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
凡岐入座,目光在会议室梭视一圈,她以为廖莘和她一样也从光环收到了邀请,没想到来了之后只有她自己。
“廖首领我并没有邀请她,事实上,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这件事。”
老人话里话外指的自然不是从教义所地下室挖出尸体这件事,不过既然她再三思虑过后也还是要邀请凡岐过来,说明很可能和她有些关联。
“教义所的那些尸体都已经调查清楚,你当初说得不错,窦寻的目的确实是教义所,包括那些被精神网吸食成干尸的人,也都是窦寻所为。”
凡岐:“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联邦突然失踪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怀疑?”
“不仅仅是没有人怀疑的问题,那些人就算是无缘无故死了,都不会被任何人关注。”老首领说:“他们的存在相当于联邦的边缘人。”
说到这里,她沉吟片刻,面容浮起几分真切的、难以抑制的怒气,“窦寻能从如此庞大的群体中挑选出这么合适的“祭品”,还得多亏周政那个老货!联邦生物信息库这么重要、关乎社会安全的信息网,他也敢毫不犹豫地出卖给魔鬼,就因为想要长生不老!”
生物信息库在建立初被联邦政府所把控,但在财团占据了联邦的半壁江山后,信息技术的革新、财团产业的广泛分布、渗透,星网的投入使用致使他们逐渐建立出另外一套独立的信息网。
这种流动式的信息革改,或许比每个月才更新一次的政府所把持的生物信息更加细致广阔。
窦寻就是通过信息网才能目标性极强地精准锁定到每一个人身上,也是周政为了延续生命所付出的“代价”——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
这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但前财团对联邦政府管辖领域的逐渐侵蚀几乎是政府内部所有人不宣于口的共识,老首领特意绕过廖莘把凡岐单独叫到这里,一定不是因为这个。
果不其然,下一秒,老首领调出光环投影,界面的一段录像被按下暂停键,影像画面恰巧是俯拍角度,完整地将枯萎凋败的树林纳入记录范围。
灰暗雾沉沉的半面天幕黑压压沉下,目之所及都是白茫茫的精神网,它们遍布每一寸土地,蚕食殆尽一切生物,哪怕是一朵微小的野花。
“窦寻的精神网几乎占据了整片森林,并且有逐渐蔓延到居民区的架势。”老首领手指在投影上滑动两下,可以清楚看到代表窦寻的深色正在往距离最近的联邦郊区逼近,虽然速度很迟缓。
凡岐离投影很近,她看见密布的精神网像是生物届最缜密的蜘蛛织成的巢穴,蔓延生长的速度很慢,于森林深处脏污的淤泥中流动过去,在夜色里倒映出微乎其微的莹蓝光芒。
有了上次精神网进攻联邦的前车之鉴,比较下来可以清楚地发现,精神网的繁殖速度大大打了折扣,这说明操控它的宿主很可能也正处于一个负伤甚至是虚弱的状态。
看来窦寻并不是长了一副铜墙铁壁的身躯,关键脏器的严重伤也会对他产生不可逆转的损伤,凡岐想。
即便是这样,依靠精神网修复缝补伤口的能力依旧是想要战胜他避无可避的一道强有力壁垒,要想杀死窦寻,就必须撬动这面墙。
廖莘在北方基地的时候就对拥有异能的部下做过系统的抗打击记录。
异能携带者的身体会在遭受伤害后自动加速完善凝血功能,防止人体因为失血过多陷入危险,增生阶段的神经和肉芽组织也会比普通人要密集。
但和窦寻那可怕的自愈能力相比,异能者的这点优势完全不够用。
“再不采取行动,精神网波及到居民区,恐怕联邦会又一次面临那时的境况。”老首领微不可闻地叹气,“到时候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将会耗损殆尽,一旦统治阶层失去公信力,那将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凡岐:“你找我应该不是只因为这件事吧?”
老首领调整了下坐姿,“没错,我找你来,其实是因为一个人。”说着,她又调出来一段实时监控,投影上分明是范瑕的那张脸,女人的手脚都被镣铐紧紧锁住,整个人被浸泡在盛满无色液体的玻璃缸中,隔着防护墙和闪烁着光亮的监控器遥遥相望,像是可以透过它看到远在投影之前的凡岐。
精神网已经完全侵蚀了范瑕,这导致她无法稳定保持住人类的状态,时不时四肢会化为一片浓白虚影,无数根触端挣扎着想要摆脱控制她的镣铐。
“我的人在森林边界处发现了她,她当时正准备借助精神网的形态用触端偷偷潜进森林。”
仿佛有种不详的预感蔓延开来,凡岐的眼皮忽然剧烈跳动一下,“或许是窦寻作为精神网本体对她有吸引力,会根据窦寻的指令行动,就像当初联邦被侵蚀的人会无知无觉地朝联邦广场的方向靠近,她身上有什么问题?”
