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得是那样的人家,要么有人情,要么给好处,从市监手上拿了红牒子,才有资格到庙里头摆药。”
赵蘅没想到这样大的药集也这样毫无章法。“难道这药市市监也不看药材成色,也不辨药材真假,只要有钱就能进吗?”
老药农笑道:“娘子呦,那些人最势利眼的。你们这样的,他们瞧都不会瞧一眼呢!”
说笑几句,吃完酒菜,那些人很快又站起来一溜儿排起队。
赵蘅却还保持着刚才的方向没挪脚,面露不甘。药集上离中心越远就越没有冒头的机会。她对玉行道:“你看周围那些来来去去搬的药材,也没一个成色好过咱们,怎么他们就能进庙去,我们就只能待在角落?”
傅玉行道:“人说了,要么有人情,要么是本地大商户,否则拿不到红牒子。”这种门道他再清楚不过,毕竟只有当地人赚钱,衙司才有油水可捞。
赵蘅道:“不行,得想个办法进去。”
傅玉行觉得她说这话时眼里邪到冒绿光。——那股“办得成也得办,办不成也得办”的劲儿又来了。
赵蘅远远看着跨院外那些打扮神气的富人们一个个进去,一个个出来,两个差役都一一问好。
她把眼睛转到一边的傅玉行身上,视线好像要从他身上刮层皮下来。
“……看我做什么?”
跨院前的一条路,卵石铺地,柳荫清凉,和外面蒸笼一样日头正晒的广场是截然两个世界。
正午,两个差异站在门口昏昏欲睡,忽然又见一座轿子在门前停下,忙抖搂精神。
轿里下来一位身段颀长、通身贵气的俊秀公子,手中折扇一展,带着身边一个粗衣侍女,径自往这边来。
那两个差役看他面生,但见他步态雍容,神情傲慢,又不敢相问,犹豫晃神间,那二人已飘飘然进门去。
等人走了,两个差役才低声打听:“刚才那是哪家公子?”
“你不认得?”
“我也不认得。”
傅二公子这一朝返璞归真,一路进了衙司大门、走过前院,走在陌生的地盘却像走在自家院中一样从容。迎面遇上陌生的公差杂役,也都不闪不避,反倒那些人对上他的目光,都低了头趋步而过。
跟在他身后的赵蘅面无表情,只在走过抄手游廊时转错了方向。
傅玉行一回头,看到她越走越远,立即低声道:“走岔了,回来。”
赵蘅又面无表情庄重地折回来。
傅玉行这时还有心情笑话她,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怡然环顾道:“大嫂,明明是你自己出的主意,你倒慌成这样?”
赵蘅冷峻地目视前方:“闭嘴。你是亏心事做多了,所以干什么都不心虚。”
一路进到正厅,堂上一胖一瘦两个市监正坐在桌子后面翘着腿打盹。傅玉行走上前去,拿着扇柄,往桌上一敲。
不光梦中两个市监唬了一跳,连门槛外的赵蘅也唬了一跳。
傅玉行沉声不悦道:“让你们办事,你们倒睡得香甜。还得我亲自进来见人!”
两个市监睁开困眼,看到面前一个面带不快的公子哥儿,分明是个陌生脸,那气派态度又好像是他们应该认识的人,一时又是困惑又是惶然。
对方见到他们的态度,更蹙了眉,“快把东西拿来,我今日可是一点都不得空,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那市监立刻弹起身来,从一旁桌上取来红牒,一个画了字,一个盖上红泥,瘦个子双手递过。两个心底却都在犯嘀咕。临递过去前,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胖市监终于壮着胆子问了句:“小官人,你是——”
门外的赵蘅挺直了身子。
傅玉行手上待要接过红牒,又停住了,他慢慢抬起眼,挑了挑眉:“你不认得我?”
他那沉沉的睫毛半垂着,眼睛一扫,能让所有人怀疑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太过愚蠢。
另一个瘦子一拍脑袋:“啊,小官人想必就是县丞大人的那位妻弟罢!小的们位卑眼拙,小官人可别怪罪!”
