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被她说愣了,他本意只是想逗她说话,别一声不吭的憋着瞎想,事已至此他的命已定,他对她的赌命相助只有感激之情,他的妻儿也是,不会因为他最终没痊愈而对她有所怨怼。却没成想她早就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虽然傅恒对于皇贵妃如此心重、又把他想的那么不近人情而有些微的哭笑不得,不过这也让他意识到了皇贵妃心性中极为可贵之处。
她如此心劲......当真是,未来的帝母也当得。皇帝也是发觉了她如此心胸,才确认的储位人选吗?想到皇帝先前来看望他时,似是有意询问了他对几位小阿哥,尤其是十五阿哥的看法和想法,傅恒觉得自己先前没有一味的遵循“不得结交后妃”的族训家规,而是选择跟皇贵妃私下交好是一桩十分有先见之明的买卖。
这样的储君之母,才是他富察氏可以放心结盟的伙伴,他富察傅恒不会害她身死,相反,他得想法子护着她才行。
而且,她只把自己放在最末位去考虑的吗?连那个御前的太监都能排到她自己前面?这女人是真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啊。
“你的皇子们也能舍了?”傅恒眯起了狐狸眼,笑着打趣她。
“他们再贵重,也不过是几个尚未长成的光头小阿哥。再说,虎毒尚不食子,皇上也是个父亲,我之前有法子保下永璜,如今也总有法子保下他们性命无忧。”卫嬿婉这时候才抬起了眼,平静的看着他。
“那可说不准。”傅恒笑着朝她眨了眨眼,伸手拉了她到近前,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小儿福康安,跟我一样是个爱舞刀弄剑的,给你的小十五做弓马骑射师父怎么样?你要是不嫌弃我家那个犟霸王,我死之后就叫他给皇上递折子。”
卫嬿婉愣了愣,领会到他在说什么的时候,瞬间瞪大了眼。他是说......难道皇帝已经跟他透露过立储的人选了?他为什么敢、为什么愿意提前透露给她?他不是说富察氏不结交后妃吗?卫嬿婉太过吃惊了,眼睛瞪得溜圆,显得她人呆呆的,木愣愣的转头,在极近处盯着傅恒的眼睛看。
傅恒一脸“看你之前被我骗过了吧”的得意,悄声嘲笑她:“你不会真以为我富察家只出傻不愣登一根筋的纯臣吧?看来也不是只有我被你算计,咱们彼此彼此,日后富察家还请娘娘多加照拂了。”
卫嬿婉还没能消化完毕他给她透露的消息,傻愣愣的点了点头。
傅恒见她仍没回过神来,笑得更厉害了,这个小狐狸修炼还不到家,偶尔还是会犯傻,作为政治盟友,他得嘱咐嘱咐她,于是更轻声的附在她耳边说悄悄话:“皇上之后一定会悄悄试探你,别上钩。”
卫嬿婉终于快速的眨了眨眼睛醒过神儿来,略略撤远了些看着他,手中紧攥着的帕子被她绞的都快拧了丝。他病容消瘦,脸颊上却泛着病态的潮红,这样一个原本朝气蓬勃、英武不凡的人,他就快要死了。而他哪怕还有不到半年的寿命,也还在费尽全力为富察氏一族的未来谋划铺路。
进忠送给她救命的药,一颗被自己用给了进忠,一颗被他用给了福晋,傅恒和她,他们两个人想要救自己的命的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她大颗大颗的泪滚了下来,忍了再三也没忍住,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压着声音恸哭:“救命的药再没有了,那是这世上最后一颗了,我救不了你,我也救不了我自己。我没有几年可活了,我只能叮嘱他们尊重厚待富察一族,我不知道能帮富察家什么,我什么实权都没有......”她想说富察傅恒你亏了,你亏大了你知道吗?可是她只能看着他惊诧的眼睛不停的掉眼泪,满脸的悲恸哀戚叫她原本明艳的面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死意。
傅恒惊诧之后,心下却是果真如此的了然,之前永璜跟他偷偷交代时有句话说对了,她这样的家世和心性,在紫禁城的深宫里,是活不长的。所以永璜才愿意把长命锁交给她,让她多安一份心,他这个大哥哥,哪怕只能在浩渺的江湖里出一份力,也会尽力护着她生下来的弟弟妹妹们。
傅恒伸手拿了她撇在手边的帕子,给她擦了擦满脸的泪,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没事儿,富察家不靠这个,我就是提前跟你家的小子卖个好儿。不过话说回来,你一点儿也没给自己留啊?那么好的东西你都用给谁身上了?除了我的福晋病重成那样、不得不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子留条命,还有谁有那个机缘值得你......”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他好像猜到了些什么,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不会是他猜的那个人吧?不可能吧?绝对不可能的吧?如果在那么早的时候,人就是她想方设法救下来的,那......
