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行深深看着她,仿佛她才是他的敌人。
“我怕输,赵蘅。”
那天大吵一架后,傅玉行和赵蘅后来几天都不再提这件事情。
对赵蘅来说,她从来没有忘记当年傅家匾额当街被摘下的那一幕,傅家所有的破灭和衰亡以这块匾的易主为标志。从那天开始,她心里就拧了一股劲,对刘凤褚,对傅家,对傅玉行,对她自己,她靠着这股劲走到今天。现在刘凤褚站在她面前,以飘然出世的姿态轻而易举要她放弃一切,不可能!
傅玉行从来是争不过她的,向来只要她一句话,哪怕要把天捅个窟窿,他能劝则劝,不能劝则陪她捅了。
这回到头来也不例外,他只能劝她至少先把身体将养好。这点赵蘅也依他。
往后一段时间,傅玉行每日除了给她看护身体,自己只出出进进地干活。米和水挑回来,将瓦缸一一装满;药圃菜园全都新翻了一遍土,施了肥;院里一块石板不稳,从前推木轮车时差点翻过一回,这回他特意敲回来一块青石,细细打磨好,重新填进去;窗棂墙壁上细小的漏缝、破损的屋瓦,都爬上爬下修补好了。
“天气还没有转冷,这些事情要弄还早着。”赵蘅见他一天到晚没有歇息的时候,仰着头道。
他从木梯上下来,也只是随意道:“反正现在得闲。真等冷了就来不及了。”
晚上他把厨房里坏了的锅碗瓢盆拿出来,在灯下打上铜钉。赵蘅已经睡了,傅玉行把东西一一归置好,独自在屋里站了片刻,然后在黑暗里给兄长父母的牌位上了炷香。
三块木牌都是赵蘅写的。他看着那块写着“先夫傅君讳玉止之灵”的牌位很久,无数思绪在黑暗里绕着周身慢慢流淌。
他最后回头,看了赵蘅紧闭的房门一眼。
赵蘅早上起得迟了,醒时发现傅玉行不在屋内。
她以为他又去溪边挑水。到了厨房预备做饭,就发现锅里已经隔水温着一碟细馅包子,一碗素粥,一碟嫩槐树芽。看来是很早做好的。
“傅玉行。”她四下叫他的名字,这时才发现灶台旁倚着一只信封。
赵蘅心里已经感到不寻常,她很快将信拆开扫上两眼。
傅玉行留的话很简明,一,他走了。二,家中所有药具和医书秘方他已全部烧了。三,他留了五十两银子,足够赵蘅做点别的生意,平静度日——
“王八蛋!”剩下那些啰里八嗦的叮嘱赵蘅看都没看,把信一扔,跑到楼上放干粮药具的小阁楼,果然所有箱子都已空了。她又一路提着裙子跑出村口。下过雨的泥泞路上有无数道车辙,东西南北,不知所往。满目青山绿水,当然是没有傅玉行的影子。
“他走了?”红菱诧异道,“我不知道呀……五十两?他什么时候背着你藏了这么多钱?”
蔡旺生也诧异道:“没有。他没有交给我,他真说他把所有东西都烧了?”
赵蘅再清楚不过,傅玉行这一走是打定了主意断她后路。那混账东西,当着她的面老老实实,原来心狠着呢!
