两个女娃娃,一个不够分。进忠看着她,眼里全是笑,临出门前赏了店家一锭银子,压低了声线轻声说,再有路过的女娃或妇人要是今日没钱买香,就从这锭银子里出。店老板喜上眉梢的应了,恭送着这对散财菩萨出了门。
卫嬿婉拉着进忠一路逛,终于走到了暮色蔼蔼,她千挑万选了一条行人略少的石板路,没叫后头跟着的侍从们帮忙,给他们一人塞了一把香,叫他们自己找地方去点,自己和进忠两个人蹲着,把她挑的那条路的石板缝里错落的插满了地藏香,摆上了下午买来的纸金银元宝,一路点过去。
夜色渐渐裹了上来,错落的香火点点,仿佛铺就了一条通往仙界或幽冥的窄窄的小路,她拉着进忠从这头走到那头,抬起头来冲他弯着笑意盈盈的眉眼,轻声说道:“地藏香燃尽,结缘宝祭神,愿君从此千灾解、百病消,余生顺遂、康健平安。”进忠眼神直直的盯着她,一眨不眨的听着她的话,他的鬼面具让他没办法亲吻她,只能轻轻地去贴她脸上傩具的眉心。他没说话也没应声,他想,我不要,都给你,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算业障缠身、病枯若骨,也会从地狱里爬上来,陪着你。
晚上的西湖边,很多人在放灯。卫嬿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人没有那么拥挤的地方,拉着进忠把两盏精致小巧的莲花灯点燃了,小心的放到了水里,又拨着湖水,让他们能摇摇晃晃的飘远些。
“到湖心了,许愿,快许愿!”卫嬿婉垫脚看着两盏小花灯飘飘摇摇的、顽强的燃着一灯如豆飘到了湖中央,汇聚到了千万盏明灭的灯火中,她头一次能把河灯放的这么远,高兴的拽了拽进忠的袖口,自己先闭眼双手握在胸前,跟早已逝去的阿玛说了几句话,又念了一长串想要保佑平安健康的人名,最后谢谢地藏王菩萨辛苦工作、赐福人间。
她在心里絮絮叨叨的默念完,才睁眼去看进忠,没想到他也出人意料的闭着眼、手紧握在胸前,仍旧朝向着莲花灯飘远的方向。他许了什么愿?怎么比她还能聊?卫嬿婉很好奇,她以为进忠根本不信这种神佛保佑之类的,他所言所行,无不昭示着他对神佛菩萨的不信和不屑。
不过看着进忠缓缓睁开的眼睛,里面似乎还存留了一些淡漠的温柔,他转向她,看进她的眼底,刚想开口,就被婉婉捂住了嘴,她微微瞪了他一眼,小声说:“不许说,说出来就不灵了。”进忠好笑的看着她,他没有许愿,他不信这个,但是他刚才跟他早早去世的爹娘和兄长说了很多关于婉婉的事,他想让他们在地下能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像他这样的人居然都能够去深爱的人,她一直都有尽心尽力的护着他,让九泉之下的他们放心。
进忠很久都没能想起他的家人了,幼年的时光仿佛久远的梦境,所有记忆都模糊不清,以前被他刻意的掩埋在心底的最深处,深到他自己都快忘干净了。但是今日随着婉婉的祭奠又被翻了出来,他发觉当他长大成人后再次想起他们时,已经不再像幼时刚刚失怙失恃时那么痛苦了。
是因为他此时有所心爱,又有了一些力量和权势的缘故吗?他不知道,但是这不耽误他握着婉婉的手,望着她那双被葳蕤灯火映照的仿佛落满了星光的眼眸,轻轻的跟她说:“夜深了,我们回家吧。”
【os:还有一篇温馨篇,之后才是......咳】
【嬿婉:我希望一直、永远都是温馨篇谢谢】
第91章 仲宅
卫嬿婉下了马车一抬头,很是惊讶的愣了愣,她本以为他们会找个城里的客栈过夜,但是进忠叫人套了马车,把她一路拉出了城,停在了一户深宅大院的门前——仲宅?
