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摊边的月娘张圆了嘴,第一个喊:
“射中了!他射中萤虫了!”
围观群众也是一片喧哗。
“真中了。”
“申屠家的人都没射中的萤虫,被一个妖鬼射中了。”
“这可真是……”
“嘘――别被申屠小姐听见!”
山魈和鬼女才不管旁边申屠兄妹是什么脸色,两人蹦蹦跳跳,只差敲锣打鼓在申屠兄妹面前炫耀。
还嫌他们碰过的弓脏。
水平不怎么样,事倒挺多!
琉玉拔下了那只箭矢,那一箭其实并没有射穿萤虫,只不过射中了它一边的翅膀。
但就连摊主也承认射中了,他们自然赢得货真价实。
琉玉将那支箭矢在指尖嚣张地转了一圈,笑眼弯弯道:
“里面的天阶法器,申屠公子自己随意挑选一样就行,我只带走这支箭就够了。”
这可是让申屠家颜面扫地的一箭呢。
“――站住。”
申屠世英叫住了欲离开此地的琉玉,脸色难看。
“阁下赠了如此大礼,却不肯留个姓名?”
琉玉等的就是她这一句。
她回过身,灿如朝霞的裙摆回旋一圈。
“我叫――即墨瑰。”
申屠世英凝视着她的背影。
即墨瑰。
很好,她记住了。
走出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头顶弦月当空。
花灯节正值热闹之时,墨麟看着脚步轻快的少女,唇边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还想去哪儿?”
琉玉忽而停下脚步。
她回眸,瞧着已经离得有段距离的申屠兄妹的方向,身后的山魈与鬼女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用听也知道,说的肯定是申屠兄妹的坏话。
“花灯节……好像也不过如此,鬼女,山魈,你们玩够了吗?”
两人点点头。
花灯点了,风头出了,还买了许多东西。
比之前他们见过的,想象过的任何一次花灯节,都要有意思。
琉玉转了转手里的箭矢。
“那就回九幽吧。”
听到某个字眼,墨麟眸色微动。
姑获鸟鬼车载着一行人缓缓驶过妖鬼长城。
来太平城不过两日,但这两日大起大落,折腾了不少事,着实累人。
上了车的琉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琐碎的事。
燕家人不能用,他们还要再另外寻谱匠;太平城无主的状态不会维持太久,需要赶在周围几个世族行动之前,将即墨氏这个假世族立起来……
墨麟在一旁安静听着,视线却落在她边说边往下滑的脑袋上。
有些话在嘴边打转。
“你……”
刚开口,就见实在支撑不住的少女趴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阖上眼就这么睡了过去。
烛火昏黄。
远处极夜宫的轮廓依稀可见。
鬼女和山魈的对话声隔着一道车门,听得朦朦胧胧,墨麟在夜色中安静端详着少女的睡颜,伸手替她拨开黏在唇边的发丝。
指腹不经意掠过她的唇。
他却并没有及时收手。
“……上次你来时,我没能够亲自来接你。”
他轻声将那时未能说出口的话道出:
“琉玉,欢迎来到……妖鬼的世界。”
第23章
九方彰华长目微敛, 于窗外焰火绽开声中,静默聆听着对面少年的所说的内容。
“……十七的尸首已经运回梅岑安葬,我隔着通讯阵仔细瞧过, 血肉里都是石子的齑粉,对方善炼胖术,但如此擅长炼石中, 应该不是世族出身的人。”
就算是买不起玉石翡翠的寒门子弟,也会用些廉价的玛瑙岫玉。
玉质越纯粹,炼诺哪讯染驮降停诺拇慷纫不嵩礁摺
对方连这些都用不起, 只能以随处可见的汉白玉甚至碎石为媒介, 多半是比寒门还要低一等的平民百姓。
若真的只是寻常平民,即便是天赋异禀的八境修者也没什么好怕的。
仙家世族之力, 岂是一人能够与之抗衡?
“堂兄可是在怀疑什么?”
