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蘅在刘家外等了一夜,知道刘凤褚的意思是不会收手了,只得独自回到村里。
到家时天已大亮,她一推门,却有十几个村民都等在院中。不等她问,领头的那个已经先开口道:“少夫人,我们这些人商量过了,咱们都愿意帮你一起去对付那柳子帮!”
另一个也道:“正是的,马贼真要来,我们哪有往外摘的道理。有什么天灾人祸,乡里乡亲从来都是拧在一块儿相互扶持着才好渡过去!”
“如今只要你一句话,有用得着我们的,尽管开口!”
赵蘅这时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一味应谢。
众人很快分为三路,一路去打探马贼沿路的消息;一路去各家收集锄头、镰刀、麻绳、锣鼓……所有用得上的防具武器;还有一路老弱些的,收拾好各家粮食财物躲到山中去。蔡旺生劝红菱也跟着到山里躲躲,红菱哪里听他的,把两把镰刀磨得寒光闪闪绑在长竹竿上,专等着到时候去勾马腿。
赵蘅却还是不免忧心,这一番阵仗下来,看着烟尘滚滚,结果真打眼一看,面前总共十来个壮年男子,和几个平时相熟不愿离去的热心婶娘。
“旺生,你昨天说那柳子帮有多少人?”
“约莫一百来号吧。”
“……”
赵蘅回到屋里,在桌边扶着膝盖坐下,四周又空又安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一个极平淡的午后。她闭上眼,长长呼吸一口气,像个佛龛里打坐冥息的佛公;觉得不够,又呼吸了一口。接着她睁开眼,站起来,收拾了一个包袱背在身上,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她赶着驴车,一路不停地赶到两个村外一户王保长家。
这王保长是周围大大小小村落中最有人望的老辈,几百户人家大事小情,都习惯找他拿个公道。赵蘅从几年前搬到村里,逢年过节便少不了上门走动。年前王保长的小孙儿受了惊,在城里买了假药,还是赵蘅连夜冒雨上山采了草药回来,做成清心丸给他服了,这才救回一命。一来她确实是急人救难,二来也是考虑到这王保长在村中说话的分量,可以给自己做个庇护。如今她将马贼这事思来想去,也再找不到旁人可以出手相帮了。
一路赶到王家村,赵蘅没有去见王保长,先去探望了他躺在床上的老母。老人家到了年纪,神志清醒的时候已少了,不过每次看到赵蘅倒是都很欢喜。赵蘅又带了些人参归脾丸、补中益气丸来,这些药寻常乡人买得少,都是她特意为老人制的。王母慢慢同她说了一回话,问了回身体,王保长便来了。
六十上下的人,看着仍精瘦矍铄,一见赵蘅,也笑呵呵问好。他是出名的孝顺子,赵蘅既救过他孙儿,又得老母欢心,王保长对她自然客气有加,有心要请她到厅上喝杯茶小坐。赵蘅却摇摇头,“我今日就是专程来见见老太太,好给她带些补养身体的药材,也省得往后牵挂。今日一去,恐怕我再要有上门的机会,也就难了……”
母子俩听得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情。赵蘅拿出条手绢子抹抹眼泪,起初还不说,王母再三追问之下,这才把刘凤褚上门威逼、又引来马贼之事一一相告。
王母气得直要坐起来,“这不做人的龟孙儿!哪能这么欺负你一个小女人家。儿啊,儿……”
王保长忙和赵蘅把他母亲扶回去。他这下也明白赵蘅的来意了,虽然第一时间明白不是件好办的事,但想到赵蘅确实于他有恩,且王母又一心催他为赵蘅出头,不好逆着老母的意。王保长便让他母亲放心,接着领赵蘅到了王家祠堂去,把村里说得上话的都叫过来聚在一处。
“傅家娘子平日对我们如何,大家也都心中有数。那姓刘的这么欺负一个弱女子,我看不过眼。更何况,马贼若是要来,也不会是一村一户的事情,不把他们除了,咱们所有人往后也没好日子过。咱们人多,家伙也不少,把所有人练起来,未必挡他不住。我今天就在这发个话,愿意出力的留下,不愿意的,就和家里老父老母山上躲着去!”
