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早知道”,无数的“如果当初”……
早知道,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和她作对?
早知道,为什么要欺负她?
早知道,为什么惹她难过,为什么害她哭?
搬回傅家的第一个祭日,赵蘅和傅玉行摆上祭品,对坐桌前,喝一杯淡酒,无情无绪的。后来那么多年里赵蘅一共只哭过两次,醉过两次,那晚都是第一次。
她醉得不省人事,昏昏中只觉有人把她抱上床榻,动作轻柔,想扶她躺下。她抬手把那人环住了。
很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怀抱里的感觉。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她把整张脸埋在对方怀里,忽然闷闷地抽噎起来,也不出声,两手死死揪他衣服。实在委屈得狠了。
那人却只是坐着,也不回应,她明明能听到他胸口的心跳,他为什么不抱她?
“阿蘅……”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唤,百转千回,难以言诉。
他终于抬手抱住她,双臂收拢越抱越紧,仿佛是得而复失,其实从没得到过,不过是趁虚而入,偷一点梦寐以求的温存。抱得越紧便越灼痛,越痛却越舍不得放手。
赵蘅第二天醒来,床前是空的。
枕头湿了一片,摸摸脸上却没有泪痕,显然已被人擦拭过。
窗外阳光照进,昨晚的一切恍如一场幻梦。傅玉行端着一碗醒酒汤从门外走进来,看到她已经坐起,他顿住脚步。赵蘅看到他,也说不出话。
他走到床前,默默把汤递过,赵蘅默默地接。关于那个似真似假的梦,她什么也没有问。
之后,没有人再提起那个糊涂的醉夜。
第五十三章 觅爱追欢
自从傅家为刘家援之以手,刘凤褚便时不时上门酬谢。不过赵蘅总觉得这人来得太频繁了,前日才送了只镇铺用的陶狮子药兽,昨日又是些燕窝、冰片的细料。这天更是直接用笼子抬了两只肥壮的梅花鹿到药铺前,把整条街的人都引了来看热闹。
赵蘅在门口道:“刘官人,我不是已经说过,傅刘两家从此后无怨无德了不相干么?你无需再赠礼了。”
刘凤褚如今又恢复了那副富贵骄人的气派,身材高大,手上洒金扇子一展,跟在赵蘅身后跨进店来,“傅家娘子待我如此仁义,我再怎么千酬万谢也是该的。之前的赠礼你一样不收,这血鹿总可以收下,这可是特意从京都围场里挑的。”
面对这样大手笔,赵蘅却不免话里带刺,“本以为刘大官人多少会闹上几年饥荒,也安分一段日子,看来你的日子倒还很滋润。”
刘凤褚笑道:“你让我不要再做祸害人药材买卖,我可是听你的了,如今我干的可是救穷帮困的事情。”
赵蘅随口问:“是么,你做什么营生?”
“放利子钱。”
“……”
刘凤褚对上她视线,立刻笑着辩解:“我没说错呀,总有人手头用紧,我要是不放贷,他们走投无路时还能去哪求人?我难道不是替人解燃眉之急么。”
赵蘅心里有许多话起起伏伏,终究还是懒得对他这种装傻充愣多言一句,提笔继续算她的帐,“这血鹿我不需要,刘大官人还是带回去吧。”
“娘子说话未免也太果断了,许多事你试也不曾试过,怎么就知道你不需要不喜欢呢?”
赵蘅面无表情,“刘官人,我不是什么豆蔻二八的小女儿。”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她自己清楚得很。
刘凤褚连连点头:“这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说这话时,眼睛还直勾勾盯着赵蘅,眼底有点意味不明的深意,也谈不上深意,就是一丝隐秘的调情。连赵蘅那句普通的话也在这种眼神下被调教出别的意味。
等刘凤褚走了,一直在周围转来转去的众伙计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收起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低头各自忙活去了。
红菱趁着赵蘅到楼梯下,悄悄从她身后凑近,一把揽住她贴着脸道:“这人是冲你来的!”
赵蘅看她一眼,嫌她多事。
“你别不说话呀,你怎么想的?跟我说说。”
赵蘅叫上几个药工出门点货,红菱就一路问一路跟了出去,谈笑声连着裙角带起的风也消散在门后。
二人走后,诊桌前一个老人朝对面连声唤道:“傅大夫,傅大夫?”
傅玉行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了?”老人还以为自己脉象有异。
傅玉行神色恢复如常,带了带嘴角,“没怎么。”
从药栈里点了货出来,红菱还在说刘凤褚:“这人可真有意思,不久前还凶神恶煞把你关到牢里,转个头倒献媚起来了,还是这么大张旗鼓唱高调子的献法,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赵蘅对刘凤褚不当一回事,红菱很快也看出她没把他当一回事,又问:“那你就打算这样下去啦?”
“你指什么?”赵蘅听出她话外有音。
“当然是说你,你一个人——”
才出栈行大门,不留神撞上一个正撩着袍角扇风的男人,男人衣摆一撒就要发火,一看到赵蘅,立刻把气吞了回去,溜着脚跑远了。
赵蘅还以为那人是看到她们身后伙计人多而生畏,红菱却在一旁搭着她道:“你不知道他是谁?傅玉行没和你说过?”
