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麻子在众人笑声中灰着脸走了,那士官也趁人不注意,悄悄从人群里退了出去。
邓怀波对玉行道:“我近来正打算做一批药到三佛齐去,想请个好药师。你要是愿意,今晚到我落座的客店来,我们可以详谈。”
等他一走,其余人都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开始问起他们的药。一个下午,竟把三天的药都买空了。
晚上二人回去,连算盘都拨得轻快。来一趟江宁县,生意做成,声名鹊起,还接下不少货单,想到白天那两人的窘态还在忍笑,这种时候,他大哥和她相公常说的什么“遏恶扬善”、“待人以宽”都是不算的。
吃过饭,到了戌时,动身前去邓怀波说过的邸店。
那守门的仆从原本客客气气,出来后就变了一副冷淡的模样。
二人等在台阶下,都觉异样,“邓官人怎么没有来?”
仆从道:“官人不见你们。”
赵蘅诧异:“为什么,白天不是已经说好么?”
但再问什么,对方也不理他们,直接便进去了。
二人不知怎么回事,再要叫人,始终无人理睬;喊话又恐唐突,只好继续在门外干等。直到三更天,那邓先生才出来了,二人忙上前去。
邓怀波看了眼旁边的门从,有些责怪的意思,像在问他怎么还没有把人打发走。
他一路走到水边,赵蘅和玉行就一路跟着他走在栈桥上,“邓官人,是不是还有什么顾虑,任何事情总可以商量。”“就算反悔,总该让我们知道缘故。”
那邓怀波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冷月粼粼的湖面,脸上是一片结冰的黑影子。“二位,我邓某做海上生意,资金之巨,风险之高,非寻常可比。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没有一步行差踏错,靠的是以信为本。”
二人不明其意,“官人所言自然,我们行商自然也该以信为本,有言必行,不会让你承担无谓的风险。”
那邓怀波却冷冷道:“你们难道不是傅家养心药堂的人?那闹出人命的假麝香案难道不是你们所做?”
多年前一枚悬置高处的冷箭,忽然以一种阴沉的方式出匣,将人射杀。傅玉行霎那间无言可对。
整个湖面上都是走投无路的寂静。
栈桥尽头处的画船里飘出一个高声:“傅二少爷,你连家里人都能害死,别人怎么能信你不会在哪一天拖他下水呢?”
看到从画船上悠悠下来的男人,赵蘅就明白了这几日的遭遇都是拜谁所赐,未清算的积怨尽数勾了起来,“刘凤褚,那人命案子分明是你唆使陷害。”
刘凤褚不否认,轻笑一句:“那他做假药也是我陷害的?”
只这一个罪过,他们就再无翻身之地,他甚至不用费心。
刘凤褚转头对邓怀波道:“邓官人,这笔买卖咱俩之间倒是不妨聊聊。”
那二人上船,一路花分莲动地去了。
湖畔再次归于一种无言以对的寂静。
傅玉行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那里,昔日所有的傲慢、轻狂,再一次化为今日的罡风从四面八方向他打过去。
赵蘅也无力,她此刻并不想面对傅玉行。无需别人来提醒她眼前这人都做过些什么。
她转身离开,留下傅玉行独自站在那晚的月下湖畔。
回去路上,两人一路无言。蔡旺生听罢他们这几日的遭遇,摇头不平,“这刘凤褚也太卑鄙了!”
红菱却在旁边嗑着瓜子,一把瓜子壳丢到簸箕里,“哼,说到底,还不是他傅玉行自作自受,当年自己种的孽,现在报应回他身上了。”
蔡文生用力拽拽她,给了个严厉的眼色,红菱也不在意,“我又没有说错!”
又问:“不过,刘凤褚和那个海商的生意做成了吗?”
赵蘅道:“他的药华而不实,邓怀波没有看上。”
红菱拍手道:“这还差不多,反正他也没落着好!”
蔡旺生担心道:“可我看,那刘凤褚的心思本来也不是在这笔生意上,他这回压根就是冲着你们来的。”
这点赵蘅也想到了,这件事过去,就怕那刘凤褚接下来还有什么阴招。
事实说明,姓刘的手段多年未变,但仍然有效。赵蘅和玉行很快发现,他们素日合作往来的众多药铺都对他们闭门谢却了。
不但不和他们收购成药,重要的是,连生药铺都不再把药材卖给二人。那些已经签过字立下单据的,宁愿把钱赔给他们,也不对他们松口。
二人又分头找遍了宣州城里所有的生熟药铺,但所有掌柜家的态度出奇一致,没有药,没有钱。
赵蘅当然看得出来这都是刘凤褚在背后指使。这些药铺不乏从前傅家的熟客,人情利益都有往来,如今竟也是说翻脸就翻脸。她不禁冷笑:“他刘凤褚真是财大气粗,宣州这么多老药铺,竟到了他说往东就没人往西的地步。”
也有些掌柜反来替自己抱不平,愁眉苦脸道:“少夫人,不是我们有心针对。我们如今的处境你也不是不知,是死是活还不是他动动手指头的功夫。”
赵蘅知道这话虽是推脱,却也不乏三分真意:“你们这样寄附于他,是自保也好,谋利也罢,难道就是长久之计么,你们真以为刘凤褚能容忍多少人在他认准的盘子里分一杯羹?等他把傅家的根掐断了,转头要对付的就是你们。不到他一家独大的地步,他是不会收手的。”
她话说尽了,面对铜墙一样的众人,却也无法再转圜什么,只得离去。
一个多月时间,药源就尽数断了。乡民百姓虽还看病,却只能再到城中抓药。城外周山虽能采药,但到底不全。
刘凤褚对付他们,甚至无需亲自出面,只需简简单单一句话:“只要他傅玉行还在宣州一天,就绝不让他有立足之地!”