玉行不接话,只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显示出一种教养良好的不耐烦。瘦个子忙把红牒递上来,嘻嘻笑道:“县丞大人早已经交代过了,小官人怎么还亲自过来呢。”
傅玉行扯下嘴角,以讥讽的语气道:“我也没料到我姐夫手下的市监做事这样认真。”说着,抽了红牒转身就走。赵蘅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门外,那胖市监却又在身后喊了一声:“哎,小官人,你还没将节符交给我们!”
节符是商家经营的证明,看来是本地商户以此来交换红牒。
门外两人脚步同时一顿。
傅玉行慢慢转过身来,慢慢地看紧了胖市监。
赵蘅听到他用一种拖得极慢的、慢得近乎处刑的语气,反问出一句:
“哦,那么,二位稍候,我这就回我姐夫家中,取来节符给二位过目?”
……最后,是那胖市监自己掌了几个嘴巴,一面说着希望小官人不要怪罪,一边希望他事后在县丞大人面前多多美言,自己可没有忘了他老人家的交代,两个一起恭恭敬敬奉送他们出门。
傅玉行一路昂着他高傲的头颅,看也不看那二人,在一连串的恭维赔罪声中,带着赵蘅,风度翩翩出门去。
“县丞跟他们交代什么了?”
“我哪会知道。”
第二日上午,广场旁众多药贩守在好容易占来的摊位前,一面吃着干粮等待开市,一边欣羡地看着众多商户掌柜命令人手将药材药柜搬进庙里。
昨日那药农家小姑娘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阿爹,你们看那!那两个人——”
进庙的人群里,隐约有一对令他们相当眼熟的男女。这家人一面啃着干粮,一面怀疑自己的眼睛。
人群中,傅玉行肩扛手提,赵蘅搬着药架。红牒子上给他们划了一块最靠近大道中心的位置,这地方二人自然没有占,以免和那位县丞大人的正牌妻弟碰个对头。他们在靠近马殿几个较小的铺面当中挑了一块地方,和其他几家挨在一块,分不出你我,以防被集市里巡逻的市官们察觉。
赵蘅搬到一半,起身把落在鼻尖的碎发伸手拂开,视线在半空中转了个弯。
傅玉行顺着她视线看去,发现让她多看两眼的原来是前面推着小木车过去的一个卖豆儿果的摊子。
“要不要吃豆儿果?”他问。
赵蘅把碎发梳到脑后扎起,“哪还有时间吃零嘴?你快点,把药箱搬来。”
昨日还一身风流矜贵的公子哥,这时一身粗衣麻布,任由她使唤着干这干那。
下午,铜锣三响,药集正式开市。
连着几日,傅玉行除了研药卖药,也到处走走看看。场内偶尔有巡逻的市官过来,赵蘅就看天看地,反正不与人家对上视线。
吃饭也都在摊上。赵蘅坐在木箱上,举个馒头要吃,又拿开了,眼巴巴盯着庙外的方向。“说是有海商要来,怎么这么多天了也不见人影。”
傅玉行抱着手倚在旁边和她一同看,馒头也拿在手上,也不是要吃的样子。
“也许是不来了。”他这几天把药市各处都看过了,江宁县的药材品质一般,管理松散,离水路也不算近。这地方唯一能够支撑起一个药市的,就是这间药王庙每年在祭祀时吸引一些药商。这两年宣州的药市混乱,药材涨价,兴许也把一部分人也分到了这里。总体而言,不是一个收购药材的好地方,那海商或许对此地不感兴趣。
海商总也不来,药市上许多摊位囤不住货,这两日陆续把药材都卖了出去。这天上午,市集上的人头却像地虫游动的沙地一样依次鼓动起来,从广场外到集市里,传进来一个令所有人面露喜色的消息:
海商登岸了!
