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厚度惊人的特制玻璃缸被无数只精神网触端拍打着，一刻也不停歇，如果它们可以发出声音，恐怕屋子里将会充斥痛苦、癫狂不息的尖叫声。
门外的邓专员闻声大力推开门踏入，十分熟练地在操作台前按压几个按钮，又把把手推了上去，往玻璃缸内换新的液体。
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帮忙杀了我。
这句话一刻不停地在脑中回响，明明还隔着厚厚的玻璃缸，范瑕手心的温度却好像可以感知到，凡岐清楚这个想法是不可能且荒谬的，可指尖分明因为那不存在的温度在轻颤。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请求她杀了自己，凡岐想，似乎总有人在她面前死去，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人类基地现在已经沦为一片荒芜而处处暗藏危机的土地，精神网对水源、土壤等资源的污染是不可逆转的，空气中漂浮的有害物质无孔不入。
要想知道范瑕口中的真相是什么，势必绕不过南方基地研究所，在两地间自由穿梭的方法目前只有两种，借助窦寻的力量通过特殊媒介，这基本上可以放弃，或者是像之前那样进行“佣兵旅行”，乘搭飞行器落在污染区标记点。
坐在悬浮车里，凡岐先是编辑好信息知会梅莉，之后才拨给廖莘，没有说她要去哪，也没有提及彻夜不归的原因。
事实上，廖莘也不会主动问她，就像她同样不会对廖莘的所作所为发表意见，她们是互相信任且保持有一定距离的特殊关系。
等到她交代好一切，坐在副驾驶座的老首领在一片寂静中开口，“军区总部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人类基地现在的状况不适合人类涉足，所以“佣兵旅行”早就停止了，如今还会踏足那里的只有研究人员，到时候你跟着研究队去，他们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不会打扰你的行动。”
悬浮车出了联邦中心门前的街道，就直接朝着军区总部的方向疾驶而去，老首领似乎还是有所顾虑，“虽然窦寻答应过，不会再对人类基地释放精神网，但很难说他会不会留有后招，人类基地现在遍布残余的精神网触端，一旦接近那里，他很有可能会感应到你的行踪。”
凡岐看了过去，老人垂搭的双目里除了有尘埃落定的平静，也隐隐透露出对后辈的忧虑，她们虽然分属于两个派别，但在面对窦寻时，她的态度总是非常的果断决绝。
“研究队有专门的人保护他们，你只有一个人。”
即便窦寻现在人在联邦，能力被削减大半不足以再次威胁到人类基地，这次行动依然称得上是冒险。
然而凡岐只是沉默着轻轻摇了下头，如果是想要确保这次行动的安全，和谈尧一起去才是最稳妥的选择，但老首领的条件是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由她单独去南方基地研究所。
夜幕降临，窗外掠过的灯影流光溢彩，倒映在人瞳孔中，机器驾驶员提醒下车的声音嘹亮。
不远处，手执剑和银盾的石像高高耸立，将悬浮车完全笼罩于阴影下。门口依旧没有守卫，大门敞开着，零零散散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在她们的悬浮车停下后就迎了过来，显然是在等她们。
这不是凡岐第一次来到联邦军区总部大楼，上次来还是以徐山的身份趁着“佣兵旅行”的机会才得以返回人类基地，与薛潮她们一行人碰头。
那人与老首领握过手，才转身看向凡岐，眼神中没有任何打量和探究，似乎凡岐真的是研究队人员。
