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荃早就跪下了,听完主子的话之后,他冒犯又僭越的抬起头,满脸悲悯的直视着如今大清国一人之下的皇贵妃娘娘,他很想问一句,您走到如今可曾后悔?可是看着这位仿若参透了苦集灭道四谛般,低垂着眉眼、温润又无情的娘娘,他一句问句都说不出来。汪荃直挺起身,示意榻上的皇贵妃娘娘附耳过来,他的嘴唇张合,声音几乎听不见,只说了两个字。
榻上的主子略顿了顿,回直了身子,轻声问道:“还有什么是本宫需要知道的吗?”
汪荃狠闭了闭眼,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最后一年半至两年,恐怕会缠绵病榻,药膳汤剂或是补药,灌下去也不过是熬日子,左右不过能多半年,油尽灯枯后,神仙难救。”说完就趴伏到了地上,等待自己最终的命运裁决。面对着一句话就能将与他所有相关的人彻底抹除性命和存在痕迹的主子,汪荃心里不是不怕,但是他还是本着医者的诚心,赌上与命运的博弈,眼一闭、心一横,说了实话。
卫嬿婉闭了眼,很久才又开口:“汪大夫医者仁心,本宫多谢你。绿枝是本宫的心腹,她曾向本宫透露有意跟随你学习医理,本该前年就到年龄放出宫去的,只是因着诸事繁杂、她又有亲眷亡故需守孝三年,才耽搁了,明年到了宫人外放的时候,本宫会给她备好嫁妆。你可愿意留她在身边照拂?”
汪荃直愣愣的抬头,仿佛十分难以理解面前这位身份地位早已贵不可言的主子娘娘,她明明刚刚得知自己都没多少年寿命了,怎么此时还有心思给自己的心腹保媒牵线?不过他很快回了神,十分惭愧的回道:“在下年岁长绿枝姑娘十四岁,又曾有过妻室,绿枝姑娘身份尊贵,在下不过一个乡野游医,虽的确心仪绿枝,却只怕委屈了她。”汪荃的确对沉稳又细心的绿枝十分心仪,但两人巨大的差距也的确让他这个仍有些旧怨未了的游方大夫不敢有所期望,以至于他这些年面对绿枝都有些不自然的躲闪。
“本宫问过绿枝,是她自己求的,年龄一事她并不在意,她家里也曾是开药铺的,娘家人也曾是药商。至于你的亡妻,在最初用你的时候就派人查过,她生前是云南苗寨的巫医,巫族中内乱,几个寨子里只你一个人活着逃了出来。你非苗疆人,却能娶巫族医女,其中密辛曲折,本宫无意探寻。这些年你躲在进忠的秘密宅邸内,也算是保下了一条性命。若你真心待绿枝,本宫可以派西南的人切断那些苗人找寻你的途径,让他们以为你已经死了,也可以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甚至,若得机缘,可让你进入军中做军医。”卫嬿婉声音无波无澜,仿佛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汪荃听得浑身冒汗,他知道进忠公公查人底细查的深,却没成想他十几年前的旧事都被查的如此清楚明白,进忠公公虽然势大,但主要势力都在北方,皇贵妃却提到了“西南的人”。他抬眼看着眼前这位可以驱使阎王为自己做事的菩萨,他突然意识到,他似乎从没看清过这位进忠公公背后的、真正的主子。但是,他看不看得清都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在于,若是这位背后金刚相、面前菩萨身的皇贵妃娘娘能让他彻底了了旧怨,让他得以再次行走在阳光之下,甚至进入对于他的真实身世来说更加安全、又相对自由的军队之中继续做大夫,那么别说是娶他本就心仪的绿枝,就是让他娶个夜叉回去供起来,那他也能早晚再上三炷香。
“奴才,此生愿为主子驱使,万死不辞。”汪荃一头磕了下去,他彻底换了称呼。
“回头制一副不伤身的避孕丸药,叫进忠送进来。你下去罢,本宫与你的对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卫嬿婉一条手臂搭在榻边的软枕上,语气温和的说道。
“是。”汪荃又磕了个头,躬身退了下去。
卫嬿婉等他退出去,才放松了挺直的腰背,慢慢的歪到榻上。不一会儿春婵进来回禀,说进忠公公带着人从后小门走了,照旧是绿枝打掩护去送人。卫嬿婉“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春婵给她换了新的热茶,卫嬿婉一直都闭目养神,没什么动作,直到春婵拿了一条薄羊毛毯轻轻的给她盖在身上,她才慢慢睁眼,看着眉眼温顺的春婵,忽然轻声问道:“春婵,你有没有心仪的人?想去他府上、离他近些吗?”