那后来的所有才都说的通了,傅恒在震惊中捋顺了思绪,怪不得她能在太后和皇帝层层罗网的围剿下逃出重围,还能借势盘桓住了自己在江南的一部分势力。所有她身上和周围发生的事,让人疑惑的氛围、模棱两可的话语,所有按理论情都说不通的地方,如果是这两个最不可能结盟的人在他以为的更早之前就结成了坚实的盟友,又经年累月的骗过了众人,那么就都能说的通了。
原来如此吗?竟然如此吗?可是,为什么?那不过是个随时可以当做弃子舍弃的下贱奴才而已,连个囫囵人都算不上的太监。傅恒觉得自己真的不懂眼前这个满脸泪痕的哀戚的女人,他难以理解的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她赌上性命救永璜、救他的福晋、救他,他就够惊讶的了,但为了博得皇帝的好感、或者为了得到他富察氏的助力,也还算说的通,但救个皇帝原本要弄死的、微不足道的奴才?就费了她一颗原本留作救命的药?
卫嬿婉终于立起了身子,止住了泪,自己抬手擦了擦,眼睛不偏不倚的平静的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不承认也不否定,只是安静的看着他。
半晌后傅恒才从不可置信里回神,轻抽了半口气,又慢慢的呼了出来。他无意去探寻更多,她把那么稀缺的丹药用给谁、为什么用,他都无力也无法去评判,他也快死了。他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安排。
卫嬿婉再次陷入沉默,他只好自己再挑个轻松的话题开口:“唉,大夫用的不是自个儿的人真是没秘密啊,身体究竟啥情况想瞒都瞒不住,不过我族里还有事儿没安排完,这样,咱们打个商量,你替我瞒住皇上和其他人,我也当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样?”说完还眨了眨眼,意思是这买卖不亏,快应下,我还好多事儿呢。
替傅恒隐瞒病情,换她和进忠的关联不被皇帝知晓,她求之不得,卫嬿婉点了点头。她突然平静了下来,人各有命,这句古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如果他和她都注定不能长命百岁,那就只能各自过好当下,他们都还有无法割舍、无法不为之费心思量的人和事。
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嬿婉:傅恒老狐狸要杀青了,还有点儿舍不得。】
【傅恒:抓紧时间抓紧时间,啊你说皇贵妃和御前总管?不关我事。】
第134章 约定
卫嬿婉听说福康安一直被以侍疾的理由锁在了忠勇公府里,却一直说什么都不肯娶福晋,一直拖到傅恒再也瞒不下去病情,那拉氏又来求七公主亲自往忠勇公府走了一趟,福康安的福晋人选才定了下来。只是刚定下来没多久,傅恒就再也坚持不住、撒手人寰,皇帝犹豫了几日,最终让傅恒的第二子福隆安袭了一等忠勇公的爵位,但让福康安做了富察氏的新家主。
卫嬿婉叹了口气,皇帝最终还是摒弃了亲情和私心,仍旧用制衡之法分化了富察家,福隆安和福康安这对亲兄弟,最终也要被帝王的翻云覆雨手拨弄。难不成这就是身在世家或天家,谁都逃不脱的命运吗?她不知道,她也只是这沧海中一粒粟,能做的也只有护好她这一生的时光之中,真正在意的人。哪怕未来她的儿女们也在大势所趋或人为谋算的挑拨之下,不能再像幼时一般亲密,她也已经尽力在她活着的时候,把永寿宫守好,让他们在亲额娘的羽翼之下,彼此能无忧无虑的嬉闹,留下足够多温馨和睦的记忆,这样哪怕将来不得不因着皇权或利益分崩离析,也不至于彼此间赶尽杀绝。
傅恒的葬礼结束之后,已经改名谭泉的汪荃去了军中继续做军医,绿枝被放出去之后做了汪荃的续弦。卫嬿婉为着避免节外生枝,没让绿枝从永寿宫出嫁,而是给她备了丰厚的嫁妆,叫她自己收着傍身,又叫进忠在宫外找人撮合、提点着她的娘家人,让绿枝得以从她的娘家,三媒六聘的正式出了嫁。