赵蘅摇摇头。
“那人几个月前在有福饭庄说你闲话。”
赵蘅一怔,“说的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些寡妇家不安于室、抛头露面的话。又说她赵蘅倒是寡妇中的翘楚,有这么丰厚的家产,娶了她肯定能贴笔好嫁妆;说到后来,又叽叽咕咕浮想联翩,说傅家这对叔嫂同吃同住这么多年,谁知是不是……否则这两人这么多年都不嫁不娶?
“说了好些,结果全被傅玉行听着了。”
赵蘅没问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想也知道。倒是红菱摇着头啧啧道:“我还从来没看过他那副样子呢。”傅家鼎盛时她没有和傅玉行真正交往过,在她印象里,傅玉行是个没发过脾气的人。
赵蘅一听就觉得好笑,“他脾气好?你是没看到他从前犯浑的时候。”
“我看到了呀,”红菱道,“不然你以为那人干嘛怕你怕成这样。”
晚上回到院里,一进门就看到傅玉行正在凉夜里喝酒。整个人笼在月色花影之下,显得清瘦寥落。
看到赵蘅进来,他的杯子停在唇边,也不动也不放下,只是定定看着赵蘅,眼睛在黑夜里看不清情绪。赵蘅走过去,他的视线也一路跟着她,直到她来到桌前。
“这种天,干嘛一个人坐在这里。”她拿起栈盘里的冰纹冻石酒壶,一上手就是透肤的凉,这酒原来也没温过。”整日说我体寒不能饮酒,自己倒喝冷的。”
“你……”
赵蘅等他说话,他又不说了。四周寂寂的,院里也没有点灯,赵蘅不打算久待,放下杯子交代了一句少喝些,准备回去。
“大嫂。”他的声音却又传过来,“陪我说几句话吧。”
赵蘅来之前,他好像已经喝得微醉。等她坐下后,他还是半天不说话。
“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刘凤褚对你的想法不难看出来。”
“那种人一点逗趣不必当真。”
傅玉行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意料之外,身形在黑夜里松懈了些,“刘凤褚确实并非良配,虎狼之徒,有己无人,若你属意他,我也放心不下。”
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件事也该拿上台面讲一讲了。你居孀多年,或许,也是时候……”
赵蘅没接口。
傅玉行仍自己把话推下去,“这些年你为傅家做的已够多了,也该为自己做些考虑。我知道你放不下我大哥,可你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赵蘅还是没有接口。
“若有良配,从此细心待你,你有了归宿,我也……我也安心。”一面劝她,一面清醒地将自己沉到水底。谁都可以,连刘凤褚都可以无所顾忌同她表白,只有他。
赵蘅道:“傅玉行,这世上最没资格劝我放下的人,就是你。”
“……我知道。”
他又道,“可如果我大哥还在,也会希望有个人能代替他照顾你。”
“我不需要谁来照顾,也用不着你来劝我。”她站起身来走了,留下傅玉行一个人久久坐在黑暗里。
刘凤褚半年来次次去见赵蘅,次次被拒之门外。渐渐连小厮也看不下去,“老爷,你若要女人,哪里怕寻不着,后院里还挤不下呢,何苦非要一个寡妇?”
“后院那些女人是用钱就能买到的,她可不是。”刘凤褚在竹椅上长长伸了个懒腰。藤架上的葡萄滚了满地,一踩,满脚都是甜烂的汁液。
他看向自家宽绰的后院,院中有美妾有仆婢,但他如今总觉得太空了,还是该要有个精明能干镇宅安家的女主人才是。
他胸有成竹地喃喃念道:“赵、蘅……”
宣州人很快发现,护城河西边的柳池临岸造起一座二层高的石画舫,从挖土建机到运输石料,再到修砌船体、雕梁画栋,足造了大半年时间,建成后飞凤舞龙,光彩夺目。
谢土揭彩那天,附近人都来看热闹,红菱把赵蘅也拉了去。几个匠头站在船台上,朝着岸上撒五钱、糖果,其中一个将石匾上的绸布缓缓揭下,众人这才看清,这画舫原来被命名为“蘅兰舫”。
红菱笑着说,“这名字起得倒巧了!”还没笑完,却看到那被众匠头围在中间的画舫主人,不是刘凤褚又是谁?
一股邪乎感忽然涌起来。
刘凤褚的视线一眼攫住赵蘅,视线就再没离开过,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刘家小厮跑来对她道:“傅家娘子,我们老爷邀你上舫。”
赵蘅看了刘凤褚一眼:“恐怕不大方便。”
小厮得意笑道:“怎么会不方便呢?这一整座画舫便是老爷特意为你造的!”