春婵很是意外的愣了愣,不仅是惊讶于主儿此时问她是否有心仪的人,而且主儿似乎知道了她从不曾表露的心思,还问她想不想去那人府上。春婵下意识的就跪下了,张了张嘴似是着急想要辩解,但是话没出口就吞了回去,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才平复了语气中的颤抖,轻声说道:“奴婢有心仪之人,却不想去他府上。奴婢很早就下定了决心不嫁人,只愿陪着主儿在这紫禁城里过这一生。在这里,奴婢是受人尊敬的永寿宫掌事姑姑,哪怕是低位的嫔妃,都对奴婢礼让三分。但若奴婢出宫去,且不说奴婢年纪本就大了,哪怕仍是二八妙龄,以奴婢的身份、相貌、才情,都不足以叫那人偏爱一二,奴婢就是有机缘去了他府上,也不过一个最下等的侍妾格格。更何况他早已有爱妻美妾,奴婢不愿意去当个外来的嬷嬷,伺候那一大家子人,永远仰人鼻息。奴婢只想一心一意跟着您,这满宫里的主子,只有您把奴婢当人看、当春婵。奴婢前辈子修了大造化,这辈子才早早就与主儿相识于微时,这一路走来,跟着您一路富贵荣华,奴婢的那些家里人从来只想着怎么从奴婢这儿索要银两和好处,从不曾想着接奴婢出宫去,他们巴不得让奴婢能钉死在这永寿宫里。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只有您这一位亲人了,无论时运好坏,奴婢都会守着您。求您别赶我走,除了主儿身边儿,我哪儿也不去,一头碰死我也不去别处。”春婵说到最后唤了称呼,她没再自称奴婢,双眼含泪的看着嬿婉,她只有嬿婉这一个肯真正对她上心的妹妹了。
只有主儿会细心察觉到她那些从不曾表露的隐秘心思,连她同屋的红云、同辈的澜翠、同进同出交接最多的绿枝,她们都不曾看出她对那位富察大人的爱慕和心思,但是她的嬿婉妹妹看出来了。春婵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她从来都不曾在主儿面前多提一句嘴。
卫嬿婉把春婵拉起来,让她一起坐在榻上,歪靠在她身上,轻声的劝道:“那万一我比你们早离开呢?永寿宫的人终究要寻个落脚之处。”她抱住急急的就要来捂她嘴的春婵,歪在她身上撒娇,“好姐姐,别急着否我,我就是预备个可能。万一,万一的话,你愿意去忠勇公府吗?澜翠早有去处,绿枝也会有着落,红云铁了心要照顾小阿哥们,尤其是小十六,估计会想去南三所,就你一个我想了好久,才隐约猜到你对傅恒的心意。”
“奴婢不想去,没有万一,真到那时,奴婢跟您一起走就是了。兴许还能得个忠心的好名声呢。”春婵轻声的跟主子说悄悄话,故意说要讨个身后名,想让主子答应她别把她安排给别人。她侧过身,大着胆子张开手臂抱着自家主子,其实她们在四执库的时候,嬿婉有时候撒娇就喜欢贴贴抱抱,她本是个不喜欢与人特别亲近的性子,却被嬿婉带的渐渐习惯在她撒娇的时候,抱着她轻轻的晃一晃,嬿婉瘦瘦小小的一只,就被她抱着晃悠的嘻嘻笑。春婵很多很多年不敢这么抱着她晃了,嬿婉终归是主子,而她是奴婢。
卫嬿婉被春婵轻轻抱着晃了一下,也有些奇异的时光倒流之感,只是她很快回了神,轻声斥她:“说什么傻话,那种名声哪有你好好活着重要,你身体好、没病没灾的,还有家人亲眷,不许有这种傻心思,哪怕你每年能帮我多烧些小零嘴儿、话本子或者画册呢?你若实在不想去伺候傅恒那一大家子,就帮我看着小七和小九吧,好不好?”