“飞行器会在三十分钟后出发，我们现在就去停机坪。”
第109章
“还有二十分钟出发,尽快。”进去停机坪后，研究所的人将防护设备一一分发给在场的所有人。
如今的人类基地体表温度达到了八十摄氏度，且土壤地表具有一定的腐蚀性,附着有特殊涂料的防护服的作用便是隔绝高温防止人体受到损害。
除此之外, 她们还需要在飞行器降落在人类基地之后在头部佩戴一个隔绝器, 以此来过滤有害气体。
佣兵旅行的权限现在只开放给专门的研究人员, 因此多余用不上的飞行器全被拨给了其他部门，以免闲置废弃，像这次前往人类基地，也只占用了两架飞行器。
准备就绪后，凡岐坐进柔软的座椅，将弹出的降噪耳机戴好,驾驶员每隔五分钟的提醒她便听不到了，只能根据显示器上跳跃的数字来判断时间。
倒计时到零的顷刻间，从倾斜着的前视玻璃可以清晰看到天空中陡然裂开的一道细缝，像是慢慢张开着的、威严的天眼,将整架飞行器都吸纳进去。
视线恢复的时候, 凡岐先看到的是漫天黄沙, 她预想过可能会看到的场景，但都没有亲眼见到的那刻来得惊心动魄。
如果说从前的人类基地是百废俱兴但至少看得出是一个文明的人类聚集地，那现在的人类基地，就只能用荒芜、萧索来形容，像是一片被生命遗忘的莽荒。
玻璃窗外，漫迷的黄沙如同滚滚江水翻涌着而过,能见度很低,这是凡岐在人类基地陷落后第一次回到这里，而研究人员显然习以为常,互相搀扶着走出飞行器舱门。
等到了地面，她们就换上了可以用来支撑抓钩着地面而不被风吹得走不动路的手杖，凡岐踏出舱门的一瞬间便感觉到了冷，热融融仿佛铁水的太阳倒挂在灰蒙蒙的半边天，风却是寒冷的，像是入了冬最湿冷的寒露。
她一脚踩进软和的沙土里，沉沙立马淹没了靴面，即使装备是隔热的也可以觉察到地面热滚滚的温度。
老首领说得没错，这样的人类基地，无论如何也不适宜人类的居住，气候几乎已经变成了乱序，所有的地理常识在这里都不再适用，没有规律而言，精神网完全破坏、摧毁了这片土地。
为首的研究人员冲她点点头，声音模糊地从头罩里传出，“我们大概要待在这里一天的时间，到时候还在降落点集合就行。”
凡岐也点了下头，调出腕带的方向系统，南方基地距离降落点只有不到百米远，联邦的研究人员每隔几天都会来进行勘测，记录重要地点的变化情况，根据三天前的记录，南方基地因为恶性沙暴的侵扰，半截建筑物都被埋了进去，整体的海拔都高了许多。
成年后第一次来南方基地见过的那面绣着象首的火红旗帜，现在也不知道被埋进了哪里。
一路走到基地入口处，能清楚看到的只剩下几座还没被掩埋掉的巡逻塔，紧闭的大门被埋得只剩下半面，原本的安保系统无一例外的失灵了，凡岐只能冒着报废的风险将门强行打开。
好在巡逻塔才是通往地下基地的入口，否则还真的很难从漫野荒原中寻找一个被掩埋起来的大门。
可能是南方基地的密闭性比较好，虽然外面的环境恶劣异常，但巡逻塔的负一层没怎么受到影响，除去电力断了，唯一的变化就是室内温度变得很高。
接近基地入口的地方散落有不同年龄阶段的人类的骸骨，白森森的眼眶窟窿静悄悄盯着门口的方向，无声记录着每一位涉足这里的人。
室内虽然温度高但空气干燥，如果是寻常尸体，在短短几周时间不会这么快白骨化，凑近了看，可以观察到骨头上密集的细小纹路，像是被什么东西啃食过。
倒是符合被精神网侵蚀过的身体特征，血肉都被吞食，余留下骨头。
窦寻的袭击来得太迅猛，让人毫无防备，当时北方基地的情况就已经足够凶险，足以想象南方基地的遭遇，这些靠近基地外围被遗落下来的尸骨，应该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没有电力，经过的所有防护门的安保验证系统也已经失效，凡岐只好如法炮制，用同样的办法强行打开这些门，电梯和货梯停运，她凭着记忆在修建得异常复杂的阶梯里绕弯，试错几次后成功找到了真正的入口。
