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赵蘅却无比熟悉,在声音入耳的一瞬间,她整个身体僵直了。
那两个差役替她将保护双目的布条揭下,脸上写满了对她满脸敌意的茫然。
赵蘅眨眨眼睛,适应了刺眼的光线。一丝室外暖风带着阳光下干叶子的清香从她鼻尖溜过,她顺着这缕风望去,海棠花树下一个正倚在树干边抱着手臂的人,一身蓝衣,身上树影流动。那双眼睛掩在浅浅的树荫里,连瞳仁也显出浅透的光色,眼底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就这么望着她,倚风而笑。
第四十八章 重逢
三年前那人最后留在她脑海里的,是一双困兽般疲惫而不甘的眼睛;如今那双眼睛里带着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云淡风轻,和时隔多年事往日迁的深意。
赵蘅才准备开口,却发现嗓子哑了,一句话都问不出。
身后高明楼上传来木门吱呀声,木梯上高高低低走下几个穿红色官袍的人,随身还有几个书吏,一路且说且行。赵蘅一个也认不得,只看着他们来到傅玉行面前,似乎双方说了些什么,便让一让手,同行着往这边来了。
她一时也忘了让步,等他们从身边走过时,她听到那人口中低低传来一句:
“先回去等我。”
赵蘅来时是被枷锁扭着来的,回时却被人用马车送回去。之前一脸横相的皂吏现在都变了脸色,客客气气,特意给她备了架高大的青篷马车。这安排本是出于讨好,想不到马车一进乡下土路,便被卡在坑里,赵蘅见那几个人一脸头疼围在一旁打转,直接跳下车来,打发他们回去了。
“阿蘅!”小院里奔出一群人,都是听说她被放出来早早等在这里的乡民,一见了她就将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道:“我听说傅大夫竟活着回来了,还是他找知州把你放出来的,是不是真的,你见着他人没有?”“城里早都传开了,听说连那知县大人如今都被抓了。”
红菱和几个婶娘挤上来拖开众人,把她拉到屋里,关上房门,洗身子换衣裳,出来后又用柚子叶蘸了水往她身上洒,边洒边念:“晦气走,晦气走,柚叶擦身去旧尘……”
赵蘅任由她们洗着捏着,从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出来,她此时还有恍惚之感。周围人都在向她打听,可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县衙里那一眼,究竟是真是幻?
“傅家娘子!傅家娘子在吗?”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若洪钟的叫喊。
赵蘅随众人出去看,只见十来个挑夫搬着一样样东西放到院中,用木箱装着的香药、丝绸,用软缎包裹着的各色瓷器、漆器,还有一盒一盒首饰,一包一包香粉香膏,各色琳琅,看得众人稀奇不已。
院子外一辆盘车停着,一个青布短衣的大汉收了缰绳,从车上跳下,大步进院来,一见赵蘅便朗声招呼:“傅家娘子!”
那人竟是王信虎。
赵蘅奇道:“王大哥,你媳妇不是说你这几年到外地做营生去了吗?”
王信虎哈哈大笑。赵蘅印象里他还是个对着他们横眉瞪眼的耿直汉子,现在对着她语气却变得十分恭敬,但这恭敬显然又不是因她而起,“少夫人,这就说来话长了。当初我被人哄着说是到登州挑海货,结果却在港口被人骗上大船,一路出了南海。本以为就要这么死在船上,哪知正遇到傅相公,多亏了有他照应,这几年海上奔波,才能顺利回来呀!”
又道,“院里这些东西都是傅相公带回来让娘子取用的。至于大宗的药材商货,我们进城时都已经在栈行里存放好了,这是单子,傅相公现在抽不开身,让我先交托给你。他晚点才能回来。”说着将几张契据给了赵蘅。
众人本来听说傅大夫这几年消失原来是去做了海贸,便颇为惊讶,待听说这满院子东西不是做生意的资本,只是给赵蘅的礼物,更惊得合不拢嘴。“难怪傅大夫一回来便能和知州大人攀上交情,原来果真是发了大财!”
又有人道:“怎么,你们海上走一趟,竟要花三年这么久功夫?”
