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琰,额娘曾经是启祥宫里受人磋磨的宫女,也是这位恩人倾力相助,才把额娘从泥潭里拉出来,成为了嫔妃。一路走来,这个人既是恩人、也是师长,更是最坚定忠诚的盟友。”额娘的声音温柔又安定,贴在永琰的耳边,轻轻的说道:“未来,无论你最终走上怎样的道路,他都是你可以信赖之人。额娘不求你此生有多大的成就,那是你自己的路,但是额娘希望你从始至终都能尽力做一个仁爱之人,京郊的梅林不再埋枉死的尸骨,江南的水乡里不再有求告无门的妇孺。”
永琰有些慌张的伸出小手给无声落泪的额娘擦眼泪,他一点儿都不想惹额娘哭,她本就身子不好,十六弟的病逝让额娘大病一场,养了一年多才好不容易养回来。永琰声音小小的,向温柔忧思又心肠柔善的额娘保证:“额娘别哭,我答应您。君子之道,仁智勇。仁者爱人,师父有教我的,永琰愿做君子。”额娘微笑着点头,温柔的抱着他,在永寿宫温暖的内殿里,给他轻声的哼唱小时候家家户户哄孩子的江南小调,讲她从前市井生活里各种各样新奇的小故事。
永琰开开心心的在永寿宫里住了两日半,再恢复去上书房读书的清晨,仍旧是进忠公公亲自来接的。永琰舍不得额娘,磨磨蹭蹭的被额娘拉着小手出殿门的时候,一抬眼就看见了梅树下恭敬的等待着、神色却略有些怔忪的进忠公公。他身体朝着正殿躬身立着,脸却微微的偏向着梅树,似是在看殷红似血的红梅花瓣,微风拂过,恰吹落了他正凝望着的那瓣花,一两瓣落红无情的飘落到了地上,他的视线也随着那抹殷红落了下去。
“进忠。”额娘牵着他上前,出声打破了有些凝滞的气氛,永琰看着进忠公公似是忽然梦醒的模样,转头对上额娘的眼神,还似有些恍惚,但须臾之后就低了头,躬身行了礼。永琰适时的上前两步拉上了进忠的手,没等着他来扶自己,转身对着额娘笑着道了别,拉着行完礼后对自己突然的亲近有些疑惑的进忠公公出了永寿宫宫门。
永琰没解释什么,只是快到上书房之前才放开了一直牵着他的手,仰头冲着身侧躬身看向自己、轻声询问“十五阿哥可有吩咐?”的进忠公公,带了些真心实意的展颜一笑,把向来七窍玲珑心的大总管笑得有些懵。
永寿宫的红梅几度花开花落,九公主获封和硕和恪公主,下嫁一等武毅谋勇公兆惠之子札兰泰。次年,皇帝亲赐总管内务府大臣兼副都统和尔经额之女、喜塔腊氏,为十五阿哥永琰的嫡福晋,于当年四月二十七日,行皇子大婚礼。
永寿宫连办了两桩大喜之事,公主出嫁、皇子娶亲,皇贵妃娘娘欢喜之余,因着长时间的典仪婚礼之事多番劳累,撑到喜事结束后就又病了一场。
已出嫁的七公主回宫侍疾,结果皇贵妃娘娘病体未愈,七公主也染了疾,不得不回到公主府养病。额驸拉旺多尔济衣不解带的照顾着七公主,好不容易把七公主养好了,额驸倒是瘦了一大圈儿,进宫来给病愈的皇贵妃娘娘请安,一并回禀七公主病况已大好了。不过说到公主的身体状况,昔日里勇武的大小伙子眼眶发红,特意向皇贵妃娘娘求了宫里收藏的滋补养气的千年野山参,又去求了皇帝赏了太医院的院正,带回公主府去又给七公主再次复诊,开了好些养身的药方子。
只是七公主转过年去、倒春寒的时候又病了,拖拖拉拉一直不曾大好。皇贵妃娘娘亲去熙春园看望了好几回,又求了皇上恩典,在熙春园住了些时日,亲自照顾女儿。可是皇贵妃亦有自己的职责,实在不能离宫太久,而且皇帝接着又出发去巡幸热河了,宫里因时势需要留个正经主子坐镇,太后如今早就不理事了,皇贵妃娘娘只好又回了宫,只是药品和赏赐流水似的送去了公主府。
又过了一年,皇帝再次于深秋之时巡幸热河,这次带了皇贵妃同往,说是山庄内温泉疗愈的功效甚好,赐素来体寒身弱的皇贵妃温泉汤浴、药疗养身。然而年底,七公主突然病重的消息传来,皇贵妃急匆匆的赶回京城,也只来得及见了女儿最后一面,还有本不应该此时出现在京城、更不应该出现在公主府里的福康安。
七公主殁了,皇贵妃娘娘也彻底病倒了,仍在热河没回宫的皇帝得到了急报,遣御前总管进忠传旨,特恩赐皇贵妃于养心殿东耳房体顺堂养病,并着大总管留京,按时向身处热河行宫的皇帝快马奏报太医的诊脉结果和皇贵妃的病情变化。进忠其实还领了其他的密令,不过他几乎全都撒手给下面的人去做了,自己就守在体顺堂里。
