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衣服……怎么回事?”
一身雪白寝衣的少女披发行来,诧异地看着他那身上被烧得破败不堪的外袍。
他穿的是以前的旧衣。
墨麟见她拉起他的手转圈细看,开口说的却是:
“你怎么还没睡?”
琉玉扫他一眼:
“我要是睡了,怎么能看到堂堂妖鬼之主把自己烧成乞丐的样子呢?这是怎么回事?”
墨麟对无量鬼火的操控,在无数次实战中早已娴熟得如同呼吸。
琉玉不是第一次看他与人交手,无论是现在,还是前世百年后的那个他,都不会有这样的差错。
说实话,琉玉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当日的那个巨型傀将。
她攥住了他的衣袖,问:“是不是跟他交手之后,你伤得很重?”
墨麟怔了一下。
“不是……”
“不然怎么会烧到你自己?”琉玉越说越觉得有可能,拽着他的衣袖令他弯下腰,“我今夜就传讯给相里华莲,让她从头到尾的替你检查……”
“琉玉。”
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轻声安抚:
“我没事,真的。”
倒映在他眼底的少女紧抿着唇,对视之间,仍然是一副不太相信他的模样,墨麟看着她眼中因焦急不安而升起的水雾,拇指指腹轻轻地蹭了蹭。
他的妻子很担心他。
或许是前世他给她留下了太惨烈的记忆,所以每一次他受伤的时候,他发现琉玉看他的眼神都会格外惊惧,和她平日从容镇定的模样截然不同。
墨麟很享受她对他的怜惜与珍重,却舍不得她受如此惊吓。
他只能如实道:
“我是去修行了。”
琉玉怔松一瞬。
修行?
“还记得之前你舅舅与我切磋时指点过我吗?那日与你舅舅全力对战了一次,又跟那个……那个破铁块交手过,有了些灵感,想看看能不能再精进几分。”
墨麟摊开手掌,掌中一簇鬼火有着与之前不太一样的色泽。
是纯度更高的无量鬼火。
琉玉替他高兴之余,又问:
“那你怎么自己找地方偷偷练?怎么不告诉我?”
鬼火扑簌一瞬,墨麟别开脸。
“……你要不说,今晚只能打地铺。”
迎上琉玉那副“没错又是这招但这招你就说吃不吃吧”的模样,妖鬼之主迟疑良久,才紧蹙着眉,略显生涩地开口:
“那个破铁块,如果真的正面打下去,我打不过。”
那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墨麟心底就生出难以遏制的暴戾怒火。
他说不出来自己为何会对那只傀将有如此大的敌意,明明它甚至无法开口说一句话,但他只要看到那只傀将靠近琉玉,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在狂吠,想要将它从她的身边驱赶开。
就好像……就好像它与他是互斥的两端。
二者之间,水火不容。
如果它接近琉玉,那么自己就会被远远抛开。
墨麟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但光是对方的异火胜过自己这一点,就足够令他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这一次它靠近琉玉似乎并无杀意。
那下一次呢?
等钟离氏修好这只傀将之后,它真要对琉玉不利,他能保护好她吗?
琉玉从他眼中看出这样沉重的畏惧,甚至有几分垂头丧气的低沉,不仅没有半分轻视,甚至还觉得他这副模样实在可爱。
“我知道啊,而且我也打不过,那又如何?”
打不过想办法就是了,又没到死到临头那一步,这么苦大仇深做什么?
墨麟看着她毫无畏惧的清冽眸光,良久才道:
“……你不明白,那个东西,绝对不是寻常的傀将,我有个猜测……你还记得九方家派九方少庚去过崖山吗?”
琉玉眼睫颤了颤。
“崖山天门,是封印天外邪魔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但很有可能,那缕黑色异火,甚至是那只傀将……都与天外邪魔有关。”
继承了天外邪魔一半血脉的他,觉醒了无量鬼火与天授鬼律。
这不是凭空而来的。
是他的血脉发生返祖,纯正的邪魔之力让他天赋卓绝,无师自通了无量鬼火,甚至在炼成无量鬼火的那一日,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天下三十万六千妖鬼的名讳,拥有了统御妖鬼的能力。
墨麟不知道那个傀将是不是被天外邪魔选中的第二个他。
但这股异火,一定与天外邪魔脱不了干系。
他将这些猜测一一梳理告诉了琉玉,最后才嗓音干涩道:
“所以,我只有尽快变得更强,你明白吗?”