春婵见主儿是真生气了,也就轻声应了,不再提殉主的事儿,反正主儿也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儿,刚怀上身孕呢就说瞎话,见主儿不再提要把自己安排去别人那儿,春婵也就不再反驳,她面对着自家主子向来是个温顺、不抬杠的人,不让怀孕的主儿生气烦恼就是她的本职。
等绿枝回来回禀了消息,春婵退出去,卫嬿婉又留了绿枝说话,今晚轮到绿枝值夜,主仆两人就一边絮絮的说小话,一边准备着睡了。只不过现在卫嬿婉休息的时候,不再叫人在寝殿内室守夜了,绿枝伺候主儿洗漱换衣,放下了床帷之后就退了出来,在正殿的外间里守夜和休息。
所以绿枝也就不知道寝殿内室里又轻轻的“咔哒”响了一声,不知道是谁在大雪后的寒风里伫立了亘古的时光,隐在宫檐的阴影里望着永寿宫的朱红宫墙,最终还是忍不住心中的酸楚难捱,叩开了那扇永远向他敞开的暗门。
【嬿婉:提前打个预防针,免得真到几年后我开始生病了再说,她们一个个的嗷嗷的都不能接受。】
【春婵and进忠:你觉得提前安排有用?到时候还不是想死的死、想活的活。】
【嬿婉:那不行,我的人得我做主,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了嗷。】
第131章 只道是寻常
又一年夏季悄然而至,卫嬿婉这胎怀的稳当,也不曾再生出什么波折。紫禁城里虽有新晋的妃嫔,但好在皇贵妃娘娘体恤,一应份例和安排都十分妥当,没听说有哪个特别难缠的宫嫔闹将起来。
皇贵妃还常常劝皇帝新欢旧爱莫要太过冷落了谁,姐妹们都盼着皇上去瞧瞧云云,永寿宫不霸着圣宠,小妃嫔们日子过得也不错,倒是难得的呈现出了一片安稳祥和之景。以往时不时就出点儿乌糟事的后宫里,无论高位还是低位不太受宠的妃嫔们,都仿佛被皇贵妃那些个时不时的赏赐、还有经常出炉的新鲜小甜点喂得都一个个脸色红润、喜气洋洋,宫里还引入了些宫外时兴的棋牌游戏,相熟的后妃们常常凑局打牌、吃茶逗趣儿,连闷葫芦一般、不爱交际的婉嫔都时常被拉去凑人数。有些小嫔妃见着皇帝,也似乎是效仿着皇贵妃那种温婉柔顺的性子,乐呵呵、笑嘻嘻的簇拥上前去侍奉。愈发年迈的皇帝很吃周围人都顺着他的这一套,见着花骨朵一样柔软新妍的年轻妃嫔环绕在身边,皇帝高兴顺心,性情也和缓不少。后宫里的氛围渐渐和缓温馨了许多,最近更是连一直闷在自己小佛堂里礼佛的纯妃都开始偶尔出门逛御花园了。
只是皇贵妃似乎不太喜欢旁人打扰,有心思热络的想往永寿宫贴的低位妃嫔,皇贵妃也只见过一两次之后就开始躲人,后来干脆以怀胎月份大了为由,闭门谢客了。皇帝听着暗桩报上来了消息,心里倒是放了心,皇贵妃对宫里嫔妃都不错,但是也没有特别交好的,瞧着实在是没有自成派系的意头。
皇帝暗自猜测除了她本身就是个谨慎的性子之外,没什么额外的精力也是缘由之一,另外还可能她是真的懒得费劲,永寿宫如今都有五个皇子女了,肚子里还揣上了第六个。皇贵妃身子不好是事实,到了暑热的时候她就更不乐意劳动,连皇帝去了几次看她,她整个人都是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她似乎因为天热,胃口不怎么好,肚子看着也不算大,只是身上也没长几两肉,太医来诊了几次,都说皇嗣和娘娘都无虞,只是娘娘本身身体就有些气虚体弱,又要供着体内胎儿的养分,才看着瘦弱些。皇帝看她怀胎似是十分辛苦,精神也不济,也就不常去永寿宫了,只叫人常送些补品过去,偶尔偏脚去陪她用膳。
卫嬿婉其实是有意控制食量,她之前生产时伤了腰和髋骨,怕这次怀的胎儿过大,生产时太过困难。她放任自己表现出一副精神萎靡、疲惫不堪的模样,皇帝瞧了虽然颇为怜惜,但也的确没人愿意时时见着一派病容,更何况皇帝后宫里有的是鲜妍娇俏的女子还等着盼着皇帝的宠幸,所以皇帝哪怕来了永寿宫,也会在用膳后,在皇贵妃真诚的劝说下就坡下驴,去其他宫里歇息。