等皇帝终于从热河回了京,先去挂满了白幡的七公主府,安抚了堂前守灵的额驸拉旺多尔济,又去看了七公主的棺椁,在灵堂里待了好一会儿才回了宫。皇帝在养心殿的体顺堂见到了病的脸色近乎透明的皇贵妃,她似乎并不想见他,虽然醒着,但已经不像以往那般,见了他就欣喜的笑开,挣扎着也要起身行礼。她明明见了他来,却转头朝向了床围内侧,不肯看向他。
卫嬿婉其实心里是有怨的,但是又在满心的疲惫中觉得皇帝本就如此,女儿病重也不会放下政事赶回来看一眼,就像她的小十六死的时候一样,她又能怨什么呢?怨他终究只是个合格的帝王吗?她只觉疲累至极,不想怨也不想恨,但是也不想再虚与委蛇的讨好他了。
所以在皇帝坐到床边说了些宽慰的话,见她仍旧固执不理,也不回应他的时候,皇帝冷了神色,强硬的把她朝向床内的身子掰过来,沉着面色问她,是不是生了怨怼之心,又问她送给他的荷包香囊是否从来不是出自她手的时候,卫嬿婉也只是淡漠的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恼怒的皇帝。他既然要做个冷心薄情的帝王,凭什么又要别人真心实意的爱他呢?他既不是一个好夫君,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他只是一个满眼皇权、专心帝业的皇帝而已。愿意亲手给他绣荷包香袋的女人早就被他弄死了、或疯或软禁,有的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在了储秀宫,有的死了心、断了发,有的病枯成骨、生生熬死在了紫禁城里。
皇帝看懂了她眼里的谴责和眼底的漠然,脸上的神色微微有些扭曲,但他深吸一口气,死抓着她肩膀的手徒然一松,似是也极为疲惫的说道:“朕知道你刚失了璟妘,心里有怨,怨朕没跟你一起回来看她。朕也不曾想她病得如此重......”
“臣妾不敢,臣妾病容不佳,不宜面君王,还请皇上回养心殿罢,臣妾请旨回永寿宫养病,万一过了病气给您,臣妾万死难辞其咎。”卫嬿婉低了眉眼,压住了眼神里的厌恶和不耐,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看见这个虚情假意的男人的脸,这个只会在自己的嫡妻病死后写悼诗、向天下宣扬君恩深似海的男人,这个为了权势逼死真心爱恋他的嫔妃的男人,这个儿女死了也只会推卸责任的男人,她现在真的一分一秒都不想讨好伺候他。他能不能赶紧滚?她想见进忠。如今她只有回永寿宫,进忠才能偷偷潜来陪她。
皇帝沉默良久,没准允她自请回永寿宫的请求,也没再追问她不曾给他亲手做荷包香囊的事。皇帝出了体顺堂,吩咐守着的宫人好生伺候皇贵妃,回了养心殿之后,又私下吩咐了进忠,带着粘杆处仔细去查皇贵妃身边是否有特殊亲近的人,并追查皇贵妃生病时有谁尝试接近或探望。
结果自然是没有,皇帝拧紧的眉头总归是松了下来,心里莫名的松了口气,但仍旧有些堵得慌。直到皇贵妃身子略好些之后,再三跪求搬离养心殿,皇帝才准了她回永寿宫安心养病。
因着之前在养心殿的体顺堂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话,皇帝回宫后,卫嬿婉和进忠并没有机会单独相处,所以顶多他只能躬身立在一旁,看着春婵她们伺候炩主儿。但哪怕他只能在一旁站着,卫嬿婉也觉得心里舒坦些。后来她三番五次的自请搬离,借着“为皇上龙体安康,臣妾实不敢再居于养心殿体顺堂”的由头,她终于在狠灌了几日药后,能从床上爬起来了,就去养心殿前跪求恩典,搬回了永寿宫。
进忠奉口谕送她回到永寿宫的当下,就悄声回禀了近些日子的始末,皇帝之所以起疑心,又差进忠去查她,就是因为皇帝在七公主灵前烧纸钱的火盆里,眼尖看见了按照七公主遗愿烧掉的一些旧物的边角痕迹。皇帝见盆内有未烧透的红色布料,以为是哪个不长眼不要命的烧红布红纸,责问了守灵的额驸,额驸说是七公主幼时穿的,因是皇贵妃亲手所制,所以七公主曾经嘱咐额驸在她死后都烧给她。好在都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一捏就碎了,皇帝只觉得不像皇贵妃平日里进上来的那些女红手艺,但也没了比照追查之物。又让进忠和粘杆处在永寿宫里里外外查了好几日,没查到什么旁的蛛丝马迹,才罢了手。