“被精神网控制的人会呈现出一种类似于动物界的趋向性,跟你说的差不多,森林那边的精神网浓度高,范瑕不管不顾地越过边界线,是被吸引了没错。”老首领说:“我原本以为,她已经完全丧失了属于自己的理智和思维。”
在凡岐探究的目光中,她继续说了下去,“范瑕绝大部分都是没有思考能力的,如果不是药水可以抑制精神网的生长,可能她已经逃脱出去了。”
“负责监控她的人汇报说,有时候范瑕会割裂一般地自言自语,通常是这种时候,她呈现出来的神态和正常人无异。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很低,时间也不固定,我叫人把这些话语都被记录了下来。”
讲到这里,老人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逐渐凝重起来,她定定看着凡岐,说:“虽然范瑕的话没有可信度,但我依旧有些在意,所以自作主张叫你过来。”
即便清楚那不会是好话,凡岐还是没什么表情地问:“她说了什么?”
“联邦不无辜。”老首领抿着唇,像在压抑着什么,说:“这句话,她重复了整整三遍,你也知道,镜面人的存在至今仍是一个谜团。”
她晦暗不明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凡岐脸上,“实际上,我对人类基地每一位的身份都了如指掌,当然,我很确定廖莘也摸透了联邦政府的底,唯独只有你,你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人类基地的。”
凡岐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往后倾靠在柔软的皮质椅背前,抱臂而坐,从一个相对松懈的姿势转变为有些戒备的状态。
老首领语气有些急促地说:“相信我,我并不是在怀疑你的用意,否则我不会单独找上你说这些。”
凡岐:“范瑕还说了什么话?”
老首领目光闪烁,像是陷入极煎熬的纠结中,她也在斟酌,甚至在邀请凡岐来之前,她就已经无数次考虑过,要不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告诉凡岐真相。
潘多拉魔盒里容纳的不一定是熠熠生辉的宝石,也可能是血腥和仇恨的遮羞布,会不会瞒着所有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一想到范瑕偶尔清醒时口中提出的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话,老首领常常因为这些话辗转难眠,窦寻一定也知道这些,他为什么不告诉凡岐,还是说,他运筹帷幄,在等着一个更好的时机把遮羞布下的一切披露出来。
老首领有种预感,凡岐早晚会知道这一切,这样一来,与其被当做窦寻的砝码,她宁愿凡岐是从她这里得到的真相。
“南方基地研究所地下,范瑕说,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南方基地……研究所?
凡岐放下手臂,这地方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就是在这里,她于实验台睁开眼睛,而原本可以顺遂一生的桑禹以剥离血肉之躯的代价改头换面,甘愿承担一个“背叛”的骂名。
她敛目思索了一会,说:“我想和范瑕见一面。”
凡岐不是在征求意见,她有这种感觉,无论现在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老首领都会尽量满足她。
南方基地研究所地下的东西,似乎对她而言是一个有力的砝码,即便她现在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真相。
“当然可以。”老首领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意有所指地说:“我只是想提前告诉你,无论联邦和人类基地究竟有什么渊源,人类基地已经沦陷,不断纠结于这些陈年往事没有任何意义。”
凡岐蹙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老人沉沉吐出一口郁气,意味不明地盯着她,仿佛是在刻意地强调着什么,“不管怎么样,联邦和人类基地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联手共同度过难关,你觉得呢?”
“或许吧。”良久,凡岐才开口。
第108章
范瑕被关在联邦中心, 和老首领日常居住与接待客人的房间就隔了一面墙的距离,由邓专员以及亲卫看守。
凡岐一跨进这间屋子,就觉得这里的体感温度要比室外阴冷许多,暗淡的光线投射在巨大玻璃缸中波光粼粼的液体中,范瑕整个人完全泡在里面,从凡岐进来的那一刻就紧紧盯着她,无声无息地于水中吐出一串细碎的泡泡。
她现在已经完全脱离了一个正常人类的范畴,即便是待在没有氧气的密闭的玻璃缸,也丝毫不影响活动和生存,只是玻璃缸内充斥的液体会抑制精神网的蔓延,因此范瑕此刻看上去仍保持着人类的体貌。
“你们来得挺巧,她从一个小时前就变得格外正常, 还和我对话,说泡在水里不舒服。”邓专员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为难地摸摸额头, 用商量的语气说:“首领, 能不能给我换个差事, 和她待在一起我总是觉得慎得慌,哪哪都膈应。”
老首领专注地盯着范瑕的一举一动,没有正面给她一个答复,只是说:“你守着我比较放心。”
邓专员倚在门框的姿势一僵,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脸,没有再说什么,她本来就只是发发牢骚,倒没真的打算把活推给其他人,见状自觉地退到门外,把门带上了。
玻璃缸隔音,凡岐通过耳麦才能听到里面的动静,原本安静的范瑕忽然将手掌贴在玻璃上,眼瞳离她很近,凡岐甚至可以看清眼白密布的细细的红血丝,以及蠢蠢欲动想要伸出的精神网触端,还没来得及生长出来就被特殊的液体消解。
耳道里净是翻涌的水声,夹杂有咕噜咕噜的水泡破裂的微小动静,这种仿佛是耳朵进水的感觉让人反感,凡岐调整了一下耳麦,范瑕却突然说话了,唇都没有动,那道声音似乎是直接传递到她大脑中的。
“她怎么跟你传的话?”