赵蘅听到乡民来传这些话时,愤愤地把药渣泼到地上。
等到把众人送走,她坐在院中,觉得头昏脑胀,腹下坠痛。连日奔波气恼,又失于调养,旧病又犯了。如今莫说病人,连她自己常吃的几味药也所剩无余,最后的分量也在不久前给了一个恶胎的孕妇。
傅玉行这几日不在家中,坐船赶去其他地方联络外地药商,她独自一人也实在是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思虑种种,又是一阵心力交瘁之感涌上来,眼前一片昏黑。
第四十四章 出走
连续半个月的雨把乡野都下透了,处处烟霭濛濛。屋檐下的雨水总也滴不完,落在长了青苔的石碗上,杂草土路处处泥泞。
屋外夜雨绵绵,屋里两人就坐在灯火前干熬着。夜长雨急,下得人心烦。连着几天没法做生意,什么都没办法做。
玉行道:“我到庆国府和覃州看过了,刘凤褚的手倒不至于伸到那些地方。不过地方太远,又不是大宗进货,他们未必愿意。价格给高了,我们又承受不起。”
赵蘅道:“如果我们长期要货,没准可以再商量商量。至于钱……钱庄里总还能找找关系罢。”
玉行道:“刘凤褚对付我们的事人尽皆知,钱庄会把钱借给一个随时破家竭财的人家么。”
赵蘅恼道:“实在不行就去报官,姓刘的这样搅乱行市,官府怎么也得出手管他。”
傅玉行只点了她一句:“他这两年大肆搜药,可市面上却一点好药都见不着,你当他把最好的药都送到哪去了?”
赵蘅站起来,“总不见得他能把每条路都堵死!我明天就去水田直接找那些种药的农户,不信换不来药!”
玉行直到深夜还坐在桌前考虑出路。想要应对刘凤褚的围堵,当务之急是要和多方药商建立长期稳定的供应关系,临近所有州县的药质药价在他心中比较着,反复算账。刘凤褚是财大压人,长久来看,他们若不想日后再被人用这种方式掐住咽喉,根本之计还是在于转变经营之道,把药源握在自己手里。——包拢药田,自产自销,不仅不必受制于人,又可大大降低药材和运送成本。只是这样一来,所需资金甚巨。
又或者……
想着想着,雨夜寒气从窗缝吹进屋来,玉行不禁感到身上一阵凉意。
他第一时间想到赵蘅几天前才拆过被褥,她一向怕冷,今晚床褥对她来说有些薄了,该给她重新添些被子。
他去敲赵蘅的门,屋里无人应答。
“大嫂?”
门里隐约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傅玉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推门而入,看到赵蘅正面朝里屋倒在地上……
红菱正在家中挽着袖子踩在桌上,把房顶塌下来的一小片瓦用油布堵上。本就心里烦躁,手一松,迎面吃了满头满脸的雨水,气得她一把将锤子摔了。
身后砰的一声,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砸破大门,一转身才看到是有人闯进屋来。
“红菱!快来!”玉行抱着昏迷的赵蘅,两人一身湿漉漉的冲进门来。
“出什么事了?怎么弄成这样?”她忙跳下桌子。
玉行已经把赵蘅放到床上,“快去烧水——不,我去烧,你替她把外衣脱了。”
红菱忙把玉行盖在赵蘅身上那层罩衫拿下来,惊得叫出声来:“怎么这么多血!”赵蘅裙子上一片殷红,人却是白纸一样。红菱恐怖道:“她不会是血崩吧?”那可是死人的!
“去找蔡旺生,问问他家里面还有没有艾叶和当归,还有——”
蔡旺生拿了药也急忙忙跟进来了,三人烧了两大桶药水,抬到床下。红菱给赵蘅脱了衣服,用被单裹住身体,挂上布帘,把她放在床上以药气熏蒸。“不行,她是不是没气了?”红菱摸不懂脉,急得乱撞,“你们快点来看看!”
“你们留在屋里,照看好她!”傅玉行匆匆写了方子往外赶,一开门,大风大雨哗一声灌了进来,“红菱,把药包放在她身上关元和气海两个位置。”说完冲进外面黑漆漆的雨夜里。
红菱拿着药发愣:“关元和气海在哪?”