他和琉玉不同。
在他的生存规则里面,世间是巨大的荒野丛林,绝对意义的强大是守护领地与族群的唯一法则,只要稍微显露弱态,就有被暗中窥伺的敌人咬断脖颈的危险。
弱小就会被掠夺,生命,领地,亲友,还有……爱人。
他只有足够强,才能死死咬住他来之不易的所有物。
“不是你,”少女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是我们。”
墨麟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双眸,呼吸有一瞬的错乱。
“这一世,我会变得很强,很强,我会保护我的夫君,再也不让他吃那么多苦,再也不会让他死在我的面前。”
第78章
“即墨小姐, 月姑娘,这边请。”
雨后初霁,钟离氏派人拜访即墨氏的竹坞, 邀琉玉与月娘登门共商傀将之事。
前来迎接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使和几名小女使。
穿过几重院落,两人在女使的引路下登上一座廊桥后,走到一半, 便见桥上的一双双眼睛朝她们望了过来。
乌泱泱二十多人,应该都是钟离氏最顶尖的炼器师。
其中为首的男子长髯蜂目,神识沉敏,正静静地朝琉玉投来审视目光。
琉玉知道他是谁。
――钟离嶷, 钟离灵沼的父亲, 也是阴山泽的好友,前世出卖琉玉, 杀害柳娘之人。
垂在袖中的指尖缓慢掐进掌心,但琉玉的面上却攒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没想到钟离氏在青铜城的一处小小别居都如此豪奢, 不愧是大晁屈指一数的一等世族。”
钟离嶷面上不显, 但不得不说,这个即墨瑰令他颇觉失望。
仙家世族一看出身, 二看样貌,三才看本事。
眼前的年轻家主出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世族,样貌又如此平平无奇,若非实在干出了一些了不得的大事,看惯了风流人物的钟离嶷根本不会多看其一眼。
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孩子, 真的是那个让灵沼一听见她的名字, 就气得理智全失的即墨瑰?
“小小陋居, 让即墨小姐见笑了。”
语调平淡地寒暄了几句,钟离嶷这才看了眼月娘。
“月姑娘, 听闻你前些日子只用很短的时间,就将这些傀将从六境实力提升至七境,可以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月娘头一次被这么多的世族审视打量。
按理说这应该是她人生巅峰的时刻,但月娘见到这些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世族,脑子里想到的却全都是那日钟离家长老一剑斩落钟无庸脑袋的一幕。
熏香掩不住那日的血腥气。
他们风雅温和的语调,听上去还没有九幽的妖鬼好相处。
月娘很想回九幽。
但师父告诉过她,她如今不只身系琉玉小姐的计划,也是即墨氏的招牌,甚至是大晁无数庶人的招牌。
她的存在就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哪怕是出身贫贱的庶人,也能有同这些世族子弟一较高下的能力。
所以,她必须得到《仙工开物》的传承。
必须朝着一个,她自己都没想过的位置攀爬。
十一岁的小姑娘深吸一口气,缓缓迈开了步伐,向这群出身尊贵的贵人们走去。
琉玉看着这些原本对月娘颇有质疑的炼器师们神色松动,从居高临下的审视,逐渐化作不敢置信的震撼,再到最后,所有人瞧着月娘的神情都汇聚成一句话――
这个小姑娘,怎么偏偏就不是他们钟离氏的子孙后代呢?
“――即墨氏真的舍得将这样一个天才,就这么拱手让人?”
钟离嶷从侃侃而谈的月娘身上收回视线,看向朱红栏杆旁的少女。
她半倚半坐,姿态随意,轻晃的绣鞋牵动罗裙裙摆,如水波漾开,颇有世族风流洒脱的风姿,倒衬得那张无甚特别的容貌也灵动从容,气韵独特。
钟离嶷的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一张脸来。
――“仙京风流,公子泽独占八斗”,当年名动仙京的阴山氏二公子,除了那张脸以外,举止谈吐,亦可称清畅似达,风流标举。
听到钟离嶷这么问,一双乌沉沉的墨瞳望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钟离嶷感受到一种莫名摄人的眸光,但又很快化作盈盈浅笑。
“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天才才能是真正的天才,那些生在田埂里的农夫之中,即便有天纵奇才,也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天赋,钟离氏与即墨氏的差距,正如富庶之家与乡野贫户,与其蹉跎一个天才,倒不如成全她,也给自己换点更实际的东西。”
钟离嶷被这番话恭维得很舒心。
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少有如此识趣的,大多都自视甚高,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和那种愚笨的少年人多谈几句,都叫人觉得厌烦。
他招了招手,随从抬来沉甸甸的一箱子。
打开一眼,金株的光几乎晃花了琉玉的眼睛。
“这里是五十万金株,其中四十万,是对即墨小姐的谢礼,另外十万,是当日即墨小姐出资改造傀将的补偿。”
钟离嶷说完,又似是而非地提了一句:
“即墨小姐要培养收容进龙雀城坞堡内的那些平民,所耗想必不菲,这些金株聊做支援,还请即墨小姐务必收下。”
这话是在暗示她,若那些平民之中还有月娘这样的天才,可一并送往钟离氏。
琉玉抿出一丝微妙笑意:
“那是自然,多谢钟离氏慷慨解囊。”
随口画个饼,谁知道钟离氏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还不一定呢。
但这五十万金株可是货真价实地落进了她的口袋。
恐怕钟离氏的青黄不接,已经到一个格外严峻的程度了,所以才会不惜斥巨资,一方面拿下月娘,另一方面拉拢即墨氏成为他们的家臣。
金株被收入芥子袋中,琉玉正要抬手接过,却被一只冰冷的手蓦然抓住腕骨。
“父亲,你这是被人卖了还在给人数钱,简直糊涂。”
琉玉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瞧着突兀出现在此地的钟离灵沼。
“灵沼小姐,好久不见。”
少女笑眯眯问:
“上次下手重了些,多有得罪,不知伤好全了吗?”