再有就是皇帝正式下了旨意指婚,七公主封固伦和静公主,下嫁超勇亲王世子拉旺多尔济,择吉日完婚,另在京中建公主府,供七公主和额驸留京居住。额驸终于得以亲自来永寿宫向皇贵妃娘娘磕头,从此之后就能正式来拜见和走动了。卫嬿婉看着这个从小被皇帝养在京城里的准驸马,拉旺多尔济倒是个勇武实诚的孩子,虽不是第一次见璟妘,但在亲事落定后,在永寿宫里见着向他微笑颔首的璟妘还有些脸红和局促,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欢喜之意,看起来对璟妘也的确算得上上心。卫嬿婉稍稍放了心,只是陪坐的璟妘在一旁只低眉颔首、恰如其分的微笑应答,是标准的待嫁公主模样,不见怎么亲近或羞赧之色,额驸看上去倒有些小心翼翼的想要讨她欢心的模样。
卫嬿婉在额驸拉旺多尔济告退后仔细的看着璟妘的眼睛,她这个向来稳重懂事的大女儿看着额娘脸上的问询之意,终于露出了有些落寞的笑,说拉旺多尔济对她还不错,但是福康安在他阿玛去世前给了她一个镯子,她收下了。卫嬿婉听罢低了眉眼,什么都没再多问,也没再多说话,只是心疼的把如今在她面前都只能强颜欢笑的妘儿抱进怀里。她的女儿,终究还是难逃所嫁非所爱的命运,爱新觉罗的公主如此、富察福康安如此,未来她的儿子们,也大概率都会如此。
卫嬿婉经过了这一年多白事与喜事交杂的忙碌,突然感觉自己当真是极幸运才遇到了进忠,他没有家族牵绊,没有父母儿女,连早已握在手中的权力富贵也并不十分的在意,满心满眼只有她,早早就把自己的性命、荣华,全都一并交到了她手上,与她紧紧的绑在一起。有时候窝在进忠怀里的时候她就在想,进忠但凡不是进忠,而是哪家的公子王孙、或者侍卫将士,他们都不会走到一起,她不会有此刻温暖的怀抱,他也不会被她再耐着性子细细的养一遍。
他现在的性子已然好多了,虽然还是除了她谁都看不惯,但比起以往表面的恶毒、心底的暴戾,现在的进忠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温和了许多,连最迟钝的王蟾都感觉出来了,悄悄去找春婵问进忠公公这是怎么了,如今见着他也不乜斜着眼瞧不起人了,连底下的小太监都偶尔能得着御前大总管略显和善的笑脸了,这是太阳不仅打西边儿出来,还变成有棱有角的了吗?卫嬿婉听春婵忍着笑意向她复述王蟾的困惑,心中宽慰的同时,和春婵一起嘻嘻哈哈的笑倒在了榻上。
等进忠再进永寿宫暗门的时候,卫嬿婉腻歪在他怀里,悄声的笑着打趣他,说宫里人都悄悄在传,自从进忠公公在外面私养了位南方来的娇娘,整个人都温柔和善了许多,而且下了值就找不见人影儿,定是紧赶着出宫回宅子、沉溺温柔乡去了。
进忠听了就抱着她悄悄的笑,也不反驳,一边笑一边偷亲她,手上习惯性的拨弄她旗装上的盘扣,这个坏习惯是从嬿婉这儿学来的,她撒娇就喜欢拨他领口前襟上的布扭或铜扣,有时候还要上牙咬,他也就沾染了她这种放松的时候喜欢玩儿对方身上各种小零碎儿的坏习惯。
“哎,你知不知道,前朝那个有名的九千岁魏忠贤,刚进宫的时候用的名字是李进忠?跟你同名呢,据说是个权倾朝野的大奸宦,把一众朝臣甚至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有时候皇帝都得听他的话。”卫嬿婉想起以前听老嬷嬷们讲传说故事,还有一些民间的说书人、戏本子里,有流传下来的这种说法,就悄悄的压低了声音问进忠。
“倒是不曾听说过,那人也是御前总管?”进忠听了有些诡异的新奇感,他很小就进宫了,没听说过这种前朝的野史,宫里也不许有有关前明的话本或流言,但凡私藏或私传被抓到,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卫嬿婉少见进忠有不知道不明了的奇闻异事,就来了兴致,把自己小时候在宫外听说的传言故事,还有曾经偷偷看过的话本子,一股脑儿的讲给进忠听了。进忠一边听,一边给讲得兴起的嬿婉时不时喂一两口茶水或果子丁,自己也随意的吃些茶水点心,仿佛真的在听说书人讲故事。