不过正好这样皇帝不常在永寿宫过夜了,卫嬿婉乐得清闲。她躲在永寿宫里,肆无忌惮的当那只没有老虎就称霸王的猴子,永寿宫外面看着宫闱森严,被守得铁桶一般,其实里面都快被她散养成动物园了,小主子们又多,进了永寿宫把大门一关,不管外面是怎样的模样,里面是不知春秋、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
而且皇帝不来还有个好处,就是进忠也能得更多的空来陪她。进忠如今在御前虽还担着都太监总管的职,但大多数麻烦差事都放给手下人去做了,他已经养起来了一批人可以作为手脚领命做事,为他省下了更多私下里的时间去陪伴他的娘娘。
进忠来的勤,卫嬿婉很高兴,但是唯一的不好处就又体现出来了,她没法子偷吃了。而且春婵似乎找到了治自家这位不太听话的、常常耍赖的娘娘的法子,她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进忠公公的确对于管住娘娘贪凉贪嘴这件事上更得其法。比如今日午后,娘娘午睡过后热出了一身汗,就磨着她要吃一碗冰甜酪子,还拉着张小脸儿非得多加一勺碎冰,春婵好说歹说都没劝阻住,只好在磨蹭了大半个时辰之后,给娘娘上了一份她要求的下午茶点。但是今日娘娘用冰的量就用足了,春婵觉得,如今愈发爱耍小性子的娘娘晚间绝对不会自觉的少用一碗加冰甜酪,于是偷偷去跟递了话来说今晚要过来的进忠公公透了消息。
晚上进忠按时来了,卫嬿婉再用夜宵的时候,刚要伸手去够甜酪子,就被他一手摁住装冰甜酪的小碗,直接递给了春蝉让她撤下去。嬿婉瞪圆了一双漂亮眼睛看看碗、再看看他不为所动的一张脸,见瞪他没用,又转去瞪春蝉,春蝉被她谴责的眼神盯得垂了头,却还是端着冰酪悄悄退下去了。
卫嬿婉眼瞅着到嘴的甜酪子就这么飞了,被进忠抱在怀里还扭着身儿的不依,发脾气闹腾他:“了不得了,反了天了,我这永寿宫如今都是你的天下了,春蝉都给你哄去了,吃个酪子都不给,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说着说着眼眶就要红,还要去揪他的耳垂儿,见她说话间就要掉泪珠子,进忠心里软的一沓糊涂,又被她闹得实在没法子,连忙哄着劝着说明日可以多用半碗,里头给她加时令的果子丁,提前用冰冰好了的。这才哄的她收了眼泪,糯叽叽的趴在他怀里,揪他前襟上的纽扣子。
进忠怀里抱着这么个爱折腾人的宝贝疙瘩,心里又酸又软。嬿婉如今就爱撒娇闹腾他,为了贪嘴跟他斗智斗勇,却在被他抓住的时候乖乖听话,只是她怀着身子还不听劝,晚上偷偷给他绣荷包香囊,被他抓住过几次,每回都说不费多少神,然后再从床头暗格里给他拿出新制好的、时兴样式的各种小饰物,笑嘻嘻的给他换上,旧的也叫他带回去先收起来,等换了合适的季节或衣裳再佩戴。
他在紫禁城里活了这几十年,因着嬿婉才体会到被人爱着念着体贴着,或者撒着娇讨他爱怜是什么滋味。他残缺不全的身体和心被嬿婉温和饱满的爱意一点一点地补满了,他眼底的冷厉、心底的暴戾、灵魂的桀骜被她用满满的心意轻柔的抚慰安静下来,她将他心底深处那个从幼年就被扼死的孩童从阴暗无光的角落里拉出来,好好的放在她温柔的爱意中重新慢慢养大了。他不需要再混身竖起尖利的刺去提前阻隔周围的伤害,她柔和的套住了他,他的心不再慌不择路的逃窜或防御,他此生有了落脚之地、有了护身的铠甲。
后宫祥和,皇帝有了更多的时间精力去和前朝的大臣们勾心斗角,以及继续头疼西南征缅的战事。富察傅恒领军之后,战场局势倒是有所扭转,不过现在皇帝心里实在是别扭又难受,他实在没想到一个蛮夷之地的贡榜就能拖住、甚至消耗大清如此多的将士和国力,征缅打到第六年,实在是需要一场大捷去强逼贡榜王朝称臣或求和。皇帝现在就希望大清祖宗庇佑,让带兵的傅恒和满清的将士们能躲过瘴疠之祸,征缅战事结束后,能完满的班师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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