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玉看不透他此刻的思绪,只觉得那双幽绿眼眸流转着忽明忽灭的光,像引人深陷的漩涡。
她想,还好前世她连演都懒得演。
否则冲他如此好骗,整个九幽,岂非易如反掌?
“不用你的人。”
琉玉捻起一只兵棋道:
“太显眼了,很容易就会联想到我,近些日子一定会有世族对太平城出手,先让他们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当就当那个黄雀。”
即墨瑰这个假身份还未落实,不便出手太早,成为其他世族的靶子。
琉玉眸光一转,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你把九幽的底都透给我,就没想过,万一我一直在骗你怎么办?等你彻底信任我,我就出卖你,逃回仙都玉京――”
墨麟默然不语。
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并不清楚仙家世族对妖鬼的鄙夷已深到何等地步。
她所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如果不是真的接纳了妖鬼,寻常人就连编都编不出来,又怎么能骗得揽诸对她彻底拜服,骗得山魈对她放下戒心?
但这些话他并不会说出口。
面冷如霜的妖鬼之主道:
“你若敢背叛九幽,背叛我们的合作,我定会杀……”
后面的半截话被封在了柔软如花瓣的唇下。
呼吸凝滞在此刻。
两人都没有闭眼,那双杏子眸离他极近,让他足矣看清自己在她眼中愈发浓重的情绪。
琉玉的眸中生出几分恶作剧得逞的乐趣。
少女眨眨眼,满意地端详着浑身僵住的妖鬼之主,问:
“还杀吗?”
那样捉弄人似的语调。
偏偏尾音勾着一点轻笑,浸出丝丝缕缕的甜。
胸腔里有什么汹涌而不受控制的情绪急速膨胀,让他脑中那根理智束缚的线骤然绷断。
僵如木雕的身影一下子覆了上来。
骨骼分明的手指没入她的乌发间,原本只打算一触即离的吻被他逐渐加深,琉玉本就站得不算稳,此刻在他带动之下踉跄几步,折腰跌入后方的躺椅内。
这是两人第一次接吻。
那个远远算不上愉快的新婚夜,他因琉玉所说的那些话而满腹愤懑,他不想将那些不悦的情绪倾泻在她的身上,琉玉却像是完成任务一般,不由分说地压着他掌控所有进度。
她并不舒服,他亦是如此。
那一夜的仓促混乱,远不及此刻就这样拥着她亲吻。
但忽然间,墨麟却停了下来,一边蒙住她的眼,一边埋首在她颈窝间,呼吸声沉重。
“……你是在拿这个同我做交易吗?”
他眼中倒映着鬓发散落,气息凌。乱的少女,神情清醒几分。
琉玉只感觉到他微凉的发落在她脸颊上,一时有些分辨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却极认真地强调:
“我不喜欢这种交易。”
交易?
琉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以为她是因为他帮了忙,所以才给予他这一点甜头。
琉玉没想到他会在这种事上有这种奇异的执著。
她没有解释,略有些肿的唇瓣动了动,道:
“说得很好。”
“既然这么不喜欢,可以不要抵着我的腿了吗,挺硌人的。”
“……”
静默半晌后,墨麟面色平静道:
“有什么硌的。”
“不是浑身上下只有嘴硬吗?”
琉玉呼吸微凝,全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下。流的话。
恰在此时。
隔绝内室的势感应到有人靠近。
是收到消息的揽诸而来,他站在离内室尚有一段距离的廊道上,对屋内的墨麟和琉玉道:
“尊主,尊后,你们睡下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揽诸才听到内室传来墨麟的声音。
“说。”
揽诸哦了一声,他就知道这会儿还早,尊主他们肯定还没睡呢。
“方才邺都鬼道院负责半夜巡逻的妖鬼抓到了个行踪鬼祟的小女孩,不是咱们九幽的人,不知道怎么从长城南边溜进来的――”
琉玉听着这个描述,脑海里蓦然浮现一个身影。
她拢了拢被弄乱的衣襟,推开门道:
“然后呢。”
廊道上悬着一盏昏黄烛灯,揽诸抬眼一瞧,总觉得尊后此刻模样与平日似有些不同。
好像……比白日多了几分艳色。
红发妖鬼不敢多看,很快垂眸,只道:
“本来是暂押鬼道院的监室,和还没审完的方伏藏一道关着,没想到那个方伏藏让我们来知会尊后,说――那小女孩是什么,燕无恕的妹妹?”
琉玉和墨麟对视一眼。
之前花灯节上遇到的那个,叫月娘的小姑娘?
