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可惜,这位即墨小姐少年锋芒,朝气蓬勃,年纪轻轻就将要折于钟离氏之手,未免叫人可惜。
“即墨小姐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人不知,申屠氏的工坊只做最简单的制造组装,这些法器机巧的核心,唯有钟离氏才知其秘诀。”
夜风微凉,琉璃灯在风中轻摇。
琉玉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发丝,那张平淡又亲和的面庞浮现出一个浅笑。
“那真可惜。”
“要是能得到这样的秘术,加上申屠氏的工坊,和阴子实手中坊市,是不是就天高海阔,不必郁郁屈居人下了?”
申屠襄眸光闪动了一下。
又很快归于宁静。
“年轻人,别着急看远处的天高海阔,还是先当心自己脚下的路吧。”
-
申屠襄的提醒并非危言耸听。
远在仙都玉京的钟离灵沼听说了即墨氏府邸夜宴的事,一扫这段时日的郁郁寡欢,仿佛重获生机,立刻生龙活虎地筹备了起来。
龙雀城内的即墨氏坞堡缺人开垦荒地?
――妖鬼长城一带,禁止世族借人给即墨氏,否则就是与钟离氏为敌。
龙兑城兴建仙道院缺仙师?
――任何去即墨氏任教的修者,永不进钟离氏的门庭。
这两道命令经申屠氏之手传遍妖鬼长城一带,一时间,原本与琉玉早已谈好合作的世族,纷纷闭门不见,避即墨氏如避猛虎。
收到这些情报的琉玉逐一翻阅。
“这么多年,还是当初在学宫孤立人的那一套,真是没半点长进。”
从前钟离灵沼在学宫时就爱拉帮结派,必要令她自己为核心,其余男男女女皆做绿叶来衬托她,簇拥她。
如若不然,轻则冷漠视之,重则视为敌人,与其势不两立。
琉玉对她而言就是后者。
将信笺随手丢向案几,桌上盛满水的陶瓶泛起涟漪,零星花瓣飘落,是瓶中几枝斜插入水的桂花。
琉玉抬眸看向立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方伏藏。
“月娘的功课最近怎么样?”
方伏藏答:“她一向勤奋,不需要人操心,小姐买回来的傀儡人,这几日她也认真研究呢,只是……”
“只是什么?”
“修行之事,我尚且能倾囊相授,但涉及到机巧炼器,就非我能力所及了。”
琉玉点点头,这个在她预料之中。
以月娘的天赋,整个大晁除了钟离氏,恐怕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在机巧炼器上指点她。
换句话来说,钟离氏若知道月娘有此等天赋,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人才。
“没关系,你让她尽力就行,待我想办法给她寻到新书,以及教她机巧炼器的师父,再继续钻研此道。”
方伏藏颔首。
“月娘这些时日修行进步颇大,我明日再将市面上搜罗的那些灵雍试题整理好,争取今年入冬前,让她笔试达到甲等水准。”
琉玉难得见方伏藏如此干劲,眨了眨眼问:
“明日你不是休沐吗?这种加班,我可不给加班补贴的。”
方伏藏沉声缓缓道:
“月娘说得没错,我这个年纪,正是该拼的时候。”
他原本只是想稍微拼一拼的,毕竟琉玉当日维护之举,是真的令他有所触动。
但月娘自从那日夜宴后,铆足了劲修行,每天卯时起,子时睡,一开口就是“小姐为了师父得罪了天下世族,师父,你睡得着吗,反正我睡不着”。
方伏藏觉得得罪天下世族的根本原因好像不在他身上。
但耐不住月娘整日念叨,还有兰若――
兰若倒是没念,因为他假死的事,她气到现在,根本就不见他。
他若是想阻止兰若与申屠氏联姻,除了竭尽全力替小姐扳倒申屠氏和钟离氏,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琉玉闻言笑眯眯道: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有志气。”
“……小姐,已经三十出头,人到中年了。”
其实对于寿数足有数百岁的修者而言,三十远不到中年。
琉玉拍了拍他的肩,敷衍道:
“那就莫欺中年穷。”
虽然有钟离氏从中作梗,但龙兑城的仙道院和龙雀城的荒田开垦还是得以缓慢推行。
至月末时,第一批相里氏的粟稻良种已经在即墨氏的坞堡内种下,龙兑城的两座仙道院也在妖鬼的昼夜倒班下迅速建成。
“真不愧是妖鬼,你们干这一行实在是有天赋。”
琉玉去仙道院视察回来后忍不住向墨麟赞叹。
墨麟撩起帘子从隔间出来,瞥她一眼道:
“不只是天赋的缘故,你那日在夜宴上说的那番话在他们之间传开后,他们视你如视神o,从前是拿钱办事,如今是奉神o诏令,自然更卖命些。”
琉玉卧倒在榻上,乌发如瀑布顺着床沿垂落。
刚沐浴过的墨麟从她面前经过,寝衣质地轻薄,能隐约看到他身上妖纹顺着腹部蔓延向下。
“你跟谁交过手?”
