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那个,就是申屠驰吗?”
那名男子生得与家主申屠襄有三分相似,如无意外,就是当日与墨麟交手的申屠驰,他负手而立,正朝琉玉他们的车架看过来,留着络腮胡的面容上隐隐透出倨傲。
墨麟道:“没错。”
琉玉定定瞧了他一会儿。
此人昂首阔步,行走从容,浑身上下见不着半点伤痕。
但昨夜她在墨麟身上见到的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全都是拜此人所赐。
“那个谁――”
车内的琉玉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外面正与相里华莲交谈的青年。
神色萎靡的相里雎正在听相里华莲训话,他自知自己昨日还帮着九方氏针对即墨氏,今日却又倒戈赔罪,嘴脸实在难看。
但为求生存也别无他法,只希望这个即将成为相里氏新任家主的远方表妹,能够替他在即墨家主面前求求情。
原本他都已经不抱太大希望,却在此时突然见车架内的少女指了指他。
相里雎枯败的面容,顿时浮现几分生机。
“我?您叫我?”
“就是你,相里雎。”
琉玉依稀记得清谈会结束后,他来赔罪表忠心过,但那时琉玉惦记着墨麟的伤势,没太多功夫搭理他。
不过他能代表龙兑城相里氏出面,说明他在相里氏还有几分价值。
至少肯定经常在外部活跃,对妖鬼长城一带的世族也了解不少。
“我问你,”琉玉垂眸看着巴巴小跑来窗边的隽秀青年,“申屠氏旁边的几辆,是哪几个世族的车架?”
相里雎仔细瞧了几眼,恭敬答:
“回小姐,正是北宫氏、百里氏的车架。”
少女的手臂轻轻垂在窗边,绣着蝶纹的袖口在日光下金光潋滟,相里雎盯着她淡粉色的指尖看了一会儿,忽听对方道:
“去告诉他们,今夜即墨氏做东,在龙兑城宴请妖鬼长城一带世族,共鉴相里氏农家典籍,其中,包括《仙农全书》灵草卷与百花卷――就这么说,去吧。”
然而相里雎听完却迟迟未动。
琉玉的视线落在他呆若木鸡的脸上,偏头道:
“你原来是个聋子吗?”
相里雎回过神来:“不是――”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从巨大震撼中回过神来。
“共鉴什么?给他们?来吃顿饭就给看我们相里氏的典籍,不是,凭什么啊?”
因为只是旁系,他这个相里氏的人都只能看一些分支典籍,《仙农全书》的封皮都没瞧见过呢!
“就凭相里氏现在是即墨小姐说了算。”相里华莲白了他一眼,“能不能干,不能干有得是人干。”
“干干干――”
相里雎连忙应下,又试探着问:
“那个,既然见者有份,那我能……”
琉玉微笑:“你效命于谁?”
这种时候,相里雎脑子转得飞快,仪态清雅地朝琉玉垂首弓身:
“自然是即墨小姐。”
“我的人,自然可以看,而且能看的内容,比他们更多。”
相里雎瞬间喜形于色。
凡是出身于相里氏之人,耳濡目染,多对农事深感兴趣,既有兴趣,谁又不想一观自家引以为傲的典籍?
因这个承诺,相里雎望着琉玉时,那张清隽秀气的面庞上顿时充满憧憬仰慕,于是二话不说,立刻前去向北宫氏与百里氏的人传达这个消息。
申屠驰离得远,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只是见那个相里氏的年轻人在世族中几番周旋,原本还态度冷淡的两位家主,先是震惊,随即骤然露出狂喜之色,立刻朝即墨氏的车架走去。
与那位年轻的即墨氏家主言谈时,那两人甚至还多有恭维讨好之态。
申屠驰使了个眼神,看着那名还在四处与人交谈的相里氏青年,让人去打探一下他们谈话的内容。
这一打听,顿时令申屠驰骤然变色。
“这黄毛丫头竟然如此狂悖!”
他一把拨开传话的属下,大步走向正在与九方少庚和九方彰华告别的申屠襄,将即墨氏准备向妖鬼长城一带世族公开相里氏典籍的事一口气说了出来。
听到灵草卷与百花卷,九方彰华长睫颤动,静如湖水的眼瞳朝琉玉的方向遥遥投去一眼。
“什么?”
九方少庚更是错愕不已。
“她怎么舍得……不对,我们让出龙兑城才换来的内容,她就这么公开给所有人看?她是不是疯……”
“她一早就是如此打算的。”
九方彰华淡声道:
“这两卷内容不再是秘密,也就将九方家能从中获得的利润压到了最低。”
九方少庚怔然望着即墨氏车架的方向。
天下世族,大都靠着自家掌握的秘术典籍屹立于乱世,以至于为了根基稳固,这些秘术只传嫡系主支,连旁系都只能习到微末,就是防止旁系带着秘术独立于主支,削弱家族根基。
大家藏着掖着都来不及,怎么会有人将好不容易到手的秘术公之于众?