卫嬿婉知道皇帝起了疑,而她在皇帝疑心初起时的那一眼,恐怕已经让多疑的皇帝看出来了她可能并不真心爱他这个事实。早知道她就再装一装了,卫嬿婉心里百无聊赖的叹气,倒也没多后悔,也可能那时她真的装不下去了吧,她好累,演不动了。
皇帝再来永寿宫的时候,脸色好了不少,问过她的身体状况,知道她差不多病好了之后,又状若无意的提起了先前进给他的荷包香囊之事。卫嬿婉心中暗骂皇帝,面上却只能柔声道:“臣妾的手艺实在拿不出手,给璟妘做个只能贴身穿的小衣裳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针脚粗的叫谁看见都要笑话,臣妾也就愈发的不愿动手了。如今更是怎么起针都快忘干净了,只是进给皇上的绣品,花样儿和绣线都是臣妾自己挑选的,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皇上勿怪。”
皇帝听她仍像往日一般轻声细语的解释,却不抬眼看他,心里慢慢的就有些发寒。他知道女人满心满眼都是他时是怎么一副模样,他见过;女人心死、不再爱他的模样,他也见过。所以他认得出她在体顺堂的那一眼究竟代表着什么。他后宫里有很多女人,无论她们来时是什么模样,终究会在这紫禁城中变得面目狰狞或冷心冷意,可为什么就连他手里娇养着的小雀儿也变了?他有心放纵的护着她那一小片烟火人间的永寿宫,他很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去计较她那些不守规矩,可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曾察觉的时候,她竟也变得遥远又陌生了。
是因为一儿一女的死去,他不得已的冷漠伤了她的心,所以她不爱他了,还是她从来就不曾爱过他?皇帝罕见的陷入了一种茫然的惶惑,他急需要一个什么东西来证明,她一直是爱慕着他的。“爱妃不必妄自菲薄,只要是你亲手做的,哪个敢笑话你?朕砍了他。下个月就是万寿节,朕等着皇贵妃的贺礼。”皇帝再如何都舍不下脸来问自己的嫔妃要个亲手做的荷包,但是她向来体察圣意、心思玲珑,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卫嬿婉低眉敛目,硬勾了勾嘴角,没正面回应,只柔声道:“臣妾病体未愈,就不留皇上在永寿宫用膳了,皇上日理万机,还请保重龙体。”她几乎是明着赶人了,皇帝面色又沉了沉,但终究没再说什么,起身憋着气出了永寿宫。
她那些个针脚,明眼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进忠日日带着她做的荷包香囊或护膝,皇帝不可能没看见过。万寿节的礼,她为了万无一失,只是照旧让春婵按照以往的惯例准备了,虽也加了一个荷包,但是连布料都没自己上手裁,仍旧是让春婵做的,连花样儿都不是她额外挑的,只是惯例中最不出错的传统花样款式。
【皇帝:你不是说爱慕朕吗?这么多年你都是骗人的?】
【嬿婉:哪个骗你了?臣妾可没有,臣妾身为嫔妃,当然爱慕皇上啊。】
【皇帝:......(气闷但无法反驳所以更气了)。】
第137章 断钗终章
过了万寿节,皇帝见她迟迟不肯为他亲手做一个简单的荷包,再来永寿宫的时候,眼里的寒芒掩都掩不住。“妻妾遵夫为顺,臣敬君为恭,奴才奉主为忠。朕自认对你不薄,你为何也要背叛朕?!”皇帝打破了自欺欺人的假象,紧紧的攥着她纤瘦的手腕,几乎要把她的腕骨捏碎,他愤怒的面容都扭曲了,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压下急欲喷薄而出的怒火,出声问道:“是谁?”她不爱他,那她爱的是谁?
