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傅玉行很早醒来,到集市上买了馒头,预备把这唯一的食物留给赵蘅,站在门外,他小心而缓慢地敲了敲她的房门,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赵蘅已经不在了。
屋里静得泛出寒气,连呼吸都有回声,这份空荡填塞得傅玉行喘不过气,他跑出大门,四处寻找。
到处都没有,没有赵蘅,没有任何人。他喊不出声,他没有办法对她做出任何询问或挽留。
他要她留下吗?
他有什么资格要她留下?
“我要是你,才不在这种地方留下来呢,由得他自生自灭,咎由自取!”
他在原处站定了,阴天旷野之下,只剩一个孤零零的背影,如一根仅存的青竹。
这回真真正正只剩他一个人了。
赵蘅回到了大槐村。当初她被花轿锣鼓吹吹打打从这个地方送出去,那时她原本下了决心,一辈子不会再回来。
她父母如今在乡间最开阔通风的地方盖了一座砖瓦房。赵父躺在凉荫下汁水淋漓地嚼着甜瓜,赵蘅一出现在面前,把他吓了一跳,整个人从躺椅上翻倒在地。
再见到赵蘅,赵父脸上没有惊喜,只有不合时宜的尴尬和诧异。
“阿蘅,你怎么回来了?”
赵母如今每天最大的乐趣,是穿着一身绫罗绸缎的衣服,搬一把小板凳,坐到她买下的田垄边,专监督着那些佃户替她耕种。所有人都要听她的,在她的田地上,为她劳作。她无穷无尽地从中汲取到一种“拥有”和“做主”的快乐。
看到赵蘅的一刻,她脸上那根因嗑瓜子而不断起伏的筋停止了蠕动,瓜子壳卡在牙尖,一个欲开口又未开口的姿态。
“你怎么回来了?”
……
大门关闭,屋里只有赵蘅和她母亲,每次她俩这样坐着,父亲便半是识趣半是畏惧地远远避开。
赵蘅道:“傅家发生的事情,我想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了。”
赵母说:“我不知道。”
其实她当然知道。
同村早有人又眼红又看不惯他们乍富后的种种得意,一听说傅家破产的消息,第一时间便赶上门来大大阴阳怪气了一番。
他们本打算去看看赵蘅,但随即想到,傅家正是缺钱的时候,一旦他们上门,也许傅家人就把给的钱要了回去。这个可能性让他们决定绝不自投罗网。如今看到赵蘅,心里就先生出一份警惕。
赵蘅听出她母亲话里那份拒绝,心里已凉了几分。但想到来路,她还是道:“我打算从头做些生意,需要本钱,可手上傅家欠下的债款还没有还清——”
“我没有钱。”她母亲很迅速地道,“穷人债还三年,富人债还三代。傅家欠了这么多钱,哪是我能还得上的?”
“我不指望你替我还钱。我只是想多少借我点本钱,至少让我把接下来的日子过下去。这也不够你心软一些吗?”
这话终于让赵母略略收起了敌对的姿态。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借着慢慢喝水的缝隙,在心里思索谈话的出路。
“傅家现在——就剩那位二少爷了吧?”她忽然问。
“……是。”
她母亲冷笑一声:“既然这样,你还陪他费什么神耗什么劲?既然他傅家房子也没了,钱也没有了,连人都死光了,你也不是他家的儿媳妇了。”
“傅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那里还有傅家祖辈的心血。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你倒愿意充好人!”她母亲嗤道,“听我一句,你啊,你也别想着什么靠自己做营生了,趁年轻,尽早再改嫁个人家才是正事。你的八字好,不愁另找个好去处。”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反倒更勾起赵蘅伤心事。她也冷笑起来,“傅家都家破人亡了,我还能和人说我八字好么?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我的八字是怎么回事?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给钱。”
“我没有钱!”赵母厉声大喊。
屋里安静下来。
赵蘅忽然觉得累,也觉得没意思,一路来的疲倦从脚底泛上来,她不想再说话了。
她对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是,“我知道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求你们。”
然后她起身离开。
赵母盯着她逐渐溶进阳光下的背影,终究没有追出去。
长长的田埂上,赵蘅独自一个人走来,又独自一个人走回去。
赵父从身后追上来,一路喊着乖女儿,一面回头偷眼看身后,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个一小块银锭子,然后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带着一种秘密的笑意,意思是不要说出去。
她父亲有这世上最无奈、最老实、最情深义重的一张脸,好像他和赵蘅一样,在她冷血无情的母亲手下夹缝求生。但赵蘅一低眼就能看见,她父亲手上正戴着两个金闪闪的嵌宝金指环。
她笑笑,说,“谢谢爹了。”
赵蘅在第二天傍晚搭了同村人的牛车回到祠堂旁的那间茅屋里。