她转头看向扶着她下了马车的进忠,她以为他扮做“仲老爷”是取他名中“忠”字的谐音,但是他居然在杭州城外不远处买了栋宅子?他这么有钱?而且为什么是仲宅?他本名姓仲吗?卫嬿婉微微蹙了蹙眉,她好像从来没问过进忠本名叫什么。她从认识他开始,他就已经是御前的进忠公公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其实根本不是他的名字,那是他进紫禁城之后,按着规矩、按字排辈,被别人取的名字,就像她曾被金玉妍改名叫“樱儿”一样。
进忠扶着她,看着她疑惑的眼睛,轻声说:“先进去罢,我早差人回来吩咐了,让他们备了热水,你今日出了一身汗,好好洗漱休整一下,明日是八月初一,我们还要早起,去花神庙上香呢。”看着她一脸“你是不是还瞒了我什么?速速招来”的神情,进忠笑了笑,一边扶着她进大宅的正门,一边轻柔的解释:“我没有瞒你,这宅子是我到这边之后,去办你给我的名单上列在‘杭’下的人,有个富商家里抄来的,他刚建好这宅子没多久,还不曾入住就落了马。我悄悄找人洗了衙门里记录的卷宗,把这宅子昧下来了。从你去灵隐寺上香开始,就找了人来收拾着。好歹赶在今天之前收拾出来了些能住人的样子,你跟我出来,我总不能叫你去睡荒郊野店。”
这时候他已经把她领到了一处独立的院落前,四周是流水的人造湖,与世隔绝出了一处世外桃源般的院落。他止了后面跟侍的下人们,扶着她小心的上了石拱桥,慢慢往院子里走,然后继续开口道:“这里头不会有别人,护卫和侍从都在院落外护持着,院内正屋有密道可直通宅院后的密林,不必担心被人围堵其中。炩主儿,你是千尊万贵的贵妃娘娘,这天底下的人,除了太后皇上皇后,没人比你更尊贵,即使是他们,在我这里也比不上你一分一毫。我既然能把你偷出来,就不会让你得着自由的这几日里再有任何担惊受怕或性命之忧,更不会让你跟着我受苦。”
卫嬿婉默然不语的听着他的话,被他领进了主屋旁的浴房。里面早有蒸腾的浴桶,浴桶里是她最近一直在泡的草药浴汤和时令的鲜花花瓣。在他抬手准备给她解了衣裳泡澡的时候,卫嬿婉抬起了一直低垂的眉眼:“为什么是仲宅?”
进忠给她解扣子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动作,眼神柔软又满溢着温情的看着她:“我会告诉你,但不是今天。那个故事略长了些,也实在算不得一个好故事,我们明日还要去花神庙,今天先早些休息,好不好?”他轻声跟她打着商量,眼神里露出带了一点点哀伤的请求之色。
卫嬿婉看着他的眼睛,她突然隐约觉得自己不应该听他那个故事,这对她一点儿好处都不会有,甚至很可能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是她最终还是慢慢垂下了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进忠伺候着她泡完药浴之后,又用温水冲洗了两遍。她如今被汪荃开的草药浴配合汤剂药膳一起调理着,身子倒是比以前莹润饱满了些,也比先前柳枝细腰的扶风之态看着要健康了些。她现在泡的整个人都有些沁着淡淡的药香,进忠给她擦干了头发、换了新的柔软亵衣,把她从通着主屋的侧门里抱进去,放到了床上。床边小几上摆着一些当季的水果和玲珑茶点,卫嬿婉把进忠赶去洗澡,自己又略用了些夜宵,漱了口,就窝在床上薄薄的锦被里睡了。
等进忠自己洗完,又换上干净的亵衣裤之后,轻手轻脚的摸上来,她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了,她今日精神亢奋的逛了一整天,实在是累坏了。进忠轻轻的把手搭在她的腰腹上,她的小腹夏日里也一直凉津津的,他但凡能跟她一起躺着就会下意识把手搭上去给她捂暖,卫嬿婉略睁了睁眼,抬手握上他的手腕,又迷糊着睡过去了。
初一清晨的花神庙简直人满为患,进忠不得不小心的护着婉婉不被人推搡,他招了招手,就有隐在人群里的卫士渐渐向他们靠拢了过来,不动声色的把他们两人和周围的人群隔离开来,卫嬿婉才觉得自己能喘口气儿。
她本以为昨晚在西湖边放灯的人就够多了,没想到初一的花神庙,来上香的人多到能把鞋袜都挤掉。因为他们是微服出游,不能倚仗着身份叫人清场,她和进忠好不容易瞅到一个空隙去上了香,花神殿前的蒲团太脏了,他们就没跪拜,只把香高高举过头顶,虔心的告祷之后,立在殿前鞠了三躬。等卫嬿婉被进忠环护着出了花神庙,上了马车才长舒一口气——她真的好几十年没挤过这么多人的庙会了,上次还是她阿玛还在的时候,带着她和额娘弟弟一起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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