凡岐没有作声,却见范瑕面容浮起一个模糊不清的笑容。
老首领同样戴着耳麦,侧脸注视着凡岐和玻璃缸里的范瑕,自从迈入这间屋子,范瑕什么都没有说,这种压抑的沉默让人感到古怪。
凡岐问:“南方基地研究所地下有什么东西?”
范瑕神态怪异地盯着她,动了动唇,目光挪移到老首领脸上,这次的声音在场的两个人都能听到,“她没有告诉你?”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范瑕神情不变,“我也不知道,那下面究竟是什么东西恐怕老首领比比任何人都清楚。”
说着,她有意无意地把眼神投向老首领的方向,果然看到老人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问来问去都是这几句话,凡岐厌恶和人交谈时这样没完没了的绕圈子,于是不再追问,转而说起其他的,“我身上的心脏总装置,那把强大到可以掌控仿生人生死的“锁”根本就不存在,对吗?”
原本的身躯在与窦寻同归于尽时已经被埋进了塌陷的废墟中,如果按照留致和对外的说辞那样,当年移植进她体内的机械心脏真的是总装置,那在她的躯干被送进焚烧炉烧毁的同时,那些所有受它钳制的仿生人都会当场自毁。
但事实很明显,跟随她们从人类基地迁徙到联邦的居民中,仿生人也占据大部分,他们存活得好好的,别说自毁了,就是身上的零件都没有松动一块。
凡岐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怀疑自己体内总装置的存在究竟是不是属实。
如果它不存在,那么南方基地权力互相倾札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总装置握进手心的行为,在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虚妄的笑话。
无论是十几年前南方基地高层自导自演掀起的针对仿生人的大清洗运动,还是有预谋的导致十九区沦陷在污染物围剿下的所作所为,他们计较、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年也从未停止争夺的总装置,只是留致和捏造出来的泡影。
凡岐一开始只是觉得荒谬,其次是不解,如果真的是因为她身体里或许压根就不存在的总装置引来的针对十九区的沦陷之祸,那留致和设计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为沦为牺牲品的女儿复仇,还是仅仅是想伪造出来一把高悬于南方基地高层头顶的,让这些与白塔实验有关的人时时刻刻不得安心,恐惧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范瑕似乎是没料到她会谈起这个,沉默了片刻,说:“你已经有答案了,其实关于总装置我知道的不多……”
话没说完,凡岐突然有些急促地截断她的话,“我不明白。”
范瑕微微眯起眼睛,停顿了几秒钟,这才察觉到凡岐外露的情绪,平直的唇角微微下撇,虽然依旧是克制的,但这样的情绪波动会出现在凡岐身上已经十分罕见,是不解、疑虑乃至外显出的始终压抑的愤怒。
只是一刹那,凡岐将所有情绪收敛起来,没什么表情地说:“所以,十九区沦陷,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范瑕否认道:“不是,你可能不了解,十九区沦陷的时候,老师也已经去世很久了,当年桑禹带着你趁研究所爆炸离开基地,那之后老师就心存死念。她的本意不是如此,虽然十九区沦陷确实和孟拓他们脱不了干系,但老师的本意并不是如此。”
即便是范瑕这样一板一眼,做事严谨的性格,在涉及到老师的事情上,也会不自觉地维护和偏袒。
留致和只是所有变数产生前庞大机器上那道最微小的裂隙,但由此分裂出的纹痕越来越大,让这座机器不堪重负,甚至于横跨十余年驱使着孟拓他们一手促成了十九区的沦陷,以及……阿红的死亡。
薛潮临死都不知道,被风沙淹没坟冢的那个“仿生人”究竟是谁。
细想来,有一股极恶寒的残忍。
耳麦传出的液体涌动的响声闷而沉,许久,凡岐才抬起脸,唇色有些泛白,她平静地给出结论,“十九区沦陷是事实。”
“……是这样没错。”范瑕隔着玻璃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忽然轻轻皱了下眉,老首领提醒道:“她快要维持不住人形了。”
话音才落,菌丝般的精神网触端像一只被扎破的灌满水的气球,源源不断涌出口鼻,就连勉强维持着人面部的那部分也虚虚实实看不清晰。
“最好离她远一点。”老首领开口提醒凡岐的同时,范瑕贴在玻璃上的那只手使劲到青筋毕露,仿佛在与看不见的东西作斗争。
“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帮忙杀了我。”范瑕刻意压制的声音轻颤着传进凡岐的耳朵,下一秒,她整张脸虚化为一片浓雾般的虚影,蠢蠢欲动的触端像是被周遭的液体灼烫到,蜷曲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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