九方星澜仔细打量着九方彰华的神色,安慰道:
“莫说在外面, 就算在族中, 这孩子也是嚣张跋扈,树敌众多, 此次有人趁着太平城之乱下手,实属正常……也是他运气不好,撞上了鹿鸣山妖鬼与九幽妖鬼之间的冲突。”
鹿鸣山妖鬼是暗杀阴山岐的幌子――知道这个内情的人并不多。
在大部分的人看来,阴山岐和九方家的十七公子不过是被妖鬼之间的内斗牵连的倒霉蛋。
茶水升起的白雾浸染长睫,乌润的瞳仁中倒映着微微漾开的茶汤。
九方彰华道:“阴山岐的尸首, 并没有送回仙都玉京。”
“哪儿还有尸首啊, 据说那个纨绔被逼急了, 竟慌不择路,跳下了满是妖鬼的断崖, 他们阴山氏在太平城的部曲去收尸,只收回来几片衣角。”
少年啧啧感叹了几句,想向九方彰华八卦一下,阴山泽有没有为此和南宫镜吵架――毕竟阴山岐当初就是犯了错被南宫镜发配去太平城的,却突然瞥见了一截烟粉色的衣角。
九方星澜收了话风,眼尾勾出一个纯稚友善的笑容:
“啊,檀宁姐姐来了。”
很是识趣的少年随即起身,从檀宁身旁擦肩而过时,还冲她眨眨眼,夸赞她今日所戴的玉簪花很是别致好看。
檀宁用一种见了鬼似的表情与他对视。
她还没忘记几年前,九方星澜为讨好她姐而在灵雍学宫煽动众人孤立排挤她的事。
怎么他自己倒像是失忆了一样,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暗杀我三叔的事,有你的一份吗?”
甫一落座,檀宁便单刀直入地撂下了这么一句。
九方彰华面含静气,并未因她这句话而掀起半分波澜,璋之姿的青年安静地凝视着檀宁的眼。
那样安之若素的恬淡眸色。
倒让檀宁的气势瞬间被消解了七分。
“若真是九方家策划暗杀阴山岐,”他嗓音清越悠远,温然若水,“于情,我与阴山家的师徒关系不足矣让父亲信任我不会泄密,于理,这样的大事,父亲一贯只会交给三弟或者四妹历练,轮不到我。”
听到他这番话,檀宁原本满是戒备的目光霎时怔住。
她一时怒火中烧,差点忘了。
九方彰华虽是九方家的长公子,但却因无法修行九方家的兵道而被边缘化,并不受九方家家主的重视。
所以当年,才会被阴山泽捡回阴山家,收为亲传弟子教导。
就算真是九方家的谋划,他应该……也是不知情的吧。
“你的手,怎么受的伤?”
檀宁回过神来,见九方彰华长睫低垂,目光落在她右手指节上。
“方才……”檀宁将手指缩回衣袖内,颇有些不忿地嘟囔,“与钟离灵沼比试射艺,没射中,还不小心弄伤了手。”
对面青年的唇齿间溢出低低笑声,似柔柔漾开的水波。
他从荷包里取了些随身所携的伤药,朝檀宁伸出手:
“介意我替你上药吗?”
檀宁的脸顿时烧了起来。
他微凉的指尖很轻地包裹着檀宁的手,丝绢一圈又一圈的缠绕住她的手指,就连心也随之微微收紧。
檀宁悄悄打量他的面容。
淡然秀致的眉目,喜怒都仿佛笼着一层雾。
他在九方家,应该也会被家人猜忌是否会与阴山氏的人来往过密吧。
夹在两个家族之间,他地位尴尬,无论在哪一方似乎都不能完全融入。
……就和身为阴山氏养女的自己一样。
“灵沼的射艺,哪怕整个灵雍也没几个人敢与之相较,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似是闲聊般随口一说,檀宁闻言,却不知联想到什么,心中滋味微妙。
“谁说的,你以前……为了琉玉想要的东西,不就胜过她一次吗。”
提起这个名字,檀宁果不其然地瞧见九方彰华手中动作一顿,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暧昧气息也顿时烟消云散。
意料之中的反应。
檀宁心尖泛酸,于是偏头去看外面月旦评的台子,正对上钟离灵沼的视线。
冰雕玉砌的冷美人,立在人群里望着他们,那双冷淡的眸子瞧不出喜怒。
檀宁顿时神色一震。
“这只手好像也被擦红了……要不这边也上点药吧。”
九方彰华看着她皙白手腕上一点完全不明显的红痕,抬眸瞧了她一眼,并未多言,顺从地取了一小罐药膏替她擦上。
檀宁笑盈盈地隔窗与钟离灵沼对望。
然而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看到钟离灵沼身旁的跟班写了一张纸条,团成一团,似乎准备扔向月旦评的台上。
月旦评,由姬氏主持,每月初一于玉京燕雀门旁,搭台品评褒贬当代人物或诗文字画的一项活动。
姬氏虽非复姓,却历代都出国师,深受帝室信任,这一代家主姬更是灵雍学宫的宫正。
能被名士家族品评,往往是无名者一夜成名,有名者身价百倍。
但此刻被钟离灵沼等人写在纸上的名字却是――
阴山琉玉。
檀宁豁然起身。
九方彰华有些意外,视线随她朝外看去。
“怎么了?”
“她写了琉玉的名字要丢上月旦评的评台!”