傅玉行,你真有本事。
在外跑了一大圈,终于确定已追不到傅玉行的影子了,赵蘅最终在阳光下独自一人回到屋里。屋内阒寂空荡,好像连角落陶罐都有回声。
桌上还有她早上没看到的一只油纸袋,打开来,一股甜香。
是一包豆儿果。
裹在纸袋里,还是温热的,外面是一层裹了豆粉糖霜的糯米,咬开来,里面是芸豆、芝麻、桂花、枣泥、花生……
混账东西。
第四十五章 三年后
三年后。
秋日蓝天总显得高些,有时一朵云过,在稻田上划过一片阴凉的影子。
赵蘅背着布袋走在长长的田埂上,身上重量使她不得不微弯着腰,脚步却挺快,脸上带着某种得胜归来的神色。
屋前堆着一座一座刚摘下的红蓝花,把地上土沙都染出红色。邻近几家的村妇在丝瓜架下来来去去帮着拣选晾晒。“那是什么东西?”她们远远看到一座小山一起一伏从地平线下冒出,到近处一看,才发现是赵蘅驮着一只大口袋吭哧吭哧回来了。几个妇人都七手八脚上去帮忙。
赵蘅把东西卸了,一擦汗,带着狠劲得意道:“以为能难倒我!”她到市场时正看到卖柳编笸箩的,这几日正需要,她便和那摊主杀了一回价,把剩下十来只全包回来了。那摊主还不甘心,说这个价格是再不肯帮她送到家的,她说不送就不送,一咬牙自己一路扛了回来。
红菱翻着白眼道:“你就厉害吧,哪个算盘还能打得过你?”
旁边一个笑道:“她要不这样,能把我们哄得都来给她卖白工吗?”
如今赵蘅把屋前屋后院子扩大了,前面晒药,后面炮制。附近男男女女念着她平日施药济人,又是个寡妇经营不易,农闲时便常来帮忙。
“前几日我到城里,你们知道现在一包治跌打的七厘散卖多价?”几个妇人坐在药堆里,一边择药一边道。
另一个啐了一声:“还不是那姓刘的黑心秤铊!搞得如今什么药都吃不起了。他自己低价买药材,高价卖成药,钱倒全让他们给吃了。幸好啊,你们俩当年看得远,早早把生意搬到乡下,现在才省得搅和进这滩浑水里。”
红菱道:“饶是这么着,也没少被那姓刘的找麻烦呢!”
三年前傅玉行一走,只有一个赵蘅,刘凤褚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确实让她喘了口气。赵蘅还是铁着头做药,不过从那以后只专做七厘散、清心丸、解毒片这几样常用常备药。药材种类少了,她就可以直接从几个熟悉的药农手上收购,不够的再去外地采补,不怕刘凤褚再出阴招。等刘凤褚转头发现她,赵蘅已经在南山包下了一块药田,开始自己种植了。
如今刘凤褚倒是不围堵她,毕竟一个赵蘅在他眼里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他又盯上了赵蘅手里几张秘方,几年里断续找过一些乡里流氓来骚扰,只是回回都被赵蘅打了出去。有一回赵蘅拿着菜刀,反将几个上门的流氓追出二里地。大家说起这事,难免都是笑,笑过后又不免可怜,都说一个她女人家这样太辛苦。
红菱道:“王婶,你是没看到,早两年她那才叫辛苦呢,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我看着都害怕。都不知道她怎么撑住的?”
王婶道:“阿蘅,不是我多事,你家相公去了也有些年头了。你孤身一个,总该找个依傍,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下去。”
赵蘅知道她们是为他好,所以从来也只是笑笑。
话说到后来,总不免要问上一句:“你那……还没有消息吗?”
赵蘅表情很平静:“没有。我托了村里货郎和码头的搬工,这些人消息最灵通,有听到什么就让他们告诉我一声。”
她虽这么说,大家心里却已有了定论,“三年了,连口信都没有个。”
她没有接话,手上还是一朵一朵细细拣花,杂叶挑去,虫咬的挑去,败烂的挑去,干枯的挑去……
那时傅玉行走后,红菱和蔡旺生都劝她想开些。她一言不发,闭上大门把自己关在屋里两天,到第三天时她打开门,去找了蔡旺生,要他把傅玉行藏在他那的药具都交出来。“他不会把东西都烧掉的,说是烧了不过是想让我死心。你现在把东西给我。你不给我,我大不了自己从头再想办法,不过多吃些苦头罢了。”
蔡旺生一脸的诧异茫然,说没有,真的没有。少夫人,二少爷是铁了心不让你做下去,怎么还会把东西放在我这呢?