见卫嬿婉在他的诘问中有些茫然失措的目光,还不等她开口,又接着质问道:“你不肯用心爱朕,那你爱谁?富察傅恒?或者,也是那个凌云彻?”
卫嬿婉抬着头迷茫疑惑的看着他,皇帝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茫然中似古井无波的眼底——不是,都不是?那是谁!
卫嬿婉用演练了无数遍的迷惘神情对着他,眼睛似是看向这个在盛怒中依旧想向她询问个根底的帝王,又似是谁都没看,她声音缥缈如在云端,带着自己也不确定的迷茫神色开口道:“臣妾不曾背叛您,臣妾一直谨守妾妃之德,不亲手制荷包也只是因不能将粗糙不雅之物进献给皇上。臣妾敬仰依赖的人一直都是您,可如果您问的是......嬿婉,嬿婉不知要如何爱人,她早就病死在启祥宫了。”
皇帝紧紧的盯着她,她眼底的神色不曾有一刻的改变或动摇,他该庆幸吗?她哪怕说真话都不肯骗他——皇贵妃仰慕皇帝,但卫嬿婉不爱他。
皇帝最终重重的出了口气,松开了她几乎要被他攥到变形的手臂。她的神情不似作伪,但他不能轻易相信这个女人,她太会在他面前演戏了,生生骗了他几十年,骗得坐拥大清江山的帝王都撤开了一丝心防,把她纳入进去。然后在里面,有意或无心,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不能冒险,即使他愿意相信她的说辞,作为皇帝也不被允许冒这个险——他已经认定了永琰做未来储君,连诏书他都早早写好了。无论皇贵妃有没有真心,无论她的爱给了谁,只要她的一颗心不完全落在他这个皇帝身上,那就绝不能拿未来新帝的声誉和大清江山的稳固冒险。
他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再容不下另一个不忠于先皇的太后了,哪怕永琰是她的亲生儿子。
可他看着眼前这个满眼茫然无措的女人,她似乎变回了那个养心殿里初次侍奉、迷惘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小宫女。他一手调教娇养着她,一手以她为刃在后宫的战场上杀伐四方,她为他生育了六个儿女,在他身边的这些年,温柔和顺、恭谨勤勉,从没有背离忤逆过他,在他所有的后宫妃嫔里,她是最称职、最优秀的那个。他最终还是在她身上放下了一丝情意,所以他会暴怒于她的心原来不曾落在他身上,却也对她有了不甘不舍。连他曾经痴狂追逐的寒香见都不曾真正如此动摇他,这只泥水里飞起来的小燕雀,做的真是够好。
皇帝沉默了很久,久到卫嬿婉心里都开始打鼓他会不会胡乱猜忌、歪打正着的时候,皇帝疲惫苍茫的声音响起:“朕可以给你时间好好想想,到那时候,朕要听到答案。”
永琰走在朝阳初升的宫道上,他皱着眉头细细的回想刚刚额娘脸上的神情,这是个很平常的清晨,他照常在上书房的早课结束后,去给额娘请晨安,但却碰上了皇阿玛特意传旨,叫大嬷嬷带了十七弟挪去养心殿小住,说是一来皇贵妃体弱多病、不宜操劳,二来皇帝喜爱小儿子,要亲自带着他开蒙习字。
本来皇阿玛看重永寿宫,是件好事。但早早成熟的心智让永琰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方才额娘接到旨意愣了很久,才在看向他的时候微微牵出个笑来,温柔的给他整理了本就妥帖的衣裳、佩玉、荷包,而后轻轻的抱了抱他,贴在他耳边柔声叮嘱他,要保护好哥哥姐姐和弟弟。额娘在放开他、执了他的手送他出永寿宫之前,轻轻贴了贴他的脸,似是极为不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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