“跟你舅舅,”墨麟用绢帕捏了捏发稍未干的水,“稍微过了几招,不过没分胜负。”
琉玉趴在床沿边上打量他。
“你伤好全了吗?就与他切磋,他没伤到你吧?”
“……没有。”
墨麟在床边坐下,微微有些出神道:
“他不仅没伤到我,还指点我不少。”
琉玉戳了戳他的腿,墨麟垂目瞧她一眼,很熟练地托起她的后脑,将腿拿来给她做枕头。
“你二人同为九境巅峰,他还能指导你?”
“能。”
墨麟把玩着琉玉垂顺的乌发,缓声道:
“我所修之道无人可以参照,都是我自己摸索领悟,境界已凝滞多年,但你舅舅与我同在一个境界,过招之时,偶有所得,我一人反复摸索需要花更多时间,但有你舅舅给我做靶子,效率更高。”
……听上去,她该关心关心她舅舅有没有受伤。
琉玉颔首,打了个哈欠道:
“你若无事,多和他探讨也无妨,我舅舅就是个武痴。”
乌发在他指尖缠绕。
墨麟想到第一次领悟无量鬼火时的痛苦,想到他得到鬼律天授时的折磨,他一直以为,修行便该是如此,孤独的,痛苦的,一遍又一遍的摔打与折磨。
但南宫曜专注地观察他的术式,认真替他思索如何改进如何突破。
从前并没有觉得痛苦的事,突然被人温和的颠覆,让他被迟来的痛苦后知后觉地刺中。
原来修行之路,是可以有人指点,有人相助的。
带领妖鬼一步步走出妖鬼长城的重担,也是有人能够与他一同分担的。
“琉玉。”
有些困倦的琉玉听到墨麟轻唤她的名字,微微掀起眼帘。
“怎么?”
“没事,”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就是想叫叫你。”
这段时间琉玉在忙龙雀城的事,他在督建仙道院的修建,两人聚少离多。
话音刚落,带有侵略性的气息伴随着凌乱的吻笼罩上来。
“琉玉,那一盒玄阳凝水丹你到底吃了多少。”
他的呼吸炽热,贴在她耳畔,带着濡湿的吻。
“怎么会真的变成水了。”
琉玉也很想知道。
这个丹药给男子吃的效果,为何跟给女子吃的效果差距那么大!
昏暗床帏中,随手被丢在一旁的玉简似乎闪烁了一下。
琉玉抿着唇,将他的手指推了出去,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
“不用你管……先管你的玉简,有消息传过来了。”
墨麟蹙了一下眉。
“没空看。”
琉玉不想理他,翻身从他身上越过,径直将玉简取了过来。
取来解开玉简禁令一瞧,琉玉神色忽凝。
是远在九幽的白萍汀传来的消息。
【尊主,极夜宫通讯阵有动静,是从九方家本家送来的通讯口令,对方好像是――九方氏家主,九方潜】
第70章
秋日层林尽染, 赤红如血的枫叶在鬼车驶过红漆桥的车轮声中坠入湖中,随水波逐流。
时隔数月,姑获鸟鬼车再度载着琉玉与墨麟回到九幽邺都。
“――九方家那边还有消息传来吗?”
在宫门外迎接的白萍汀随墨麟与琉玉拾级而上, 答:
“昨夜按照尊主的吩咐拒绝回应后,今日辰时与未时,九方家又传来通讯口令, 称事关大晁与九幽,万望尊主能拨冗会见。”
第一次通讯口令,只称自己为九方家家主九方潜。
被拒绝两次之后,连言辞都恳切多了。
琉玉闻言轻笑:
“果然如慕婆婆所言, 对待九方潜, 不能顺着他的意,越是逆着他的意来, 越能打消他的疑虑。”
昨夜得知九方潜突然夜半联系墨麟,琉玉心中便有猜测。
以九方潜的身份, 骤然有这样的动作肯定不是虚晃一枪, 估计是真有要事要与墨麟相商。
但借着此事试探即墨氏是否与墨麟和琉玉有关系,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琉玉原本打算在临近的里坊放一把火, 派人易容成她和墨麟的模样出面主持局面,他们本人趁乱离开龙兑城,若弃鬼车用御风术,后半夜就能赶回九幽。
不过慕苍水得知此事,却阻止了琉玉。
――九方潜生性多疑, 你二人越是想证明即墨氏与九幽毫无关系, 他的怀疑会越深。
――倒不如打乱他的节奏, 由你们来决定开启这次通讯的时机,不管他说什么, 都莫要显得太殷勤,他怀疑你们三分,你们就怀疑他七分,欲拒还迎,这个人就吃这一套。
“不觉得她有点太了解九方潜了吗?”