王保长说话时,赵蘅就坐在旁边拿着手绢做哀哀哭泣状。她其实一向眼泪很少,尤其事越紧急,在外人前越哭不出来。不过这种时候,她也知道一个寡妇弱女往那一坐一哭多少是能加点筹码的。
王保长说话一贯有分量,加上赵蘅素日的为人,众人商议一番,大多都同意了动员邻人共同到柳溪村去部署防御。
就这么由王保长带着人操演几日,连入夜也抱着刀防守。几天后夜到深更,村外山顶上传来由远到近的锣鼓响声——是马贼来了的信号!
赵蘅和王保长十几个人守在村口一间屋里,也不敢亮灯。此时感觉地面渐渐传来雷震似的山响,心脏似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王保长将窗户掀开一道小缝观察外面,赵蘅和红菱也小心看去。
夜里山道上,一群人骑着马黑云似的压来了。看不清模样,人数却似乎没有他们想象得多,大概二三十个,都是骑在马上,越到眼前,越显得山一样高,寒刀在月色里一闪一闪,看得人心惊胆战。
进村的几条路上早被安了高高的栅栏,树后也让人绑了绊马索。此时等山贼靠近,众人把绳一拉,便将前头的马绊倒几匹。后面山贼见有埋伏,便绕开路冲进村子,谁知两边门窗里又伸出许多绑着镰刀、钩叉的长杆,密密麻麻在半空中挥舞。
几匹马乱惊乱跑,踏破院墙,把屋子里的人也赶了出来。这一下子,王保长带着几十个壮汉子便冲出来,高举着长长的杆叉排在一起,把几个马贼都牢牢锁在中间。妇人们从屋顶上冒出头,七手八脚一个递一个朝下面投掷点了火的松脂,一时间火光上上下下,间或想起自己人的痛嚎:“哎哟砸着我啦!”
那最后一个没有被叉倒在地的马贼还想反抗,一挥刀砍倒长竿,将马一勒,直接就想踏着众人冲出去。众人慌忙闪避,让他冲出一条路去。赵蘅正在出口,见他迎面而来,忙招呼身边众人一起把地上的栅栏扶起。那马正跨步而过,被尖头扎中后腿,连人带马一起摔到地上,等众人上来看时,人已经连脖子断了。
此时月光一照,所有马贼都已倒在地上,死的死,伤的伤。众人纷纷点起火把,把自己人数清点一番,有受伤的,没有丧命的,倒比众人设想得要圆满许多。
红菱笑道:“这柳子帮原来这么好对付,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赵蘅立刻道:“要不是王保长和诸位乡里帮忙,哪里能解决得这么容易?”大家相互庆贺道谢一番。这时旁边那些收捡尸体的却有人发现不对,叫人点了火把,上前细细查看。
才看了几眼,把火一扔,跌坐在地,浑身发起抖来。
“出什么事了?”王保长问道。
那人嘴发抖,道:“保长,这些马贼——手臂上可都刺着字呢。”
“刺的什么?”王保长也变了脸色。
这人还未答话,远处一队火把从村外来了,隔着黑夜就有股汹汹之势。走近了,一帮差役、文吏、仵作、跟班、轿夫,人员齐全,个个面带不善。领头知县穿着全身全套的青袍,一下轿,便对着赵蘅和王保长道出一句:
“你们这些乡野刁民,谋害官兵,可知是什么罪责?”
第四十七章 关关难过
整间牢房里没有窗户,只有墙顶处一个巴掌大的窄窗透下一束浮着尘灰的光线。潮霉的气味不断从四壁苔痕里游出来。
红菱和蔡旺生很是费了一番力气,又是托人,又是孝敬,这才有了隔着牢门来见赵蘅一面的机会。“他们没有折磨你罢?”