两个人歪在一处,声音小小的说话,卫嬿婉口若悬河的讲到最后,总结道:“所以进忠这个名字真不错,叫这名儿的都是聪明过人又胆大包天的主儿,在哪朝哪代都能过上好日子,虽然人都狠毒了点儿,不过俗话说得好,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的谋杀,在宫里还是自己狠点儿好,嘿嘿~”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狠毒有什么不好的样子,还摇头晃脑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看得进忠忍不住笑,又要压着笑声,带着他怀里的嬿婉都一起抖啊抖的。
进忠知道嬿婉这是不知道怎么又想到了新点子,在开解他记不得自己本名的心结。其实他倒并不厌恶“进忠”这个跟随了他大半辈子的名字,他从很小就被这么叫了,他也早已习惯了自己就是进忠。不过嬿婉在点点滴滴的地方都记挂着他,怕他可能会因为被别人安了个不喜欢的名字而有所不愉,她时时处处的念着他,叫他心里只有满满的熨帖和暖意,也就顺着她的话,接下她的在意和安慰:“嗯,是个好名字,下辈子我还叫这个名儿,然后顶着这个名字去找你,好不好?”
“好啊!”卫嬿婉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那你早些来,多带些聘礼,万一我下辈子的额娘又是个爱银钱的,省得你求亲受刁难。若实在没有足够银钱,你记得偷偷告诉我,我也肯定有存好的体己。”她一边教他怎么跟自己额娘斗智斗勇,一边掰着他的手指数数,“我十三岁就及笄了,可是当年若不是还要预备内务府的选秀,十岁时就有媒婆悄悄来问我额娘了,说若是落选,她那里有好几户人家想着结亲呢。”
进忠抱着她轻轻的贴着耳鬓厮磨,他的嬿婉是个漂亮聪明又可人的小姑娘,肯定有好些媒人排着队要抢着保媒的。他轻声郑重的应道:“好,我还是比你大两三岁好不好?从你出生我就去守着,谁都别想比我更早一步。我肯定多挣银钱,从小就攒着聘礼,等你及笄,十里红妆娶你过门。”
卫嬿婉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因为自己私定了下辈子终身而羞的有些红红的脸埋在他颈窝里,轻声的叮嘱他:“你答应了的,可不许反悔。下辈子你可要早些来寻我,我等着你,除了你,我谁也不要嫁了。我们都不要再进这紫禁城,就留在江南,我们约好了,好不好?我不想再来京城了,你也不要来,我们两个人,离紫禁城远远的。无论做什么,我都和你一起,我们一起总能过上好日子,我守着你和孩子,你守着家,我们堂堂正正的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好,再也不分开。”他紧紧抱着怀里轻声一遍遍说着来世之约的嬿婉,他领口的衣襟都被打湿了,她说着约定,声音里满是对来世的希冀,也不停的在落泪。直到她的呢喃声渐渐声不可闻,泪渐渐收住之后睡着了,或者是因为困倦的睡着了才不再哭了,只是在睡梦里,还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
他把睡着的嬿婉抱到床上安置了,眼神一错不错的看着她仍带着丝丝笑意的睡颜,她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未尽的泪,被他悄然伸手拭去了。她从来都不曾喜欢过紫禁城,只是被困在了这里,此生都不得逃脱。
79/82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81 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