九方彰华闻言眉心拢起。
今夜花灯盛会,仙都玉京人满为患,姬氏名士若在台上说了什么,立刻就会传遍大晁。
两人很快赶了出去,檀宁伸手就要去抢那个纸团,却被对方躲开。
“钟离灵沼你是不是嫉妒琉玉嫉妒疯了啊!”
钟离灵沼凝眸瞧她,冷然轻笑:
“莫要以己度人,你我二人谁更嫉妒她,你自己不清楚吗?”
檀宁被噎了一下,竟一时说不出话。
九方彰华未对钟离灵沼说什么,而是看向跟在她身后的红衣女郎:
“――你可以将这纸团扔上月旦评的评台,但最好已做好了承受阴山氏怒火的准备。”
那红衣女郎顿时僵住,惴惴不安地看着钟离灵沼的背影。
钟离灵沼望着眼前青年,淡声道:
“让檀宁走远些,这纸团仍会在我手里。”
檀宁瞪大了眼:“你――”
“宁宁,”九方彰华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做出损害阴山氏名誉的事。”
“……”
檀宁狠狠剜了钟离灵沼一眼,最终还是走远了。
目送檀宁的身影离开,九方彰华屏蔽外界,对钟离灵沼道:
“这次太平城的行动,我们两家的人几乎都全军覆没,但钟离家,听说有个人全须全尾的回到了仙都玉京,关于太平城的消息,几乎都是他带回来的。”
他想要燕无恕。
钟离灵沼平视前方。
“想找我借人?你们九方家的人不中用,连点消息都带不回来,我凭什么把人借给你?”
“九方家与钟离家如今本就是合作关系。”
钟离灵沼把玩着手中纸团。
“若论合作关系,那恐怕得一层一层往上报给我祖母才行。”
九方彰华偏过头,乌润如玉珠的眼眸倒映着她的身影。
女子清冷眉目在花灯下难得显出几分柔和。
他眸色闪动,抬头平视前方。
“听闻中州王畿送了一套少帝亲自制作的机关傀儡人至钟离家,还未恭喜,下一任帝主便是流着钟离氏血脉的后裔了。”
钟离灵沼听出了他的暗示,唇边笑意冰冷。
“我嫁不嫁入王畿,与你一个注定继承不了九方家的人无关。”
她言辞冷冽如十二月霜雪,不留半分情面。
巍峨如玉山的青年面容难得掀起了几分动荡。
“你若还想找我借人――”
钟离灵沼用嘲弄的眼神望着他,下颌点了点对面的花灯。
“从前怎么将我看重的东西抢走送给阴山琉玉,今日,就怎么重新补偿给我。”
四目相对,两人一个锋芒毕露,一个杀意暗藏。
但最后,九方彰华只能妥协。
他玉容冰冷,抬脚朝着对街而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就听身后的月旦评台上传来一道声音――
“下一个品评的名士――仙都玉京,阴山琉玉。”
九方彰华猛然回身。
钟离灵沼也有些意外地看着仍在自己手中的纸团。
两人齐齐朝台上看去,从钟离灵沼的视角,一眼就注意到了台旁那株树上的乌衣身影。
燕无恕手中还捏着笔杆,见钟离灵沼望过来,隐没于枝叶间的青年眉梢轻挑,徐徐朝她一拜。
钟离灵沼难得一笑。
这人……还真是会琢磨上司的心思啊。
-
抵达九幽邺都已是辰时。
天光大亮,琉玉在鬼车内睡了个好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朝雾草气息的外袍,外袍的主人正靠在车壁上阖目小憩。
离极夜宫还有段距离,无事可做的琉玉托着腮观察他。
这人睡着时也是眉头紧锁。
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发愁的事。
她的目光掠过他挺拔的鼻梁,偏淡的唇色,喉结嶙峋起伏,隐约可见青色血管透过皙白的肌理――白得近乎病态,却又因他冲击性过强的五官,而显出一种萦绕着淡淡死气的艳丽。
很像什么奇诡话本里的艳鬼。
琉玉的眸光又不经意掠过他的肩线。
真要是阴柔虚弱的艳鬼倒也好了,偏偏有一副紧实有力的躯体,生来就是要习武修道的。
回想起昨夜指点他挽弓射萤,琉玉心中既有为人师的成就感,又有点微妙的嫉妒。
她性情好强,别看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却事事都想争个第一。
从前在仙都玉京,同龄人已无敌手。
却没想到自己会嫁给一个天赋异禀的妖鬼。
若她能有这样结实的手臂,这样宽阔的肩膀――
浅寐的墨麟蓦然睁开双眸。
下意识攥住对方小臂的同时,墨麟便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琉玉。
然而琉玉却没有停手,竟就这么与他互搏起来。
车架内空间狭小,对于墨麟而言有些不好施展,但对琉玉而言却更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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