墨麟将他在龙兑城的那套衣袍脱下,随手搭在了屏风上。
面前的鬼侍捧着托盘,上面叠放的是琉玉离开九幽前,特意让她带来的绣娘给他做的新衣裳。
“人人皆有自己的秘密。”
朝暝捧着铜盆侍奉琉玉净手,她看着盆中水影道:
“我娘说过,不可将下属视作自己的所有物,你付了多少报酬,他们就替你做多少事,只要你与他们利益一致,就可保忠心,否则就算你把他们的心挖出来捏在手里,也是枉然。”
如果慕苍水能告诉她内情,琉玉自然高兴。
但她不想说,琉玉也并不会因为这点隐瞒就将她弃置不用。
洗去这一路的颠簸,与连日来用蝉纸覆面易容的潮闷,琉玉看向从屏风后走出的身影。
像一团春夜潮湿的雾气幽幽扑面而来。
琉玉看着他绸绿衣摆如青澜漾开,玄色宽袍上的金线随他行走的动作而粼粼闪烁,有人披上过于名贵的衣饰如被束住手脚,但墨麟却仍然自若。
瞳仁幽绿的妖鬼之主抬起头,耳畔系着山鬼铜钱的红穗耳坠轻摇。
“原来你会拿捏人这一点,是遗传自你母亲。”
琉玉没说话,只是抬手不自觉摸了摸他垂着坠饰的耳垂,掀起眼帘盈盈笑道:
“也不是什么人我都拿捏的。”
正堂内传来白萍汀的声音。
“尊主,通讯阵又有动静了。”
这是第三次传讯了。
琉玉与墨麟跨过门槛,正堂案几上的通讯阵灵光流转,标注了天干地支与五行八卦的阵盘急速转动,最终停留在一个特定的位置。
这个干支序数,便是独属于九方家的通讯序数。
【妖鬼长城,龙脉基石,不知九幽尊主是否感兴趣?】
琉玉神色骤变。
看着那行金色流光的字句无言片刻,她蓦然冷笑。
“……妖鬼长城以四块龙脉基石化作阻隔妖鬼的结界,唯有少帝手中,同样用龙脉基石雕刻而成的神州玉玺方可撼动,他敢拿龙脉基石与你交易,要么是在画饼,要么,就是九方家的力量渗透入王畿宗室了。”
这也是为何南宫曜多年不曾离开王畿的缘故。
墨麟神色微凝,撩起衣袍在正堂中央的矮榻上落座。
“都出去。”
白萍汀与朝暝等人鱼贯而出。
墨麟看向琉玉。
她点了点旁边的案几。
“通讯阵放这儿,我坐在地上,他瞧不见我。”
墨麟给她拿了个软垫,琉玉屈膝坐在乌木地板上,只比矮榻高一个肩,再靠近他一些,借着案几的遮挡的确恰好在通讯阵的死角。
只是当她枕在他两腿之间时,他眸色微闪。
太近了。
他想挪开些,却被她摁住了腿。
“别动。”少女偏过头,自下而上地,用那双明丽的眼肃然望着他,“再挪会被瞧见的。”
衣袍下,小腹与大腿肌肉有异样的紧绷。
墨麟在心里微叹一口气,移开眼,抬手划开了通讯阵。
两方连通的一刹那,像是有一股不属于九幽的空气陡然涌入了内室,两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自朝天阙一别,已有三年。”
一道温和沉缓似江水的嗓音淌入耳中。
“妖鬼墨麟,你瞧着,真是与三年前大不相同了。”
墨麟静静地审视着通讯阵中的身影。
这是一个看上去三十至四十之间的世族男子。
以一节荆枝随意束起的乌发垂落几缕,落在他周正隽秀的五官上,不像刚被加封大将军之位的武夫,倒像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士。
和跪坐在他身侧的九方少庚相比,两人眉宇有三分相似,但其周身气息凝沉,绝非轻浮小辈可比。
他像一块磐石定定坐于这一室烛火中,肃肃如入廊庙,不修敬而人自敬。
墨麟背脊抵着凭几,手臂垂落在扶手上。
他蓦然扯出一个笑容。
“现在才发现吗?我还以为九方家主养在九幽的那些狗,应该每日都将我的一举一动告知于你了。”
妖鬼之主低沉而略带讽刺的嗓音落在九方少庚耳中,令原本乖顺垂首的少年蓦然抬了一下头。
倒不是觉得耳熟。
而是这个声音……太年轻,也太……正常了些。
他只承认正常,绝不承认这声音还挺悦耳的。
但当他抬头看清通讯阵里的人影时,九方少庚如鲠在喉,倒映着满室烛光的瞳仁微微紧缩。
……这是妖鬼墨麟?
那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妖鬼之主,阴山琉玉的那个夫君!??
当年朝天阙两域议和,唯有各个仙家世族的家主长老能列席其中,就连琉玉都是偷偷溜进去的,大晁之中见过墨麟真面目的人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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