一时间,卖了药的叹息懊丧,沉着气的欢天喜地,都急嚷嚷把摊上最好的药摆出来。
赵蘅和傅玉行对视一眼,都道是时机来了,也欢喜不胜。
没料到,人群外一个市官早已把二人盯了许久,这时候走上前来,厉声道:“你们俩,不是本地药商罢!”
第四十三章 打压
事有百折。赵蘅带着一脸不服气,怒气冲冲地和傅玉行两个连人带摊子从药王庙里被扔了出来。
“那市官怎么看都是故意针对!”她站在鼓楼下来回踱步,怎么也想不通,“我们也不是没有纳租赁金,药市里又不是没有位置,非要那样动刀动棒把我们赶走,一点道理不讲,对他有什么好处?”守了好几天大鱼,鱼来了,临到头坏了事,让人怎么甘心?
远处人声鼎沸,原本路两边的药商突然个个伸长脖子,像一只只逐食的老鹅竞相朝一个方向围拢过去。“祖传止血生肌膏,看一看吧!”“岭南的人参……”“珍珠粉安神定惊——”
一片人潮声浪当中,走出来一队人,一溜是穿青布的护从,牵骡拉马的、拉太平车的、扛包袱轿子的,前面两个带方巾的高个子做文书打扮,手上还拿着账册笔墨。
垫高了脚,才能看到这些人领头的是个矮墩个的中年男人。穿团花圆领袍,头戴软帽;模样不大起眼,细长眼睛,有一个方方的肥下巴,整个人带着一种心足意饱的和气,像年画上的人物。面对周围的七嘴八舌,这名叫邓怀波的海商始终笑眯眯的,不显烦躁,但对所有的兜售也无动于衷。
赵蘅精神一振,从摊上抓起两盒胶也一头扎进人堆里,傅玉行一眼没看住她,连拦也来不及。赵蘅虽个子吃亏,杀在人堆里竟完全不让人。抢到一个高处好不容易站稳,那邓怀波已经从面前过了。她背后不知被谁一顶,往前踩了个空,幸好被傅玉行接了一把才站稳。人重新落地时,已是一头乱毛,玉行下意识想替她捋开头发也不知如何下手。“这么多人,你哪里挤得进去?”
她盯着那群人乌泱泱进了药王庙,还不信邪,今天就算是爬,这庙墙她也得爬过去。转个头要傅玉行和她想个办法,却看到他目光向上,正望着高处一面开市旗的流苏。
“看什么?”赵蘅问。
傅玉行道:“你看今天风向——是西南还是西北?”
……
邓怀波祭过礼,烧过香,拜了药王像,出来时便在周围摊铺上走走看看。众药商和众市官们都拿眼睛一路跟随着他。这邓怀波是南方海商,听说和波斯、大食、南海国家二三十余都有海贸往来,积赀甚巨。小小一个江宁县的生意对他来说是稀松平常,对当地衙司来说却是一笔大买卖,所以县令县丞早早也交代了手下人,一定要好好接待。
只是邓怀波看了半日,始终也没露出什么兴趣。当地最大的一家药铺掌柜魏麻子正竭力鼓吹自家的驴皮胶,直讲得舌头乱卷口沫横飞,邓怀波始终也就是笑,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人群里一阵风过,他忽然动了动鼻子。
“什么味道?”
众人互相看看,也不知他闻到了什么。
邓怀波道:“有沉香味……”
他话音刚落,魏麻子立刻两眼放光,“邓官人好鼻子,我们这里正是有上等的熟沉香!”马上回头要人搬来。
邓怀波却朝他摆摆手,转身顺着风向,又细细嗅闻了两下,“还有杏花香。”又闻:“不对,不是杏花的本香……”
又有人趁机接话:“杏花干我家也是有的!”