一推开门,屋里有灰尘飞舞。光线昏暗,一个人影枯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干裂的馒头。
傍晚的光线一照到那人身上,他马上抬起头。
看到是赵蘅的那一刻,傅玉行整个人像是从土中挖出来的一尊雕像,扑落落活了过来,怔在哪里。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你……”他开口,然后才注意到自己的嘴巴竟是裂的。两天没有动过,没有吃喝,好像什么都忘了。
赵蘅走到桌前,发现他拿钱买了馒头。傅玉行能想到最便宜的东西就是馒头。
她道:“买馒头不如买小半袋荞麦,蒸熟了,和一半橡子、一半野菜一起蒸一蒸拌着吃,可以吃两三天。你一顿早饭就花完了。”话说得平静,是过日子的语气,好像她只是随意出了一趟门。
实际上她自己知道,她也是个被剩下的人了。
她在桌子另一边坐下,目视着前方,道:“我回了一趟本乡,和我父母要钱。本来打算多少要点,以后要做生意好开头,生活也好过一点,但是他们不给。”
“不给就不给吧,日子总要过下去。穷日子有穷日子的过法,一点一点来吧。”
傅玉行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赵蘅,看着她在透进屋的光线下一点点把两天来的事情说出来,好像所有的苦难和难题经由她的安排,都有了头绪,都可以去忍受。
馒头已经开始坏了。赵蘅最终决定先吃点东西,让傅玉行去捡了柴,她生起火,把馒头隔水蒸了。
两人就这么坐在土灶前,一口一口,把那已经变硬的馒头嚼着,吃下去。
很多年后有人问起傅玉行,他心仪的那名女子究竟是什么样人。他沉思半晌,而后笑了,用一种无人看懂的神情,说:“她是我的树。”
于黑暗里出现,指引他抬头看到初升阳光,告诉他,日子总要过下去,一点一点来而已。
第三十九章 艰难起步
太阳未出时,晨雾弥漫,这时的田野树林有一种湿软的暗青色。
赵蘅和傅玉行推着木轮车,一前一后,在蒙蒙的天光里缓缓上路。出村要走过两片田垄,走过绕村的溪水,木轮咕噜噜从水上一座青石桥上滚过,两个人影穿过桥上漠漠的白雾,再走过一条稀疏长着榆钱树的大路。
集市上早起的人已经支起临街的窗户,也有出门倒尿盆的了。空气中有炸果子的油烟和香气、车马驶过的烟尘。桥上卖布头的、卖翠梨的、卖眼药的……此起彼伏吆喝声。
每个人自行其事,但所有人路过此地,眼睛都要往桥头处瞥一眼,再瞥一眼。
木支架铺开一个小摊,上面摆着晒好的枸杞、白芍、当归、地黄、胡麻、黄芪、柴胡……
药不稀奇,大家看的是卖药的人。
穿了件缁灰色的葛布长衫,身形瘦削而修长,低垂着眉目,专心致志把面前的芍根分拣、刮去表皮,白术切成薄片,黄芪研成粉末……
有些人虽在做活,却让人感觉到他一定生来不是个做活的人;往闹哄哄的市集人堆里一坐,也让人一眼看出他原本不是坐在这种地方的人。
傅玉行曾经是策马驰骋过这条长街的那一个,是坐在临街酒楼上随意往下看的那一个,是让这条街上的人只能目睹到一个遥远背影或模糊面容的那一个。现在他和他们坐在一样的位置,晒着一样的阳光,听着一样的热闹,同样闻着身后沟渠泛起来的些微臭气。
“呀,怎么今天卖药的多了个俊后生?还唇红齿白斯斯文文的。”
“你不知道啊,那个就是……”
“哎哟,真看不出……”
随后,那些窃窃私语的目光总会移到他身上。他们探究着他的脸,他的动作,渴望从这个曾经的富家子弟身上找到任何一丝可以挑起话头的蛛丝马迹,供他们表达怜悯、鄙视或不屑,或者说上几句道理。
也有人不屑于这样含蓄委婉的背后议论。到第三天的时候,药摊就被人掀翻了。“你的药都害死人了,你还敢出来卖药!”
卖枣的大汉王信虎从第一天看到傅玉行出现在这条街上就有了不快,对这恶迹昭昭的纨绔子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本来患有头疼,以往总在养心药堂抓药,如今到了别家药铺,发现同样的药贵上三文,一时气性不顺,走过来抡起拳头就把摊子砸了。
“傅家本来多好的一家药铺,要不是生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哪至于现在家破人亡的地步,我要是你,简直恨不得当头撞死!”
“老天不长眼,积德行善的倒死了,倒把不该留的留在世上!”看着粗粗大大的一个莽汉,话竟然说得直挖人心窝子。围观之人也都很以为是,所以并不帮傅玉行出头。甚至他们看到傅玉行时,是有一点微妙的愉悦的——虽然他们穷,至少他们从来便穷,没有遭报应的嫌疑;虽然穷,又至少他们没有把家人害死,和他相比,自己真算是个好人。
当桥头以傅玉行为中心挤满人的时候,赵蘅刚好挑了两担刚晒好的白芍根过来,把所有这些话都听在耳朵里。
她没有上前阻止,只是默默把挑担放下了,立在桥头上,默默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傅玉行一回头,就看到人群之外来自赵蘅的目光。
隔着阳光,他看到她眼里有一种冰冷的痛快。
这么久以来他们一起吃住、一起采药、一起在灯下商量下一步的打算,没有谁试图去触碰那个隐而不言的伤口。
但那伤口是一汪幽深的泉眼,看起来已开始结痂,可只要稍稍揭开一点,那股漫长持久的恨意就继续从小小的眼里持续不断流淌出来,原来它从来没有停止。
那些刻毒的话,何尝不是她心中所想?
