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诸位护我阴山琉玉的女使,我也在此允诺――”
“若诸位愿意真心尊我为九幽之后,有朝一日,我定会带着愿同人族和平共处的妖鬼,越过这道妖鬼长城,去看南边的万山花开,玉京繁华。”
语落,泛起涟漪无数。
鬼道院外一片寂然,无人出声。
蹲在鬼道院墙头上的方伏藏垂首,烟管内的烟丝被引燃,发出细小噼啪声。
烟雾缭绕中,他呼出一口气。
年轻人……真是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呢。
过了好一会儿。
鬼道院这边,有妖鬼低声问:
“……啥意思?下次咱们鬼道院休沐日要去看花?”
“没文化就闭嘴,别给咱们鬼道院丢人。”
十八鬼将终于回过神来。
他们倒是听得很明白,但正是因为太明白,他们回过头去,已经从鹿鸣山这三千妖鬼们的眼中看到了几分动摇。
他们率领着三千妖鬼,有世族在背后供养,时不时就能去劫掠边境百姓打打牙祭,日子过得不知道多好。
跟着这两个年轻人与仙家世族为敌?
吃饱了撑的吧!
“别听这臭丫头胡说八道!他们这些仙家世族最会耍嘴皮子,到最后被卖了还得给他们数钱!”
十八鬼将眼中凶光毕露。
这大小姐离他们不过数丈远,若是能趁其不备,当场斩杀,他们乱了军心,说不定就能顺利杀出……
杀意逸出的瞬间。
刚刚迈出一步的鬼将只隐约听见火焰轰响。
待他意识到什么,侧头望去,整个视野已被铺面而来的幽绿鬼火占据。
鹿鸣山三千妖鬼从未与九幽的这位妖鬼之主打过交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无量鬼火。
这道莹绿鬼火仿佛能冲破一切势的压制,击碎妖契与鬼拍成的屏障,不过眨眼之间,十八鬼将已有大半沦陷于鬼火之中。
琉玉回身注视着这一幕。
“……饶命!尊主饶命!我等愿意臣服……”
“从你们不愿归顺九幽,而听从仙家世族之言,劫掠百姓时,你便没有了臣服的资格。”
掌心鬼火灼灼燃烧,鬼火撩起的风掀动他衣袍。
站在鬼车上的妖鬼之主垂眸俯瞰着这片火海,眼中无喜无悲,唯有一片安静。
“而当你们对她动了杀意时,已必死无疑。”
鬼火燃尽。
十八具尸骸连他所在的鬼车都未能接近。
墨麟掀起眼帘扫过后方的三千妖鬼,缓声道:
“十日后,是九幽的鬼戏仙游祭,也是十二傩神重排序列之日,愿意归顺的,皆有参与的资格。”
鹿鸣山妖鬼们顿时眼前一亮。
九幽的十二傩神――他们也能竞争一下?
这要是能闯进去,岂非一下子从不入流的流匪,成了九幽的正规军?
但仍然有没脑子的愣头青问:
“那要是不愿意归顺呢――”
睫羽微垂,妖鬼之主沉郁冷淡的视线落在那十八具尸骸身上。
三千妖鬼:“……”
懂了。
就根本没有选择是吧?
-
入夜。
极夜宫灯火摇曳。
出了一趟远门,路上颠簸,算起来竟没正经睡过一觉。
待鹿鸣山妖鬼的事尘埃落定,琉玉终于回主楼,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时辰的澡。
出浴时,少女眉目被氤氲水雾染上几分餍足慵懒,好似休憩够了的狸奴,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慢悠悠的闲散松弛。
推开门时,绿衣妖鬼正斜倚着窗棂,眺望极夜宫之外的九幽城池。
冷峻眉目像是凝着化不开的心事。
琉玉真是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洗完了?正好,我有事要同你……”
墨麟刚转过脸,就正瞧见了琉玉此刻的模样。
她沐浴太久,水温蒸得她两颊潮红,眼眸也似两丸浸在池中的玉石般水润,乌发有几缕沾了水,软软地贴在腮边,衬得她面庞柔软如花瓣。
“说什么?”
她走近了些,目光扫过他面前桌上随意摆放的沙盘。
她猜他要说的应该是白天那三千妖鬼的事。
对于善战的妖鬼而言,三千这个数目并不小,的确需要好好商议后续的安排。
还有鬼戏仙游祭……
琉玉回想起了前世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
但等了许久,墨麟却迟迟没有开口。
她抬起眼:“怎么不说了?”