等一下。
从妖鬼长城到邺都这一路重重关卡……她一个小孩子,是怎么在一天之内跑到这儿的?
第26章
墨麟和揽诸都没想到琉玉会为这个小女孩夜半出城。
“……就不能明日天明再去?”
倚着车壁的妖鬼之主脸色阴郁, 蹙起的眉心有显而易见的不满。
“那可不行。”
琉玉捏着下颌沉思:
“我们一行人当时离开太平城时,途中换车,样貌亦有伪装, 且以你我二人的境界,不可能没觉察到有人跟踪……但这个小女孩只过了一天一夜,就追到了邺都外的鬼道院。”
她追过来, 跟她那个三姓家奴的哥哥有关吗?
要是月娘在这之前就已经将“自称即墨瑰的人回到了妖鬼长城以北”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对琉玉后面的计划影响不可谓不大。
而这个叫做月娘的小女孩,恐怕也只能……
“要杀吗?”墨麟问。
鬼车外的揽诸听到话风,有些咂舌:
“那小姑娘瞧着也就十岁左右, 比鬼女那个矮冬瓜还矮半个头呢……”
“把嘴闭上。”
墨麟想到今夜揽诸出现的时机, 语气就比平日还要冷上三分。
他眼风扫过琉玉:
“你下不了手,可以我来。”
琉玉指尖轻颤一下。
她想到了前世逃亡路上的一件事。
那时她身在西境, 刚从虞渊本地的几个世族围剿下脱身,藕?骺, 就连易容幻术也维持不住, 被路过的一家佃户正好撞上。
佃户一家老的老,小的小, 将一身血衣的琉玉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家人跪在琉玉面前,恳求她饶他们一命。
琉玉紧紧握着手里的石头剑,盯着老人嶙峋的脊骨,和小童稚气无辜的面庞。
她知道自己不该心软。
但她最后还是饶过了他们。
半日后,追捕她的世族在那家人的告密之下寻到了琉玉藏身的洞窟, 琉玉付出了左手手筋的代价, 才再一次死里逃生。
满腔愤恨的琉玉顾不上养伤, 一心寻到那家佃户家中,欲报此仇。
却在人到门外时, 透过一扇小窗,看到了那家人围着一小袋白米珍重分装的一幕。
豆大烛火映在他们小麦色的面庞上,眼中对生的渴望,比风中摇曳的烛火更加灼热。
琉玉半垂眼帘,神色自若,将自己那点小小的恻隐之心藏得很好。
“别太小瞧人,我知道事情轻重,该下手的时候我不会手软的。”
墨麟没有言语,只是看着少女低眉垂目的模样,心中忍不住觉得好笑。
她真该照照镜子。
看看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是怎么一个菩萨垂目,仙女悲世的模样。
-
亥时。
鬼道院监室。
九幽的十六间鬼道院都在城池之外,为的就是抵御崇山峻岭内藏匿的疫鬼,因此即便是深夜,鬼道院也有专门巡逻守夜的夜鬼队。
往日大多都风平浪静,最多也就零星抓几个疫鬼,没想到今日却抓到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
守夜守得无聊的妖鬼凑到监室外张望,想看看孤身闯入妖鬼之城的十岁小女孩是个什么模样。
方伏藏手里托着细长的乌木烟杆,但并未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瞥了眼外面那些张望的妖鬼,有的不太讲究,什么触肢獠牙都不收敛,就这么贴在栅栏旁往里凑,即便不抬头看,也能看到许多根狐狸尾巴投在地上的影子。
坐在监室中央的月娘将自己的小包袱抱得紧紧的。
影子像飘在烛光里的水草,月娘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她压根不敢抬头细看。
――之前压她进监室的那名妖鬼有六只眼睛,与她面面相觑的时候,月娘感觉浑身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好可怕。
好饿。
好想睡觉。
面前这个看起来和她一样无精打采的叔叔敲了敲桌子。
“心还挺大,这都能打瞌睡。”
方伏藏一见这小孩儿,就想到太平城遇袭那夜,她亲哥在城外丹水河旁那副对家人生死轻描淡写的模样。
摊上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亲哥,也是怪倒霉的。
他道:
“真想睡觉,把你来这儿的目的交代清楚,你还有回家睡觉的可能――这里是九幽,妖鬼的地盘,你要再不实话实说,看见外面那些奇形怪状的妖鬼没,你这样的,他们一口一个。”
监室外的妖鬼不满了。
“少败坏我们妖鬼名声啊,我们不吃小孩!”