攥住琉玉手腕的手指收拢几分,似欲捏断她的手骨。
钟离灵沼面上如覆寒霜,但这次她倒没有理会琉玉看似乖顺实则挑衅的话,而是对钟离嶷道:
“五十万金株,都够她把龙雀城的那些农人真养出一批修者了,父亲,您这是养虎为患,迟早反受其害!”
“灵沼!”
钟离嶷面色沉了下来,他瞥了眼身后已经望过来的族人,低声道:
“莫要在人前失礼,这是族中长老们的共同决定――”
“祖母尚不知晓!这决定岂能算数!”
她不提老太太还好,一提这位老太太,琉玉瞧见钟离嶷的面色更坚定三分。
“你祖母病重,如今钟离氏之中,是家主与你父亲做主,灵沼,是不是平日我太纵容你,竟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任性妄为,在外人面前也敢如此放肆!”
“我只说一遍,灵沼,松手。”
钟离灵沼眸带愤然,痛恨失望的眼神几乎要洞穿眼前的男人。
纵然这是她的亲生父亲,她还是要骂一句愚蠢!
祖母闭关养病,家主只知炼器不问族中事务,而她父亲和其他族中长老,却因为被族中人才断代之事困扰太久。
如今别人送来一个小有天赋的后辈,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好事!
琉玉迎上钟离灵沼带着冷冽杀意的视线,在她松手之际,摊开掌心晃了晃手指。
“多谢灵沼小姐啦,今后即墨氏与钟离氏就是同盟,还望灵沼小姐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呢。”
同盟?
这根本就是与虎谋皮!
即墨氏和申屠氏可不一样。
申屠氏靠着他们家的炼器秘术维持自家的工坊,钟离氏可随意拿捏他们。
但即墨氏呢?
他们有地,有人,有阴山氏的坊市,现在甚至还多了一大笔钱。
纵然现在还无法撼动钟离氏,但等他们真的靠着那些新修的仙道院,培养起那些本该一生庸碌无为的平民百姓,一年后,十年后,又是何等局面?
钟离嶷看着钟离灵沼怒火中烧的模样,着实觉得有些失望。
灵沼的担忧,他何尝不知?
难道钟离氏的人都是傻子不成?
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即墨氏便会崛起,但他们如果今日不与即墨氏置换资源,拉拢这个新出门户,那钟离氏自身就会先一步坍塌。
她看不透这点,只知你死我活,完全不顾大局。
说到底,还不是当日她在太平城败给了即墨瑰,错过了剿灭即墨氏的最佳时机吗?
从怒火中烧的钟离灵沼手中接过五十万金株,琉玉的目光终于落在廊桥下的数百傀将身上。
钟离氏截断了这条浅溪,将数百傀将存放于干涸的溪底。
寻常傀将静默列队而立,但那只当日见过的巨型傀将,却被粗大的金色锁链勒紧了脖颈与四肢。
不仅是束缚,还是戒备,如若它再有任何异动,这些锁链就会在顷刻间同时发力,将它撕成碎片。
琉玉看了一会儿,出声问:
“对了,这只傀将,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离嶷尚未开口,就被钟离灵沼冷得像冰的嗓音打断:
“此乃我钟离氏最高机密,即墨小姐,你一个外人想知道,下辈子吧。”
琉玉回过头看向她,俯身凑近了些,在她耳边道:
“听上去,只要把你们钟离氏变成我的东西,外人成了自己人,不就可以了?”
钟离灵沼瞳仁骤缩。
“父亲!”
钟离嶷对小女孩之间的相互挑衅没兴趣,转身便随其他炼器师一道,带着月娘朝溪低的傀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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