如果不是为了某种更大的利益,没人会做这样的蠢事。
而为了这种未知的利益,更放弃更加稳固的道路――这又需要何等的魄力,才能下这样的决断?
九方少庚跟在长兄的身后,一步步朝车内的少女靠近。
他的心跳忽而之间,跳得越来越快。
“长公子这就要走了?”
帘下少女笑意浅浅地投来视线。
“这场夜宴若是少了名动玉京的长公子,多少黯淡几分呢。”
从九方彰华的角度看去,恰能瞧见与她并肩而坐的青年。
与昨日充满敌意的目光相较,今日此人周身气息却意外的平和,甚至未多看他一眼。
“已在外耽搁多时,家中催促,不得不归,今夜龙兑城夜宴想必十分盛大,不能亲临,彰亦觉可惜。”
九方彰华莹润如玉的目光落在少女面庞上。
“不过以即墨小姐的聪慧,应该迟早会在仙都玉京再见。”
“――只要,即墨小姐能逃过钟离四小姐的复仇。”
晨风和煦,远处的申屠氏族人肃然紧盯着琉玉的方向。
九方彰华温声道:
“期待与即墨小姐,玉京再会。”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回过头看向前方被北宫氏和百里氏清开的大道。
她弯了弯唇角:
“我也很期待,长公子届时见到我的表情。”
潇潇如竹的背影转身离去。
九方少庚却落后几步,频频回头。
待他们正欲出发时,九方少庚的身影忽然重新出现在车架旁,握住了窗沿。
“――其实你还有一条路可以选。”
琉玉意外侧目,旁边的墨麟也蹙眉朝他瞥来一眼。
对上琉玉的视线,九方少庚一时有些混乱,但还是语速飞快地脱口而出:
“别以为你们即墨氏吞下了相里氏和龙兑城就有多厉害了,钟离灵沼报复心强得可怕,动起真格,碾死你们根本不费劲,你倒不如给自己寻个靠山,我父亲正欲给我定一桩亲事,你要是带着《仙农全书》和三座城池陪嫁,我也不是不能……”
琉玉听得头皮发麻。
她或许会期待九方彰华和钟离灵沼得知她身份时的场面。
但她绝不会期待这个场面放在九方少庚的身上。
一想到从前在仙都玉京跟她相看两厌的九方少庚,居然会跟她说这种话,连她都替九方少庚尴尬。
她扶额打断:“不了,谢谢。”
仿佛琉玉的拒绝完全在他预料之外,他错愕了一下,紧接着倏然变色。
“你说什么?”
琉玉平静答:“我已经成婚了,而且我也压根不喜欢你,不必你来给我当什么靠山,更不可能带什么陪嫁去九方家,别做梦了。”
“……”
良久的沉默。
“呵。”
九方少庚缓缓露出一个恶劣又冷峻的笑容:
“我可没说我喜欢你,只是见你还算有点脑子,想给你一条活路而已,既然你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你,而且什么成婚,妖鬼在大晁可没户籍,连结契书都没有算什么正经夫妻,别笑死人了,你这种乡下世族可能不知道我们九方氏在仙都玉京的地位,想与我定亲的贵女能从南陆排到北荒,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
“等什么呢,再不出发赶不上昼食的点了。”
琉玉冷声冲前头的揽诸吩咐。
揽诸吹了个口哨:“好嘞!”
丹雀振翅,车架在驰道上飞奔,卷起滚滚尘土,正落了九方少庚一身。
探出半个身子的鬼女见对方没追上来,坐回车内道:
“吓死我了,我以为尊主肯定会生气,要是暴露了可怎么办。”
“无足轻重的杂鱼而已。”
他冷冷讥笑一声。
“不值一提。”
鬼女松了口气,笑眯眯道:“没错没错,杂鱼杂鱼。”
月娘却动了动鼻子。
“我的幻觉吗?为什么闻到了烤鱼的味……”
方伏藏眼疾手快,一把将月娘从墨麟的左边拎起来。
“是你要变成烤鱼了!”