门两边的守卫不知所踪，地上还残留有人们逃难时遗留的物品，有无用的枪壳、水蒸发殆尽的瓶子，以及无意间遗落的属于小孩子的鞋。
基地用电断了许久，此处又远离地面，没有灯光照明，如同掉进深井里，入目皆是黑黢黢一片。
凡岐将防护罩顶的照明灯打开到最高档，耀眼的光束在前方破出一道窄窄的路，就在凡岐穿过空空荡荡的市集，腿脚处忽然传来微弱的动静。
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上她的腿，凡岐低头看去，与安保机器人莹亮的双目对视上，它似乎是电量剩余的不多了，提示充电的闪烁灯不住亮着，“编号0526 ，欢迎回来。”
凡岐弯下腰把仅剩下半截身子的安保机器人捞起来，随手拧关装置，接着把停止运作的机器人放置到旁边的货品架上。
货品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已经落了灰，色泽鲜艳的营养液包装袋以及没来得及收好的硬币，都在提醒着她，蒙上灰尘的不仅仅是这些无人问津的货品，还有南方基地。
如果没有腕带的方向系统提醒，在黑暗中识别方向是一项困难的事，尤其是在这种几乎完全封闭的空间。
范瑕口中说的实验室地下，乍一听有些像胡言乱语，因为实验室所处的位置本来就低于基地的其他建筑物，只有留致和的私人实验室位于负三层。
负二层和负一层不属于生物实验室的核心区域，底下还有一个负三层的私人实验室，在夹层里藏东西的可能性不大，凡岐还是更倾向于这个地下指的是留致和私人实验室的地下。
而通往那里的办法，很大可能藏匿在实验室里。
往日里守卫森严的生物实验室此时也无人看守，没有电力运作支持，就算全副武装地走过探测门也不会有反应，金属大门被强行打开的一瞬间，难以言喻的闷臭味扑面袭来，争先恐后地蔓延出去。
凡岐闻不到味道，但面罩前的淡蓝荧屏已经跳跃出空气中尸胺和腐胺的浓度值，生物实验室有不止一具尸体。
走道寂静而昏暗，偌大空间回荡着凡岐长靴踏过地板规律的哒哒声，到达留致和的实验室需要乘坐的升降梯不能用，凡岐在四通八达的长廊里转了一会，伸手挪走一辆载满废弃针头的小推车，成功找到了安全出口。
越往负三层走，空气中显示的尸胺浓度越高，凡岐差不多可以确定腐烂的尸体就在留致和的实验室里，一旦停电，想必用来低温贮存人身体的冰柜也无法运作，她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个答案。
果不其然，一推开实验室门，凡岐第一眼就看见了从实验台冰柜缝隙淌流到地面的黑绿色浓稠液态物，她认得这里，如果记得不错，实验台下应该还严丝合缝地嵌有一台玻璃柜。
玻璃柜里是真正的留乐，那么实验台上的尸体不出意外就是留致和，听范瑕的意思，留致和大概率是自/杀。在筹划了一出完美的复仇计划后，她心存死志，选择和女儿同眠在寒气逼人的冰柜中。
人类基地沦陷，而她们母女俩永远停留在了这个被忘却的实验室里。
实验室角落的玻璃柜模糊地倒映出凡岐的影子，这里所有的器械仪器都停止了运转，除了两个已经死去的人，许多个玻璃器皿里还浸泡着眼珠和残缺的手掌。
凡岐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实验室内的所有大型器械仪器，顺便将电源一个个调到关闭状态，以免等会给实验室供电的时候被这些仪器耗损掉大半有限的电力。
在这样寂静到可以清晰听见自己呼吸声的地方，凡岐不放过任何可疑的地方，一寸寸检查操作台，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操作台最边缘处的红色按钮。