蔡旺生是从不会说谎的,连红菱也劝她。可赵蘅只认准了一点,傅玉行是打定主意要她死心,但他一定也会想到最坏的可能性。他不会真把她所有后路都断了。
蔡旺生坚持否认了一个月,最后,他带着赵蘅到山里,在红菱难以置信的眼光下,把所有药具、医书,连那一张旧匾全都挖了出来,满脸都是愧对交代的惨淡——这两个一个非不让他把东西交出去,一个非要他把东西交出来,就没人怕他夹在中间为难吗?
赵蘅面无表情地医书拿在手上,拍去上面的尘土,心里有种气汹汹的笃定。
傅玉行,你当自己了解我,难道我就不了解你吗?
不让她走,她也走到今天了。
“不过,那五十两银子到底哪来的?”所有相干的谈话,最后总以红菱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做结。
忙了半日,众人把所有花瓣拣好、清洗、晾干,又收回屋里。赵蘅留她们吃了顿晚饭,又一路把人送到路口槐树下。
回家一看,院外竟停着座雕金披绸的八人大轿,一群轿夫或蹲或坐等在一旁,都用一种不算客气的眼神盯着她看。
屋里有个客人正等着,背对着她,将屋里四下闲眼看看,一边看一边摇头,带点看笑话的兴趣。浑身金装玉裹,小屋里几乎装他不下。
赵蘅也没理他,走到灶台前替自己倒了碗水。
刘凤褚旋过身来,“你就宁愿过这种日子,也不愿意选个轻巧些的活法?”
赵蘅倚着坐下来,“你就宁愿一次次上门来惹人嫌,也不愿意老老实实做你的生意。”
“我是心疼你,”他笑着走过去,在她近处半蹲下,握着她的手,仿佛面前这个人简直让他疼到心窝里,柔声道,“你一个弱女子,何必非要什么事自己挑在身上?傅家大公子都死了三年了,那个不成才的小叔子也流落在外,恐怕早就客死他乡。如今这种世道,谁体谅你度日艰难?把药方卖给我,拿了钱,日子不比现在好过?”
赵蘅看也没看他,扬手把水泼过去。
刘凤褚立即起身后退,冷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她要笑不笑,“谢谢你呀。”
刘凤褚眼底愠色一闪而过,但他很快换了个哀怜的声调,“傅家娘子,这两年天灾人祸,正是成药短缺的时候,我要这药方也是为民着想。你一个人才能做多少药,我手上有这么多药工铺面,你把药方给我,岂不是能救更多人?傅家从前在时讲究的就是急人之难救死扶伤,难道你真要为了自己赌这一口气,就把救命的药方霸占在自己手上吗?”说得声声动人,也未尝没有道理。
只可惜,说这话的人是他刘凤褚。
赵蘅冷冷笑了一声,“当年我丈夫就告诉过你,开门做药从来只有一样标准,就是能不能把病治好。你把你那些偷奸取巧的心眼儿放在修合之道上,早晚自食恶果。如今若不是再没人买你的药了,你会良心发现?——不过也不要紧,你就算是跌上一跤,这几年也早让你赚得满肚子流油。至少不像寻常百姓,生了病都求药无门,买到的也全是你这种人渣做出来的假药。你刘凤褚若是懂得济世爱人几个字怎么写,狗嘴里都能吐出象牙来了。”
刘凤褚被她撕皮扒脸的一通挖苦,气得笑了,他俯下身,放轻了声音道:“傅少夫人,我在你身上已经是用了最大的耐心了。”
赵蘅扯扯嘴角,“那我可真荣幸。”
门外蔡旺生拿着锄头冲进来,一进门护在赵蘅身前冲着刘凤褚大喊:“你又要做什么!”