折磨倒算不上折磨,不过饿了她两天,如今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懒了。
那晚村民们合伙杀了马贼,还来不及高兴,知县突然出现,声声发威地断定他们合伙行凶打杀士兵,二话不说拿着枷钮把众人都锁了。赵蘅这时候也明白了这定是刘凤褚联合官府设的局,眼看要牵连他人,她便当场站出来一人把罪责都背了。知县本就是为构陷于她,也无意把事情闹大,顺势就把赵蘅一枷,下到监牢。
蔡旺生在赵蘅面前只说好话,安慰道:“少夫人你放心,王保长如今正在外面想法和县令说情呢,我看他在知县面前还说得上两句话。”
红菱不忿戳破道:“放什么心,我看那知县分明是打算两头吃,好处是要了,一说到放人就打死也不肯松口。——那姓刘的真不是个好东西。那些马贼的尸首村里人都认过了,原来根本就是一伙流氓兵贼,平时那狗知县就放任这些狗东西在外头抢劫平民,如今又让他们扮成马匪,要是能吓得你交出秘方就最好,要是不能,还有这后招等着你呢!”
赵蘅沉默半晌,问道:“如今是预备怎么判了?”
她一问这话,那二人对视一眼。红菱不出声,还是蔡旺生犹豫道:“听说是定了杀人罪,若坏些,兴许就是流刑……”
“就只是杀人罪么?”赵蘅问得很清醒。
蔡文生只好道:“最怕的就是还要罗织出一个叛逆罪来,那就——”
那就不单流放发配这么简单了。
赵蘅还未说什么,红菱道:“你放心,我回去就写他一千张状纸送到州府去,州府要是不管,就送到司理院去,司理院还不管,就送到刑狱司去,实在不行我就敲登闻鼓去。我就不相信了,满天下的官里我还找不出一只好鸟来,总能找到个人对付那狗知县!”
蔡旺生听她说到一半就愁得头疼:“红菱,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但凡是个知县上头的高官,哪个会随便见个平头百姓,何况人家是不是一条藤儿上的都未可知。
赵蘅也知道如今确实希望渺茫,自古被权势压死的人不知其数,光是这牢房里就不知有多少是受冤进来的,她也不过很快就要成为这片地泥底的一粒沙。想到此,以为该悲戚的,结果心底只是一片灰茫茫的无情无绪。
“红菱,你们大概也只能进来探我这一次了,有些话我便趁现在交代了罢。我家里那些成药以后就由你们接手了,是要自己留着买卖还是分给其他乡民,你们自己处置,只不要浪费了。还有那些药具、那些医术秘方,你们日后若见到个有善心的好大夫,便给了人家也好——”
她话没说完,红菱脸色已越变越难看,“你说这些干什么?”
“若我万一……”
“万一什么?”红菱豁的站起来,“别人费尽力气来看你,你就说这种话?你到底要不要我们救你,你要我救,你就不要说这种话伤我的心,要是不让我救,我现在就走出这个门去,再也不来管你了!”
“红菱!”蔡旺生不忍道。
赵蘅望着她道:“你走出这个门,接下来再要见我就见不到了。我这些话只能交代给你,你不帮我,就没人能帮我了。”
红菱红着眼睛,重重又坐回地上,两条腿盘在一起,小孩子赌气似的。
“还有件事情……”她顿了半晌,才重新开口,“那个人的消息,烦你们继续替我留心着点。若是有了死讯,就替他收个尸,就葬在后坡松柏下,和玉止爹娘葬在一起。要是还留着一条命回来……也烦你们费点心思照应一下。”
到了该交代自己的时候,却无话可说,毕竟她连自己会死在什么地方都未可知。
红菱闷了半晌,道出一句:“这世道是什么道理?祸害遗千年,好人却连伸冤都无处去。”
赵蘅的思路却在这山穷水尽处,以鬼使神差的方式突然转了个弯,好似一道清光打中灵台,“如果,我让那知州大人来见我呢——”
对面的二人以为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忽然坐直起来,跪坐着往前两步对二人道:“你们过来,听我说。”
三颗脑袋伏在一起叽里咕噜不知听她说了些什么,红菱抬起脸,又笑又惊,“这你怎么知道的?”