和其他的按键按钮不同，上面没有标注任何提示性的文字，凡岐从衣服侧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紧急供电装置，生物实验室的总电源是安装在留致和的个人实验室内，不仅仅维持着这间实验室，还连接了一层到负三层的所有房间，耗电量巨大。
即便是切掉了大型设备的电源，这种便携式发电装置也只能维持两个小时的时间，试错成本很高，她必须在电量耗尽前找到通往地下的办法。
滴的一声，沉寂了数天的生物实验室刹那间亮起，冰柜也开始重新造冷，操作台闪烁灯打开的瞬间，凡岐没有犹豫地按下红色按钮。
她手腕悬空在那里，安静地停留了几秒钟，可惜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她以为找错了方向的时候，头顶忽然飘飘扬扬落下呛鼻的灰尘，凡岐抬头看去，只见原本平整的天花板慢慢裂开一道直直的缝隙，像是睁开了一只眼那样。
几块硬邦邦的土块砸到脚边，凡岐没有躲开，而是聚精会神地仰头盯着从天花板到墙壁的那段空间里被留致和藏着的“秘密”。
这是一根被拦腰截断的已经枯萎皱巴的树干，它如此庞大，以至于偌大的地方都仅仅只能容纳它的一小截树干，正对着她这边，看起来像是人工挖凿出的混圆而深的洞吸引住她的目光。
仿佛冥冥之中的指注和吸引，不需要任何理由，凡岐无比确切地肯定，这截树干就是她诞生的母体。
隆隆的声响中，陈旧的沙土泥块不住地下落飘扬，半截树干被绳索缠绕数圈紧紧覆住吊在房顶，肉眼可见的，在它重见天日后，磅礴的生命力喷涌而出。
它以惊人的速度生长、不，准确来说，是还原了本来的样子，盘虬狰狞的根部往上源源不断地延伸，直至贯穿了负二层，不知道打烂了什么装置，流淌的水源淅淅沥沥从破了洞的房顶漏下，像在下一场雨。
黄褐色枝蔓像蠕动的虫子那样，扭成一股股紧实的绳状，有不少倒垂在凡岐面前，形成的无数个鼓鼓空间好似还未孵化的不知道什么生物的卵。
毫无防备的，一根垂下的枝蔓捆住她的四肢往空中带去，凡岐没有做出任何挣扎的动作，平静而淡然地被塞进树干的那个洞中，蜷曲成婴儿的模样。
树干里的四壁都是软绵绵带着弹性的触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凡岐戴的防护罩被取下了，她闻到一股让人安心的味道，这股味道唤起脑海里最原始的记忆。
她确确实实属于这里。
第110章
“开始倒计时。”裹着密不透风防护服的女人背对着实验室里众多的学生,护目镜后的双眼一眨不眨十分专注地盯着真空培养皿。
在她对面，助手握着的计时器已经被手心源源不断冒出的汗打湿，使她差点握不紧手中的东西。
尽管很紧张,助手还是尽职尽责地记录着时刻,口中轻声念出的数字已经长达50秒,从女人的视角,可以清晰观测到培养皿中艰难分裂又不断被拦腰截断的实验体。
它看起来只有指节那么大一点，外观软塌塌的，乍一眼看去像是浅绿色的橡皮泥。但屏气凝神挤满实验室等待着这一刻的学生们都心知肚明，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实验体，老师殚精竭虑花了十余年才寻觅到这一点希望。
那是人类基地的微光。
“ 58 、 59……”助手的喉头明显地哽了一下，咬着牙念出那个数字, “62 ，一分钟到了。”
全副武装的学生们沉寂了稍许，安静的实验室忽然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其中夹杂有不明显的抽泣。挨过这最困难的一分钟,培养皿里的实验体终于不再被注射进培养皿的蓼气所影响侵蚀,而是尽情舒展着细小柔软的触角,慢慢将培养皿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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