墨麟看着她湿润细密的睫毛,一时竟完全想不起方才要说什么。
琉玉余光扫过内室。
“既然你不说,那就我先说啦。”
她绕过墨麟,在窗边的紫檀木躺椅上躺下,手臂松松垂落在扶手上,琉玉再一次躺上去,还是觉得这躺椅虽然丑了一点,却不知为何特别合她的身型,比别的躺椅躺着舒服许多。
这也是当初她没有把这躺椅搬出去的原因。
少女眼尾似笑非笑地勾了起来,道:
“我听说,有人花了大价钱从我三叔那里买了仙灵紫檀木――让我们猜猜,是哪个冤大头呢?”
第25章
琉玉不喜欢正襟危坐这件事, 在仙都玉京的世族中不是什么秘密。
时下虽已有高座椅凳,但在世族帝室之中,仍以席地跪坐为礼制, 宴饮、听学、驾车,统统都得保持正襟危坐的仪态,方显礼仪周全。
檀宁就是这套礼制的忠实信徒。
琉玉以前很怀疑, 就算哪天天塌下来了,她也会先把自己摆成这个坐姿再死。
年纪小一些的时候,琉玉也不得不学这些,但到了琉玉十三岁那年, 阴山家从一个世族中的新出门户, 一跃到了能与相里氏这种顶级豪门争锋的地位,再加上琉玉以十三岁的年纪考入灵雍学宫。
家族与自身天赋的两重荣耀, 令琉玉不必再用任何世俗的贵族礼仪来装点自己。
以前灵雍学宫每堂听学都要跪坐一个时辰,琉玉大手一挥, 给整个学宫换了新坐具, 让所有人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听。
旁人邀请她去府内做客清谈,到了一瞧, 又要席地坐上五六个时辰,琉玉掉头就走。
到后来,有人欲邀她入府做客,必得为她专置一套坐具,才能让大小姐屈尊多待上一段时间。
墨麟在很久以前, 也曾远远见过她侧卧在棠花树下矮榻小憩的模样。
那些遥遥打量她的世族公子, 写下许多“绿云微斜, 香腮若雪”“只恐夜深花睡去”的溢美之词。
他写不出那些华美辞藻。
那时他隔着花影远远一瞥,只觉得她那样睡着, 应该不会太舒服。
到后来,知道她愿意嫁到九幽,来到他身边时,墨麟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给她打一把能让她可以舒舒服服休息的躺椅。
会做躺椅的匠人不多,即便做,也是按照男子的身型做的。
她身量比寻常女子要纤细修长,但也还没到男子身型的程度。
墨麟不知她具体的身量尺寸,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勾画出她修长的颈,盈盈的腰,她执剑的那只纤细而有力的手臂,还有藏于裙摆之下的膝弯与脚踝。
他从没做过如此细致的手工活。
他学得慢,做得也慢,十日时间,做废了好些料子,山魈路过房间瞧见那些奇形怪状又价值不菲的躺椅,心疼得快呕血。
那时的墨麟只是看着做好的躺椅出神。
她会喜欢吗?
九幽的晴日不多,也赏不了花。
但他还是想象着,或许会有那么一日,她就躺在这张躺椅上,在他咫尺之间安睡。
而现在,陷在椅子内的少女薄衫散乱,像一蓬蓬乱云,半掩着她皎白如月的锁骨。
她没有休憩,而是用她那双顾盼流辉的眼眸,勾着一点戏谑的笑意瞧他,像是将他所有的秘密看透。
倚着窗棂的妖鬼之主移开视线,声线平直得有些刻意。
“……这些事都是山魈操办,你得问他。”
山魈若在场,定然大呼冤枉。
虽然大致猜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不过亲眼看到的时候,琉玉还是忍不住翘起唇角。
“你还真是浑身上下嘴最硬啊。”
移向窗外的视线倏然转了回来。
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又忍住了。
“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明日可得好好夸夸山魈呢。”
少女餍足地眯着眼,像晴日趴在屋檐上晒太阳的狸奴,她在窗边的躺椅上晒月亮,月色给她的面庞笼上一层珠玉的光华,就连樱唇也泛着莹润色泽。
“这椅子将我的脖颈和腰卡得刚好,不多一份,也不少一份,虽然确实样式丑,但手艺却并不比我带来的那些椅子差――如此贴心,我都要以为山魈暗地里已经打听过我的身量,才能做得如此严丝合缝。”
她微微歪头,眼底是明知故问的孩童稚气。
“还是说他偷偷用眼睛丈量的?”
“这么精准,得偷偷瞧了多少眼啊――”
带着一点取笑的嗓音婉转轻盈,四面八方地涌入墨麟耳中,搅得他心绪纷乱。
于是,几乎下意识的,他俯身捂住了她的嘴。
内室骤然安静了下来。
只能感受到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贴着他掌心的柔软唇瓣。
墨麟不知缘由地微微颤动。
他的手掌太大,而她的脸却比常人还要小上一圈,粗粝的手指在她皙白脸颊上轻陷,她却仍维持着那副不设防的模样,感觉……
有种可以随意攀折的错觉。
让人很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贪婪地吸吮她身上的气息。
少女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纤细手指圈住他腕骨,挪开他的手道:
“椅子做得很好,我很喜欢,以后就摆在这里,你觉得好不好?”