刘凤褚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把被泼湿的外袍脱下来拿在手上,朝着赵蘅点点头,留下一句:“傅家娘子,你记着,我刘凤褚要的东西,你终究是要给我的。”说完大步离开了。
蔡旺生等人走远了,才卸下怒容,满脸忧虑,“少夫人,我看他那眼神,不像要干什么好事。这下如何是好?”
赵蘅也默然。她哪里能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见山过山、见水过水。
过了两日,赵蘅一早还在房中烧火时,外面一群人又惊又怕地一叠声把她叫了出去。
几个乡民指着她屋子的山墙给她看。那墙上竟不知何时被人用红土画了红殷殷血淋淋一个大圈。几个内行些的一看就变了脸色:
“糟了,这是被马贼盯上了!”
第四十六章 斗贼
直到夕阳落山,几个村民才气喘吁吁从外面赶回来,一进赵蘅屋中便大声道:“不行不行!我们才到衙门口,还没见着人呢,就被轰出来了!”
屋内众人干等半日,就听到这个消息,都忧心地直叹气。
蔡旺生道:“知县老爷看来是不会管这事的了,几年前他们也出兵到山里去剿过这群叫柳子帮的马贼,结果损失惨重。”
另一个把两只脚盘在一起:“听说这柳子帮里,都是些通缉的要犯,还有打仗时被俘的外族人,一个个都是人高马大,还有铠甲穿呢,骑着大马,拿的官刀。别说我们这种小村,就是朝廷的队伍这伙人也照抢不误!”
红菱气道:“这姓刘的真是有毛病,把这些人招到宣州来,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一个对赵蘅抢道:“这不都怪你吗傅家娘子,你要是乖乖把药方给那姓刘的,事情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现在马贼来了,你把我们给害惨了呀!”
赵蘅还没说什么,红菱已经竖起眼睛,“冯老四,你是良心让狗吃了!药方给了那姓刘的,能有好吗?何况你别忘了,当初你媳妇恶胎难产,可是她把自己的药给你们救命用的,她自己还差点丢了条命呢,你现在反过来说这种话!”
旁边一个老妇也劝:“是啊,老四!傅家娘子帮了咱多少,咱可不能做白眼狼!”
冯老四和其他几个心有怨气的,吃这么一骂,一时也都不敢说话了,但又不服气,挑衅道:“你们心好,那你们说该怎么办,咱们去和那些山贼拼了?”
拼?听到拼字,大家又都噤声了。
这村子里总共也没几户人家,一多半又是些老弱妇孺。马贼来时他们不让拖着走已经谢天谢地了。
又一个道:“要我说,咱们趁这两天把东西收拾好,赶紧躲到山里面去避一避罢!”
“那我家屋子可怎么办哟?”
众人吵吵闹闹,定不下主意,不是这家舍不得鸡苗,就是那家放心不下妻儿。在众人争执声里,赵蘅默默起身离开了房子。
刘凤褚的宅院占了一整座华盖坊,入夜后,坊内高楼便传出丝竹声声。
赵蘅到了刘宅门外,和门童报了名要见他家主人。那门童一开始见她衣着朴素还不爱搭理,等听了名字,立刻便进门去了。
赵蘅立在阶下的落脚石边等着,哪知这一等,那门童直到半夜都没有再出来。
“老爷为何不见那傅家娘子?”酒宴上,刘凤褚的贴身小厮好奇问道,“她若是现在肯把秘方交出来,岂不省了我们许多工夫?”
刘凤褚还未说什么,另一个道:“你能知道什么?老爷这回下了这么大的血本,怎么可能只要她几张药方?那傅家娘子手上还有那么多上好的成药,只要她不在,那些药不全是咱们老爷的么?”
刘凤褚微微一笑,那小厮以为说中主家心意,也跟着嘿嘿笑起来,谁知他道:“蠢货。你们以为我看上的是她的秘方和药,那些东西值什么钱?——我看中的是他们几年来做出的那么大一块乡下市场,如今只要她从宣州消失,这整块市场不就归我所有?”
那二人恍然大悟,谄笑着直呼老爷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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