王信虎顿时起劲了,踩在凳子上撸袖扎拳,“你以为呢?这一路上海寇、风浪、瘟疫是一个不少,我们到安南国送药的时候,那地方还有个什么陀螺王正好打仗,当时这一船人除了我和傅相公,就没几个活着回来的。当时啊……”
众人在座下一边吃茶一边喝酒,听王信虎说了半天故事。傅玉行没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围绕着他问长问短,傅玉行真的进门后,屋里倒忽然安静下来了。
众人第一时间都不敢围上去,好像他们忽然间意识到眼前的人其实是什么遥远的人物。
傅玉行对他们的态度倒是一如三年前,仿佛只是很寻常的出趟远门,进门就笑着一一和他们打招呼,这些老乡邻他一个没忘,把长辈同辈都叫过一番,感谢他们这些日子为赵蘅费心出力。他给众人也带回不少赠礼,甚至还记得各家需求,在场的便亲手奉上,不在的便托人送上门。回来前他也已去过一趟王保长家,见过礼叙过情,感谢他对长嫂的帮扶。
众人拿了礼物,自然欢喜,这时候也去了生分,都围着玉行说话,又问他这一趟到底发了多少财,又问他如今还走不走了。陆续还有人听说傅大夫回来,纷纷坐车牵骡地从邻村赶来,渐渐的院里院外都挤满了人。
赵蘅就一直坐在人群之外,看着傅玉行在人群当中含笑应对,始终没有上前和他说过一句话。
所有人都迅速在曾经的记忆中找回傅玉行的位置,除了赵蘅。她看着那个人,觉得他不是过去的傅玉行,也不是后来的傅玉行,不知是不是隔了三年的缘故,还是她情随境变,总觉得那人陌生。
等到天色渐晚,众人说着让他们休息,人群渐渐散了。
傅玉行远行归家,洗过手,换过衣服,赵蘅又给他递过线香,在一旁看着他在父母兄长灵前祭过礼。
等他出来时,赵蘅就坐在院子的丝瓜架下乘凉,傅玉行随手拿了一只竹凳,坐在院子另一边,这一坐,时间便迅速从这一头连接上三年前的那一头,好像他从没走过。
傅玉行发现他的所有东西仍受到日常的打扫和归置,所有衣物都收拾整齐地放在原处,他随手拿出就可以换上。这座小屋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都被他刻在脑子里,在过去三年里他就反反复复靠着回忆这间遥远的院子支撑着他。他临走时砌好的那条小石子路如今有一个角落碎开了,好像是被车轮碾压的。院子里多了一个石磨盘,棚屋拴了一头小驴。丝瓜架也是新搭的,薄薄的叶片在风里摇荡。
他若在时,这些爬高爬低的工作从不会让她去做,但他其实也知道,她一个人也可以做得很好。
有一种重逢是千言万语热泪盈眶,但有也有一种重逢是相顾无言欲言又止。傅玉行和她在小院中单独坐了很久,才说出回来后对她的第一句话:“我那时不是让你不要再做药铺营生了吗?”
赵蘅没有回答。
“如果这一次我不是刚好回来,你要怎么办?”
这不是个问句。所以赵蘅还是闷着声没说话。
能怎么办?若能把她弄死也就罢了,如果不能,哪怕是流放,她再花上十年、二十年也是要回来的。总要想办法把失去的东西再拿回来。
傅玉行从她的无声里听出那种他最熟悉的执拗,甚至是固执。所以他也笑了,说不上那种笑是屈服还是苦涩,“你就是一点都不肯变……”
“身子比从前好些了吗?”又问。
“也还好。”
“我最怕的就是你……”说到一半,又不说了。
好像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因为三年的分离失了克制,总不知不觉像地涌泉水一样冒起来,快要溢出时,突然察觉过来,于是又按下去。
“豆干是你自己晒的?”
“是香芹嫂子。——就是那时用推车运着她丈夫来看病的那一个,她丈夫好了后天天打她,她就躲到我这里来,如今他们也分开了。她现在住在祠堂里,有时给我送些自家吃的。”
“她丈夫为难你了吗?”
“他哪里敢。”
他笑了下,“也是……”
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话说出来,消散在风里,但刚好可以送到对面那人身边。断了也不要紧,过一会儿再随意续上。
赵蘅忽然问:“你那五十两是哪里来的?”
这回换他不作声。
“傅玉行。”
他终于道:“我和邓怀波签了生死契,把我这条命卖给他,替他到海外送药材。”
当年他离开柳溪村,抱着穷途之心找到邓怀波,对他说:“昔日我乖张悖逆,罪行累累,害得家破人亡,邓先生视我为不信之徒,这是我咎由自取。可我长嫂是受我牵连。她扶我于危难之际,却又因我受尽苦楚,我傅玉行此生无以报之。如今我愿意卖命为誓,只要让我有一笔钱,能好好安置她的下半生,我可以不求代价,不问后果。我知道邓先生对我还有顾虑,可是一个一无所有只求一个机会的人,一旦得到机会,定会比常人更加珍视。”
邓怀波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
他介意傅玉行身上的污点,但也确实欣赏他是个人物。既然这小少爷自己都不问代价,那他手上也确实有个正缺人的生意——那时安南国的砣蒲迷王正发起叛乱,他看准商机,预备往那里运送成药,只是时局危险九死一生,非走投无路者,一般不会为了五十两银子的卖身钱上船。
而傅玉行,他不假思索地便答应了。五十两,曾经买不下他手上一把扇子,如今买下了他一条命。
赵蘅只是听他这样交代一句,便已经料想到这笔钱背后的种种。
她许久无话,而后忽然起身走进屋里,过了会儿,拿出一个白绫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露出里面一包模样不算规整、成色也不算上好的银子。
傅玉行当然认得,这分毫不差,就是他当初留下的那五十两。——她动都没动过?