赵蘅看着面前这座众人叹羡的巨舫,不知想了些什么,终于同意让他带路。
那小厮脸上便浮现出果然如此的笑。
这画舫内部比外面只更加精致。刘凤褚备上最好的蔷薇露酒,盛在冰盘里的荔枝、杨梅,还有一小碟白花花的雪盐。一看这些东西,便知是隔山跨海的运到本地,刘凤褚确实是花了心思,直劝赵蘅尝尝。赵蘅只是倒了杯酒,笑着看看,又放了下来。
刘凤褚撑着手等在对面,专等着看她反应,却见赵蘅还是可有可无的,不由得也露出点受冤抱屈的模样:“我花了这么多精力钱财,就为了讨你一笑,你就这么冷淡对我,这颗心还真是铁打的不成?”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这神情倒确实是第一次流露。
赵蘅笑道:“刘官人,你口口声声说这一切是为我做的,可在我看来,就算没有我,也并不妨碍你享受这些东西。”
“我不爱喝蔷薇露酒。”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喜欢?”
“因为它够贵,贵到足以让你明白我的诚意。”
赵蘅终于笑出来了,“你想要我,究竟是想要赵蘅,还是一个持家好用的女人?还是因为曾经在我面前受过挫,所以试图降服这个女人的补偿欲?”她一句句问得不徐不疾条理清楚,没有咄咄逼人之意,却把刘凤褚问沉默了。“你说你为我费尽心思,却从来没有过问过我的心意,你没有考虑过这样大张旗鼓的示好会让我为难吗?如果我不接受你,而我们两人又这样终日独处,别人会怎么看我?虽说我也并不很在意外人眼光,可刘官人,你有一刻替我着想过吗?”
刘凤褚支着脸坐在对面矮榻上,看起来颇为郁闷,也不知是真的挫败,还是被她啰嗦烦了。
他安静了很久,最后问出一句:“你当真不喜欢蔷薇露酒吗?”
赵蘅抿着嘴,想笑又没笑。
“那这座石舫呢?”
“……多谢费心。”下次别送了。
小厮进来,说傅玉行傅二公子、赵蘅娘子的小叔来了,名号报得莫名郑重。傅玉行在下人领路下进入船舱,第一眼先看赵蘅,然后看到她面前的酒杯。他过去拿起杯子,闻出是蔷薇酒,眼睛又看向赵蘅,赵蘅朝他摇摇头:我没喝。
傅玉行用眼神问她,走不走。听说她独自和刘凤褚相处,他担心不便,所以早早来接。
赵蘅也点点头,不过还没有起身的意思,傅玉行便知道还有话说,把带来的罩衫披在赵蘅腿上,在她下首边坐下。这时他才终于对刘凤褚冷淡开口:“她一不能受风,二不能受寒。蔷薇、冻果都不能多用,这石舫窗户大开三面临水,同样不能久居。刘官人,若你非要纠缠,至少要对她的身体上点心。”
刘凤褚有些诧异,赵蘅缓缓道:“我当年小产过,那时起身体便伤了根基。后来连年苦劳,也曾被你刘大官人逼得走投无路,发作过血崩之症,这些年才渐渐调养好了些。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该知道,我是不能生育的。”
她说这些话时,傅玉行就在旁边听着,看着面前的茶盏,茶汤上泛着微微的涟漪。
赵蘅语气非常平静,刘凤褚的神情终于从轻佻慢慢收敛,他此生第一次带三分真心道:“我自己无父无母,只想快活当前,从不考虑身后事,生养与否我不在乎。你说我不了解你,可你也从来没有给过我两人交识的机会,若你愿意,也许我也可以学着知道你的性情,你的习惯,你的喜好,我也可以为你让步,为你做出些改变。”
“刘官人,”赵蘅打断他,“在我心中,今生今世,此生此世,只会有我亡夫一人。”
傅玉行转过头,深深望了她一眼。
第五十四章 脉脉难言
刘家小厮发现他家老爷这几日似乎对什么都兴味索然,从前那些寻欢作乐、招妾饮酒的事全放下了,每日只躺在葡萄架下一摇一晃长吁短叹,也不知究竟叹些什么。他们也不敢问,只私下偷偷议论几句:“老爷最近是怎么了?”
刘凤褚躺在竹椅上,时不时便道:“可惜啊,可惜了。”他始终忘不了赵蘅。聪明女人大多功利,忠贞女人大多愚蠢,难得遇到一个聪明而又忠贞的,可惜忠贞的对象并不是他。
可惜。
傅家药铺里,众人发现红菱近来对蔡旺生的态度很是残暴。虽说她平时待他也算不上好,至少不会故意要求对方一个上午从东街买川贝,西街买陈皮,北街买百合,南街买玉竹。
“你俩最近怎么了?一个多月了,净给他脸色看。”赵蘅和傅玉行在柜台后一个拣药一个称药,问道。
红菱拿着药杵杀气腾腾锤着钵里的砂仁,“谁让他欺负我!”
对面二人一听便笑出声,“他敢欺负你?”
红菱瞪过来。赵蘅道:“你说话也得有点良心。人家一直是怎么对你的?几年前你瞒着我们偷买私盐,到头来可是他替你挨的板子蹲的班牢。”
傅玉行在旁拣着桃枝,接口道:“非要到山里抓獐子,结果撞上野猪,也是他为你挡的,差点一头被撞到坑里。”
38/50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