她敛了方才语调里的玩笑意味,嗓音低了几分,咬字柔软,落在他耳中却莫名有种将他整个人砸得头晕目眩的力量。
她知道是他做的。
她没有嫌弃,留了下来,还说很喜欢。
因这一句,他心底似有山呼海啸般的动荡。
就连墨麟也忍不住有些唾弃自己。
她又不是天上神仙,也不是人间帝主。
可偏偏她的一句肯定,就像是天降甘霖般的神迹,能将他心底那些阴郁晦涩的心绪冲刷殆尽。
“好。”
他只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
却因略显低哑的语调,和此刻过近的距离,让琉玉脑海里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逐渐清晰。
冷香缭绕的集灵台,月色透过窗纱照在他汗水淋漓的额角,落在她同样浮着薄汗的锁骨上。
九幽百花不生,她却每每会在那时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繁花次第绽开又闭合的光怪世界,通过嵌在她身上的另一道体温,从里到外烧遍她全身。
太过久远的记忆。
曾经和这个人一样,在她的记忆里落尘。
却在此刻被翻检出来,将雾蒙蒙的尘埃抖得到处都是。
琉玉像是被烫到般,莫名生出几分燥意。
她眼尾瞥了眼窗外尚且还算早的月影,斟酌思虑之际,却被他忽然拉了起来。
“方才要跟你说的事,还没说。”
他的声线似是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引着琉玉在桌边站定,他垂眸望着桌上沙盘道:
“鹿鸣山那三千妖鬼虽然战力不俗,但这百年来都作为流寇藏于山野,其中不乏有食人者――你若信得过我,可以先交给神荼郁垒他们教化训练。”
琉玉定定瞧着他。
话题转移太快,倒显得她刚刚的躁动很没有定力。
呵呵。
要比谁有定力是吧。
“……怎么教化?”
墨麟隐约觉得她的语调肃然几分,但也并没有太在意,继续道:
“关起来,每日训练消耗大量体力,但五日内只送粥,忍得住不吃同类的留下,忍不住的当场斩杀,九幽初创之时,也是用同样的办法筛选的。”
琉玉颔首。
对养尊处优的世族而言,五日只吃粥食非常残酷。
但对于这个世道下的流匪百姓而言,却完全足够生存。
如果这种情形下,仍要残杀同族,可以想见,他们对不是同族的人,手段只会更加残忍。
“好,”琉玉想了想,“明日我便知会朝暝,军费从我的账目上走,神荼郁垒他们,我会单独备一份俸禄。”
墨麟抬眸瞧她,微微上扬的语调里有很淡的戏谑意味:
“大小姐出手阔绰,他们定不会怠惰。”
尖尖的下颌轻抬,琉玉不置可否地弯弯唇。
墨麟又垂眸看向眼前沙盘,宽袖下,骨骼分明的手指挥动,沙盘上的兵棋随之而动。
接下来他的话,令琉玉心惊胆战。
“九幽如今驻守妖鬼长城的守军有五万,十六城鬼道院内随时可供召集的兵力,大约有六万,长城守军皆是精锐,轻易不可调动,鬼道院内的妖鬼虽不如长城守军,但修为约莫在四境到五境之间,也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你若想要太平城,命十二傩神之一,率两城之鬼道院妖鬼,即可收入囊中……”
琉玉听他谈九幽的兵力,谈鬼道院的部署,听得她自己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眼看他在说下去,琉玉连他们九幽武库封印都要知道怎么解了,她不得不打断他:
“――你跟我说这些真的没问题吗?”
墨麟双手环臂,淡声答:
“以前不行,现在可以。”
琉玉微怔。
以前她对九幽妖鬼充满抗拒,墨麟虽认定了要娶她,但九幽并非是他的私产,他可以给出自己的性命,却不能将九幽也给出去。
他最大程度能给出的诚意,也就是让琉玉掌九幽财权,让她和背后的大晁放心。
真正至关重要的兵力,为了九幽的安全,他仍握在自己手中,不会透露分毫。
但现在却不同。
她从她奢丽的仙宫走下凡尘。
她与世人厌弃的妖鬼同塌而眠,同桌而食。
她知晓妖鬼经历的苦难,心甘情愿的走进妖鬼的世界。
甚至有比他更加宏大的构想――人族如何生活,她便要妖鬼便如何生活。
而他能替她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
她下嫁于他,未能给她带来半分好处,仙都玉京的那些人称她为“世族之耻辱”,他也不能替她杀光那些非议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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