赵蘅道:“我是不知道这笔钱你怎么来的,但我想你一定付出了什么重要的代价。你若回来了,这笔钱就是你的退路;你若不回来,我也并不打算把它花用掉。”
一个心底里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欠他的情。
她憋了一口气给三年前那个落荒而逃的他看,她说不低头也要撑下去,她就是能撑下去。
傅玉行诧异地望着她。他看向她身后这座灿然一新的屋子,和屋中那些已成规模的药柜。
他忽然笑了,笑里带着认命,带着心甘情愿的认输。
“明天和我去个地方吧,大嫂。”
第四十九章 宣战
丰乐酒楼,各家药户掌柜在此汇聚,都已听说了这两日的事情,面色多少带着惶惶。
“那傅家二少爷如今回来了,这事可是真的?”
“姚掌柜从码头过来,看到他那些登岸的货物有十几条船,不知是从哪里做了生意回来。”
“当年我们那样对付他,如今总不会来报复咱们?”
众人窃窃私语时,刘凤褚就坐在主位上,沉着脸一言不发。那傅玉行不知怎么刚回来就和知州攀上了交情,县令被抓,害得他自己也差点惹上麻烦,这几日上下好一番打点。他刘凤褚但凡不傻,也知傅二少爷这回是来者不善。三年前那就是个难对付的对手,如今还不知……
正想着,正主便不请自来了。
当傅玉行踏着楼梯出现时,有几个掌柜不自觉站起了身。待站起来,才想起刘凤褚还在这里,一时夹在中间,客气也不是,不客气也不是。
伙计来给新客人添了座,傅玉行自己却不坐,只恭敬对他身边的赵蘅做请。赵蘅也就从容坐了,一个妇人出现在这种场合,不仅不退避,更是半句推辞都没有,无论是在傅玉行面前还是在场上诸位掌柜面前,她都受座受得心安理得。反倒对面几个为难过她的掌柜,如今风水轮流转,一对上她的眼神,便生出一股心虚。
刘凤褚始终就坐在主位上,盯着他们。
傅玉行也半笑不笑的,说的话开门见山,语气却温柔和气,仿佛他们之间一直都是有商有量的。“今日既然诸位连同刘行首也在,客套话我也不再多说了。我如今回到宣州,就是为赎回傅家祖业。”
随从奉上一只木匣,当众打开。
傅玉行道:“刘行首可以过目一下,这里面的钱票,我想足够买回傅家祖宅和十七处生意。”
刘凤褚还是不语,动动手指,让人把木匣放到面前,他瞟了眼,便勾嘴角笑起来:“傅二公子,你莫不是和我开玩笑?当初我买下这些宅子和铺子花了多少钱,你给我多少?贵卖贱买,你自己倒是不吃亏。”
傅玉行神色不变,笑容也只在脸上,“整个宣州城谁人不知,当年你趁傅家虚弱,低价夺走傅家所有地产。现在来说这话,为免颠倒黑白了。何况这些年来,傅家药铺早在你经营之下一落千丈,都已是几间摇摇欲坠的旧房了。”
刘凤褚索性将身子往后一撤,以他一贯放肆的态度笑道:“旧房子,那也得是我的房子。”
傅玉行道:“看样子刘行首是不肯让步了?”
这二人对峙,倒把其他人吓得冷汗津津。只有赵蘅还另眼看戏。
傅玉行对这个结果仿佛一点都不意外,只是道:“无妨,这也在我意料之内。但是刘行首,该给的礼数我都已给了,接下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能怪我不顾人情。”
刘凤褚将手支在桌上,轻声道:“整个宣州药市说白了都是我的,你怎么和我斗?”
“你以势压人在先,欺我长嫂在后,桩桩件件,每一笔账,我都会和你算清楚。你从傅家夺走的每一样东西,很快我都会让你还回来。”
从傅玉行说完这句话到他带着赵蘅离开,周围再没有人说过一句话。
直到两人走出老远,赵蘅才问道:“今天这样会不会太张扬?”
傅玉行道:“不张扬,怎么让他们把消息传出去?”
等傅玉行一走,酒楼内其他掌柜便紧张地围到刘凤褚身边,一个个问着如何是好。
“慌什么?”刘凤褚道,“现在宣州药行的行首是我不是他,他想在宣州立足,哪一步不得过我这关?只要把他卡着,他傅玉行一间铺子也不要想开起来!”
三天后,傅玉行在同一条南大街上开了家傅家药堂。
店面临街,正对着原来养心药堂的铺面,张灯结彩,热闹得满地是人。傅玉行当街承诺,傅家药堂所卖的所有药,价格都只取市面上五分之一。
百姓如今都知道曾经的傅大夫又回来了,又早已苦于久病无药,一时口口相传,大半宣州人都到此处求医问药排起长队。
对门的阴影里,几个掌柜早已急得来回踱步。没人想到傅玉行会直接绕过药行行会,从官府处拿到了所有开店的文书和证明。如今他药铺也开起来了,从他们手上也不知道高价挖了多少药工、账房、掌柜、伙计过去,怕是过不了多久,他们所有人便要喝西北风去了。
刘凤褚却不见急躁,早早派人到对面去摸了一圈,等人回来,便一一打听:傅玉行店中如今卖的都是些什么?药价几何?员工一共几人,他请这些人去是给了多少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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