赵蘅道:“成不成我也不知道,如今就这个法子了,生死由命吧。”
就在红菱和蔡旺生走后的第二天晚上,刘凤褚气急败坏地来了。
这人脸上还带着笑,手上却狠狠捏着一叠红笔写成的皱巴巴信纸,咬牙咬得腮边青筋浮现,“是你教他们这么干的?”
赵蘅见被他发现了,心里便知道事情不成,心里已沉了下去,不过她不愿在敌人面前输阵,所以还是蛮不在意道:“刘大官人不是最擅长只手遮天横行无忌吗?如今又慌什么?”
她前日想出的法子其实很简单,对于大多达官显宦来说,为民伸冤他或许不来,案牍劳形他或许不来,但倘若天降祥瑞紫气东来,很可能就引了他来了。
至于祥瑞怎么个造法?将紫草、石英砂、龙骨石混在一起,用酒点燃,便有烟雾上浮,望之如紫气东来。——法子是傅玉行从一本旧时炼丹书上看来的,这种奇技淫巧的东西也只有他不知闲看了多少。也幸好这方子简单,他那时当笑话给赵蘅寻常一讲,她也就寻常一听,想不到这种时候还能派上用场。
等到知州来了,一路往云气浮现处走去,便能看见路上密密麻麻铺满了用朱笔写成的状纸。想必这时,他也就能驻足将县下百姓的冤情看得清楚了。
然而这些状纸现在都捏在刘凤褚手里。
刘凤褚冷笑起来,嘲笑她愚蠢,“你真以为送张状纸到知州手上,事情于你便有转机了?”他蹲下来,轻声向她宣布,“我手上这些,可就是知州大人亲手转交给我的。”以一副骄狂姿态再次提醒了她什么叫倚官挟势,什么叫势利之交。
“死了心吧,明日太阳再起,你就不在这宣州城了!傅家娘子,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确实也算你的本事。”
刘凤褚也走了,牢里重又安静下来。
赵蘅等他走后才坐到石头砌出来的草床上,发了会呆。周围黑暗潮湿,那股侵入石壁里的霉味始终散之不去。
到了这时候,赵蘅不知怎的反而生出一种轻松之感。她坚持到这一步,实在也已尽力了,能再见到玉止和公公婆婆,是件很好的事。只是不知这一回是否连累了红菱他们,若真的是,她连走也不得安心。
原以为第二天一早差役便会来把她带走,结果赵蘅在墙角里坐了半日,眼看那束日光从墙角转到她脚边。
两个公差来了,穿的是她没看过的衣服。
赵蘅到这时候才真切地感到心慌了,一种迫近的心慌,以至于她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任由那二人给她蒙上双眼,带着她一路穿过长长的昏暗甬道。这条路她进来时还不觉得,现在走出去只觉得每一步都沉似千钧。
二人把她带到光亮处便停着不走了。赵蘅咚咚的心跳声从胸口从身体里一直传到耳中,又闷又沉,连喘气都不顺。她也不知这突然的停顿和死寂意味着什么,究竟是要流放,还是——
生命最后关头,忽想起从前玉止给她讲过的一些古时慷慨之士豪言赴死的桥段,她便也长出口气,只觉胸腔里一阵凛然之气涤荡,随即将所有悲愤壮烈之词脱口而出,以示不屈:
“姓刘的你这狗娘养的畜生撅尾巴骡子,好话不劝该死的鬼,你迟早不得好死!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周围似乎安静了片刻,随后,一声低低的轻笑在几步外响起。
那声笑轻得几乎不可察觉,又很短促,几乎不带任何个人标识。
34/50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