假如能有机会用他一命换他哥哥回来,她会这么做吗?
连他自己也这样祈求天地神明。
那晚赵蘅没有吃饭。
屋里烛火昏昏昧昧,她独自坐在床上,烛火把影子投到墙上。屋子太矮,一个影子就占了大半面墙,半边是烛火的亮光,半边是人的黑影子。
傅玉行就在这时静静推门进来。
赵蘅一动不动看着对面长着霉斑的土墙,不知盯了多久。直到他进来,她的视线终于转过来,双眼是两口深井。
他在她的注视下来到床边,把一碗熬好的药汤端到她床头。赵蘅自小产后便落下了气血亏虚的毛病,又兼病中忧苦过度,到如今仍有腹痛之症。傅玉行每日熬了补益气血的药汤给她,希望将她慢慢调养过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病症、她的忧苦都是因何而生。
送完药出来,他坐到院子里,一个人修理起白天被砸坏的摊架。院子里木架敲打的闷声持续到夜深,保持在一个小心翼翼不会惊扰到她的程度,在无边的黑夜里,偶尔孤寂地响起一下、响起一下。
第二天,傅玉行仍然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除了那药架上新绑了一条木腿,看起来和昨天没有任何区别。
他还将一包东西给了砸他摊子的王信虎。
王信虎挑挑眉,“怎么,想毒死我?”
傅玉行道:“你脾气暴躁,头疼目赤,是气血不畅肝火旺盛导致的,这药包是按龙胆泻肝汤所配,清热平肝。以后戒酒戒怒,头疼的毛病慢慢就可以根治了。”
“你才脾气暴躁!”王信虎一把把药打到桥下。
不过自那之后,大约出于某种补偿心理,集市上的众人对傅玉行倒比开始时接纳些了。
赵蘅后来几次去时,甚至已经看到傅玉行正坐在几个休息的药贩当中,听他们谈天说地。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傅玉行从前那些傲慢无礼,只是因为他不想;只要他想了,他可以和任何人轻松交上朋友。
小贩们闲谈,后来总带上他。午后人少时几个人轮流坐在树荫下,从东村聊到西村,从南桥聊到北桥。
这里面和傅玉行最熟络的是一个药铺里的抓药伙计,时常把药铺里不要的成药顺手带到市集上卖了贴自己的钱,所以总能看到他在附近溜溜达达。因长了个尖脑袋,外号就叫智尖儿。智尖儿上过两年学塾,认得些字,又因为是药堂学徒,自认与街头小贩不同,这些人里也只对傅玉行另眼相待。虽然平日大家坐在一起谈天,但他心里是认为他和傅玉行要比周围这些人都高出一层的。
这天智尖儿一来,就坐下支开两腿半靠在石桥上,连声说着倒霉。“唉,好日子没过几天,简直不让人活。”
旁人问他,他只说他们反正也不懂,待要等玉行来了,才和他说。
“二少爷,”一见傅玉行,他便道,“果然那刘凤褚做了宣州药行的行首后,别人就没好日子过了。他连着挖了好几家药铺的老药工,连我们铺子上那个也招了去了。”
玉行还未说话,旁边一人先搭腔,那是得想想办法再找一个了。
智尖儿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又是一句,“你知道什么?那药工是从掌柜的他爹那时就开始做起了。我们铺上招牌的一样小活络丹,那配比、火候,都只有他最熟悉。这人一旦走了,掌柜的自己再做不成原来那样子,挠破头都不知该怎么办。且那老药工见有人挖角,竟然还坐地起价,说如果我们掌柜的想留下他,得要这个数。”说着张开五指做了个手势。
众人听得也悚然,“那姓刘的药铺究竟要开得多大,要这么多人?”
“所以说你们不懂了。他手底下现在有多少铺面,人还远不够呢!还是要人,连我都来问过了,你们猜月钱翻了几番?”
其他人这才听出原来他实际是炫耀来了。有人看不惯,酸溜溜道:“那你还不快点另投明主?”
智尖儿笑嘻嘻道:“我不另投明主,哪有钱请你们吃酒?”
一说吃酒,众人又热闹撺哄起来。智尖儿特意招呼道,“二少爷一起去?我做东道。”
傅玉行始终只是在一旁听着,这时也只是说:“不必了。”
智尖儿一得势,言谈间便带了过来人的味道,啧啧道:“你天天在这大毒日头底下晒着,够吃苦头的了,横竖我看你这么多天又没一笔生意,收半天摊也没什么。人哪能一直这么紧着自己,找个时候快活又不是什么罪过。何况,我们这些兄弟都是好不容易熟络起来的,你忍心现在就下我们的脸子?”他狡猾地看着傅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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