邓怀波不再理众人,循着气味一路出了药王庙,在大门外一颗冠如翠盖的古柏下,正见到摊上一个摇扇、一个拨香片的一对男女。
那俊秀的年轻人用香箸子放好香片,又往炭火里丢了两粒研碎的粉末。特殊气味正是从这香炭里传来的。
邓怀波站直了身子,问道:“这是你做的?从前没有闻过这种香气。是沉香和鸡舌香?”
年轻人道:“沉香和鸡舌为主,乳香、没药为佐,还有肉桂、藿香、香附子、紫苏、白芷……再用蜂蜜调和。”
邓怀波偏了偏头,半信不信,“那怎么还有一丝杏花香?”
“用的是枣花蜜,浮在沉香里,闻起来像杏花。”
邓怀波点点头,对这个方子显出了相当的兴趣,“紫苏辛香,沉香醇厚,所以这香气闻来独特。”他其实颇为意外,调香一贯是上等人的玩意,没有富余闲致和兰泽熏陶,养不出这么好的香品。可看眼前这年轻人,形容富贵,衣着却称得上寒酸,不知到底什么来路。“药市里药气浓重,你怎么就肯定我一定能闻得出这味道?”
傅玉行微笑道:“我想邓先生是海商,离不了香药生意,自然该有个好鼻子。”
邓怀波笑了:“你还知道海贸做的是香药生意?”
熹
“这药香气清新,又有辟秽理气的药效。邓先生常年南海行商,真腊、三佛齐这些地方地处湿热,我想该是合用的。”
他说到此,邓怀波看他的眼神已多了几分深意。虽然这年轻人是耍了心眼把他引到这里,但如此见识不俗,药底深厚,又有急智,确实很得人心。
赵蘅在一旁看得清楚,这海商显然意动了,不禁也冁然一笑——傅玉行这种时候还是有些本事。
他们这边相谈甚密,看得旁边魏麻子却眼热起来,哼道:“谁家药铺还没个招牌成药,一点小聪明,便出来摆弄现眼了!你们的药要真那么好,怎么只能在这外面混迹?”
傅玉行朝他看了一眼,慢条斯理道:“我们这些外乡人为什么只能被挡在外面,这位掌柜和旁边的市官,你们不清楚吗?”
那市官就是刚才赶他们出去的那一个,这时候被傅玉行点到脸上,又当着邓怀波的面,不好恐吓,只好竭力装作不干己事。
赵蘅意识到,傅玉行心底里那股不轻易表露的记仇浮出来了,一丝丝恶草正往外长。
魏麻子这话不过是寻常牢骚,傅玉行却一听就立刻把他架了起来,“这位掌柜,大家都到此间做生意。你却上来就说好嫌歹,砸人招牌,是什么意思?你若心有不服,刚好趁在场这么多双眼睛,我们就把两家药放在一处比较比较,看看究竟是哪边更胜一筹如何?”
赵蘅也跟着接口:“正是这样,掌柜家的,今日你要是不敢比,我们只好以为你是自认不如。”
几句话把其他人的情绪也勾起来了。魏掌柜看看周围,再看面前两个外地伢子,他也不知面前水深水浅,便道:“这有什么,原该比比!”
场上都是药商,都知道判断成药好坏无非观色闻香、水溶火烧。在场人多,双方便说定了,选最一目了然的比法。
取来两碗清水,各拿一枚最常见的蜜丸,用筷子搅了,溶在水中。那蜜丸慢慢渗出,很快融成一碗药水。
魏掌柜家的这一碗,众人看时,只见碗底沉渣碎屑。
轮到赵蘅这一边,蜜丸渗出后越搅越细,药色均匀澄净,赵蘅把碗捧起来让周围都闻味辨色,在场都是行内人,一看便知,这对男女的药不仅是比魏麻子好上许多,而是确实炮制细腻药质上佳。
傅玉行还要对着魏麻子再追一刀,“你这理气丸里有霉味和焦糊气,枳实一定是受过潮的。炮制时又火候过猛,药性已变。水中颗粒悬浮,说明研磨不细混合不均,这样的丸药能有什么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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