混乱之中,墨麟伸出手默默捏熄了月娘衣角上不知何时燃起来的无量鬼火。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平静地挪开视线。
“……失误。”
第67章
丹雀车驶入龙兑城时, 山魈远远就望见了车架上即墨氏的标志。
“家主回来了,开城门。”
他挥挥手,城门校尉相玉泉得令, 紧闭了一天一夜的龙兑城城门终于缓缓打开。
但城楼上这些守城修者却并未松懈。
相反,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初出茅庐的即墨氏家主的到来, 才是重头戏的开场。
城楼之上,半数都是昨夜手持相里氏家主调令,接管龙兑城的妖鬼,他们手中调令盖着家主印鉴, 做不得半点假, 太平城之变也已经传遍龙兑城,都知道相里慎死于即墨氏家主之手。
世族斗争, 权势倾覆,在乱世中本不罕见, 但罕见的是, 这位即墨氏家主的路数……似乎很不世族。
相玉泉忧心忡忡地望着山魈离去的背影。
和龙兑城内的众多百姓一样,对这座城池的未来不免生出了几分忧心忡忡之感。
山魈可没他们那么多心思。
他的任务就是在尊主尊后到来之前, 将龙兑城内外守备掌控住,他只能保证他手底下的妖鬼,以及从太平城带来的相里氏修者不会主动在城内挑起动乱。
至于百姓们都在琢磨什么,不是他考量的范围,
“尊主, 尊后。”
山魈跳上本就有些拥挤的丹雀车。
鬼女夹在揽诸和山魈之间, 整个人都快被挤扁了。
鬼女勉强从两人之间探出个头:“挤――死――了――”
“哪里挤了, 忍忍。”
山魈瞥她一眼,对琉玉和墨麟道:
“今早我又从龙雀城调来了两百妖鬼, 不过怕吓着那些百姓,就和乌止商量,他和相里氏的修者去巡城,妖鬼守城门,大致掌控住了局面,尊主尊后现在是想去相里氏的里坊,还是去哪儿?”
墨麟问:“龙兑城城区图有吗?”
“有。”
山魈从怀里摸出一张递给墨麟。
墨麟手肘撑在膝上,抖开那张城区图大致扫了一眼,随后交给琉玉。
“龙兑城城南二十坊,城北五十五坊,足有五六千户人,妖鬼长城这一带,除了洛水以东的申屠氏青铜城,龙兑城就是洛水以西最大的城池,你第一日进驻,亲自巡城震慑并无坏处。”
琉玉思忖片刻,点点头,她挑起车帘,让人叫来了后面一辆丹雀车内的相里华莲和相里雎。
“今夜既要迎客上门,还是得先将府邸内外打扫干净,才好叫客人上门,免得让人看了笑话,我毕竟是外人,你们自家藏污纳垢的地方,还是你们自己更清楚,就交给你二人还有慕婆婆去办,有问题吗?”
相里华莲这些时日跟在琉玉身边,多少学了几分样子,虽无把握,但也想尽力去做,于是跃跃欲试地应下。
相里雎毕竟在龙兑城长大,想到今日家中免不了流血冲突,心中惴惴不安。
但更令他不安的还是方才在车内相里华莲的话。
――虽说我们相里氏族人钻研农道百年,就算典籍不再是秘密,也比那些门外汉有优势,可天长日久,谁也说不准会不会从民间冒出几个外姓的天才,夺了咱们相里氏的老本行。
――对即墨小姐来说,只要有能力,什么人都无所谓,但对我们来说就不一样了,还是得想办法笼络住即墨小姐的心,对咱们阖族上下才有好处。
当然,对相里华莲自己站稳脚跟也有好处。
跟着琉玉的这些时日,她已经彻底明白了手握权力,能使唤别人做事,每日有无数人揣摩她的喜好,是件多快乐的事情。
哪怕是天底下最上瘾的药草,也比不过这种感觉。
她现在铆足了劲,就想着怎么在即墨小姐身边站稳脚跟,受她倚重,再也不要回到过去被人囚禁受人胁迫的日子。
――你看即墨小姐身边那个妖鬼,身份如此低微,都能得小姐宠爱,你容貌不比他逊色,若是能得小姐垂怜,日后前程必定一片坦途。
相里雎刚听完,立刻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反驳什么“君子岂能以色侍人”。
但一听相里华莲提起《仙农全书》全本,他又不吱声了。
这是多大的诱惑啊。
而且……
相里雎偷偷瞄了琉玉几眼。
即墨小姐能在九方氏和申屠氏的夹击之下全身而退,还能夺下龙兑城,其能力心性,实为生平少见,更何况还如此年轻……
待慕婆婆带着相里二人离开后,琉玉落下车帘。
原本在与山魈商量沿途部署的墨麟突然道:
“这个相里雎,是一定要用吗?”
琉玉有些奇怪:
“相里氏能派他出面,应当还是有几分能力与地位的,看上去又不难拿捏,为何不用?”
“没什么。”
墨麟想起方才他偷看琉玉的几眼,心头不悦。
“长得太丑,看不顺眼。”
……这算什么理由?
琉玉没想太多,只归咎于他方才实在被九方少庚气得够呛。
她轻笑道:
“也没有那么丑吧,只不过我整日尝着珍馐佳肴,也的确吃不惯清粥小菜呢。”
方伏藏朝那位妖鬼之主瞥去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后者的眉头显然舒展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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