“诶不对啊,你也是进来受审的,怎么你还审上别人了?倒反天罡了啊。”
方伏藏没理他们。
他来了九幽才知道,原来在太平城见到的那个少女不是什么九幽尊主的情人,就是阴山琉玉本尊。
方伏藏原本就受够了大世族内部的勾心斗角,想着换个人际关系简单些的环境,哪怕是与妖鬼共事也无妨,人少事少俸禄高就行。
谁料一进九幽,就被据说是阴山琉玉近卫的一对双生子盘问。
世族用人规矩颇多,先要确认他家里有没有人捏在九方家手中,还要确认他与阴山家有没有旧仇,最后才是他从前在九方家是何职务,手里过了些什么事等等。
这些事一两天盘问不清,所以方伏藏需暂时住在鬼道院的监室内,等盘查结束后再上任。
……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呢。
“我说的就是实话!”
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姑娘从膝盖下露出半张脸。
“我要去仙道院!”
方伏藏:“……这里是九幽。”
“我知道――我要去仙道院听学,所以我必须来这里!”
“……看来你这小孩儿不仅路痴,还耳聋。”
月娘不想搭理他了。
她只想见花灯节那日见到的姐姐。
这是她进仙道院唯一的机会。
正想着,监室外的妖鬼忽而四散,有从容不迫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听起来是女子的脚步声。
月娘顿时眼前一亮,贴在冰冷的栅栏旁,婴儿肥的脸颊被栅栏挤得有点变形。
琉玉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满眼期盼的月娘。
“仙道院在大晁,在长城的南边,小姑娘,你来错地方了。”
此时的琉玉显露人前的是自己原本的脸,然而月娘却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花灯节时见过的那个人。
她急切道:
“我没来错!仙道院是在大晁,在南边,可世族修建的仙道院是给他们自家子侄准备的,我进不去,那天我听见姐姐你说,只要替你办事你就能帮我进仙道院,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小孩子胡闹,我都可以自己找来这里,真的能替你办事的……”
琉玉垂眸瞧着这小姑娘急于证明自己的模样,觉得有些可爱,又有点好笑。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连说了一长串的月娘顿住,摇摇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月娘仔细瞧着眼前的人。
因来时匆忙,琉玉只用一根白玉剑簪简单地挽了发,但这样素净的装扮,反而让她i丽五官的冲击力更强。
真好看。
像是绣屏上的美人图。
……不对,她真在美人图上见过她。
“我好像见过你。”
月娘眨眨眼,语调天真道:
“我哥的房间里有一幅画卷,从来不许别人碰,和你画上的美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呢。”
双手环臂倚着墙的绿衣妖鬼原本眸色淡淡。
听了这话,他调整了一下闲散的姿势,站直了几分。
房内私藏琉玉的画卷?
“你哥叫什么?”
月娘眼珠微动,看向那个立在摇曳烛火下那个身型高大修长的绿衣青年。
直觉让她觉得,说出这个名字,她哥恐怕会大难临头。
但――
“他叫燕无恕。”
月娘干脆利落地交代了。
墨麟颔首。
又是这个人,他记住了。
方伏藏不是傻子,自己夫人被一个陌生男子私藏画像,是个男人都不乐意,更何况是以凶残闻名的妖鬼。
但他却只是轻轻颔首作为回应。
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琉玉没空理会什么画像的事,只是对月娘道:
“这里是九幽的鬼道院,而我是九幽的尊后,也是阴山氏的大小姐,按照常理,我不能随意离开九幽,花灯节那日是偷偷出去的,你却一路跟随我们到了这里――你觉得,你还能离开九幽,去仙道院吗?”
月娘完全傻眼了,黑葡萄似的眼眨也不眨,就这么望着琉玉僵住。
蹲在栏杆外的琉玉托着腮,笑眼弯弯问:
“想什么呢?”
“想……想我的遗言。”
小女孩呆头呆脑,说得可怜巴巴。
这下琉玉是真的有点想笑了。
“遗言可以待会儿再想,”琉玉切入正题,“你怎么跟过来的?我们绕了路,换了车,十里之内有人追踪,我们不会毫无察觉。”
大约是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小女孩的眼里包了一泡泪水。
但她还是老实从随身袋子里取了一件法器出来。
“……是帕榈。”
青铜所铸的蝶状法器在诺牟倏叵卤孔痉晌瑁巴掌大的青铜蝴蝶,沉甸甸地落在琉玉手中,不断轻啄她的掌心。
琉玉有所猜测,指间凝出一团生拧
果不其然,帕榈瞬间将那团磐塘讼氯ィ挥动蝶翼的力道都大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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