一条长街漆黑如墨大雨滂沱,地面水坑飞溅着清冷的银光。傅玉行彷佛跑在一条没有尽头没有生机的长巷里,雨雾迷住双眼,视野茫茫,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跑遍街上所有药铺,然而每一家门缝里泄出的灯光一旦照清他的脸,都避之为恐不及地将门砰一声关上。当最后一家药铺也欲关门时,他一把将手伸了进去用手卡住,伙计吓了一跳,以为这人是疯了,却已经被他挤进门来,一头一身是水,两眼发红,身上带着厉鬼般绝望的凶气,“把药给我。”
伙计被他的眼神吓到,在百草柜里找了一圈,最后又惊又怕地回道,“好几味萸肉和龙骨、石决明都没有了。”
大概傅玉行的眼神太吓人,他忙又解释:“真的没有,今天刚销过货。许多不常用的药材要过两天才重新进来。”
傅玉行走出药铺,茫然四顾,身体里明明有什么把脏腑血肉一把一把搅着,表现出来却是一种道尽途穷的迟钝。这是人生里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无能为力、无路可走、无计可施的滋味。
远处一个老人拉着车回到街角处一座低矮的小房子里,借着檐下的灯光,傅玉行看清那老人家背上背着的药筐,和门前一片在风雨飘摇里陈旧模糊的药幌子。一家甚至算不上药铺的旧木屋。
那老药农对着暴雨天骂骂咧咧,在门前脱蓑衣摔鞋子刮脚底泥,面前毫无声息地出现一个黑影子,他哎呀大叫一声,还以为遇上水鬼。
当傅玉行像抓着救命稻草般抓住这大雨夜里的老药农时,命运转了一个圈,回到它多年前停留过的一个节点。
老人的脸在火光里显出来,傅玉行看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多年前一个更年轻的他自己。
那个飞扬跋扈的傅玉行在刺眼阳光下策马而过,掀翻了路边一个摆药老人的摊子,在骂声中他毫无愧意随手抛出一块玉石,而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半空中那块玉石穿过三年时间,砸在今夜的他身上。
……
赵蘅躺在床上悠悠醒来,睁眼时仍觉得浑身虚软,似沉梦初醒。她缓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红菱的屋子,想张口叫红菱,发现张不开嘴。忍着晕眩从床上慢慢坐起,这时她看见对面屋子角落坐着一个人。
傅玉行垂着头坐在地上,像沙漠里一根埋在土中毫无生命的树根,僵死不动。
“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她发出声音,角落里的人这才仿佛被惊动,一点一点活过来,抬起头,像隔了千年才听到这第一个声音。
赵蘅才看见,他那张脸泛着纸一样的白青,连脸上紫青的血管也细微可见。
半天,他才说出一句话:“你没事了吗?”声音仿佛从喉咙底刮出来一样嘶哑。
赵蘅下腹处还有些疼,但大体已不要紧,只是身体还十分沉重,只能轻轻摇摇头。
傅玉行从地上站起来,他的眼睛定在她身上,小心到像接近一个一不小心就会在眼前碎裂的幻觉。他在床前站定了,就这么盯着她,慢慢喘着气。
此刻她就这样坐在他面前,活生生的。身上每一寸都是活的,不再是昨天的青白和僵直。她闭眼的时候时间就不在了,现在时间重新为她流动起来,流动在她的眼角、睫毛、发梢,每一个轻微的呼吸。
傅玉行想伸出手,去感受那呼吸的小小的漩涡,却察觉到自己指尖在止不住发抖。
身体每一寸都绷到发抖,有什么东西在争先恐后往外挣脱。巨大的失而复得带来的不是喜悦,是身上一寸一寸的疼痛,疼到连心都发软,疼到尽头时,生出一种恐惧。
如果失去她……该怎么办?
那天之后,赵蘅隐约觉得有什么变化在傅玉行心底悄然发生。
他别的事情也不做了,每日抄方、采药、替她诊脉、熬药,守着她一步不走。她问他那晚是从哪里买的药,傅玉行从来也不说什么。
她不必知道那晚他跪在台阶下磕了多少个头,用此生全部的虔诚和忏悔去乞求一个老人的原谅和赐药。
当赵蘅又谈起恢复之后到某地寻找药源,傅玉行也再不像从前那样接话。
他在她面前坐下,忽然道:“大嫂。”
赵蘅被他看得莫名:“嗯。”
“我准备不干了。”
“什么?”
“我不打算再从医了。”
“……什么?”
“如今刘凤褚紧追不放,我们迟早也走投无路。宣州药行这趟浑水不要再掺和了,也不是非要干药铺这个营生,我们可以做点别的小生意,日子一样过下去——”
“闭嘴。”赵蘅听到一半就神情转冷,“什么叫走投无路?你走到最后一步了吗?”
傅玉行没想到事到如今她还是这个态度,“非要走到最后一步?你非要鱼死网破开棺见骨才甘心?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如果你——”
“刘凤褚使这些手段就是为了逼我们屈服,你就真要和他低头?”
“你就没有为你自己考虑过?”
赵蘅一字一句,坚决道:“我的考虑就是,我绝不要向我看不起的人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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