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不都是为了救……”
“我夫君还在外面搏命,没时间给你二人谈心了。”
听着外面的动静越来越近,琉玉打断了方伏藏的话,眼珠一转,落在阴兰若身上。
“既然你的废物前夫没法救你出去,兰若小姐,要不要铤而走险,试试自己救一次自己?”
-
申屠氏宅邸外的鬼女与山魈,远远望着那片被异火染上了幽暗色彩的云层。
“……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山魈喃喃感叹了一句。
他认得出尊主的无量鬼火。
可另一种怪异的黑火,那又是什么东西?
而且瞧着竟然并没有被无量鬼火压过一头,看上去双方交战激烈,一时难分胜败。
但不管什么情况,距离他们计划好的时间都已经临近了。
按照计划,鬼女会替他开道,身形与琉玉勉强相似的山魈早已提前换好了琉玉的装扮,随时能扮演被傀将重伤的琉玉,完成今日计划的最后一环。
但是――
“先等等。”
山魈低头看了眼玉简,拽住了准备放鬼蛊的鬼女。
“尊后说……好像用不着我们了。”
高墙内传出傀将进攻的轰然炸响。
琉玉与阴兰若等人栖身的宅院在傀将的猛攻下,顷刻化作尘烟,钟离鹤透过傀将的双眸,勉强从尘烟中辨认那道金裳玉剑的身影。
……真的击中了吗?
钟离鹤仍有些半信半疑。
阴山琉玉的实力太强,即便她亲眼看到这数百名的傀将合力重击了阴山琉玉,钟离鹤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必须亲眼看到――
“下手可真是狠啊。”
尘烟散去,钟离鹤眯着眼打量着出现在此地的身影。
黑白相间的裙摆如水墨荡开。
重新换回了即墨瑰伪装的琉玉抬起头,眼尾弯弯看向上空的钟离鹤。
“长老真是奔着要阴山琉玉性命而来?”
……是即墨瑰和她的下属。
钟离鹤瞧着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少女,心中疑窦顿生。
“阴山琉玉不会就这么容易死……即墨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站起身,踢开脚边一根横梁,躺在废墟中的身影赫然是失踪了一段时间的钟无庸。
为了给她留出变换身份的时间,琉玉在钟无庸追上来之后就将他打晕,藏在了附近,只等此刻再将他拖出来,以证明“即墨瑰”这段时间的去向。
“你的属下追着要杀我,我恰好逃至此处而已,只不过来晚一步,阴子实已经死了。”
钟离鹤瞳仁蓦然一缩,紧接着问:
“那阴兰若呢?”
琉玉眨了眨眼。
钟离鹤反应了过来,立刻看向她身旁的方伏藏,怒声质问:
“你竟敢趁乱同钟离氏抢人!”
方伏藏挠了挠脸,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做出似是而非的模样。
“长老莫急呀。
琉玉听着几重院墙后的动静。
“我本也有意与钟离氏化干戈为玉帛,阴兰若嫁给申屠氏的人,与嫁给我们即墨氏的人有何区别?长老要是有心栽培燕月娘,阴兰若更算得上是月娘的师娘,亲上加亲,岂不是好事一桩?”
钟离鹤心底的冷笑几乎遮掩不住。
她要真这么有诚意,把阴兰若藏起来做什么?
还不是怕钟离氏强行抢人。
数百傀将悬于半空,围成一团,将地上的琉玉等人团团围住。
此地的一片静谧,更衬身后战场的震天骇地。
负手而立的琉玉微微收拢手指,攥得袖口绣花发皱。
“方才听府内逃跑的仆役说有只巨型傀将失控,竟与妖鬼墨麟打了起来,长老不担心南宫曜全身而退吗?”
满头华发的老者静静注视着少女的面容,像是要从那张平淡的五官中挖出更多的秘密。
“阴子实已死,阴兰若也不见踪迹,南宫曜能不能全身而退,还重要吗?还是说,这一点对即墨小姐,很重要?”
方伏藏的呼吸放缓几分,心跳随这句反问而加速。
琉玉笑了笑:
“当然重要,如果能在今日一举击杀南宫曜,我们月娘一战成名,钟离氏岂不是更能给我们月娘出一个好价钱?”
钟离鹤眸色寂寂,瞧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方伏藏余光扫过上空静默而立的傀将,背后浮出一层汗水。
他见识过月娘改造过的傀儡人,这些傀将若一口气攻过来,他们两人应付起来也是够呛。
“可惜――”琉玉瞧着那边晕染了整片天空的两重火光,“看上去,南宫曜今日真要全身而退了。”
短暂的静寂。
钟离鹤看着废墟中重伤晕厥的“阴山琉玉”,又回过头,朝不远处的冲天火光望去。
她缓缓开口道:
“不可能的。”
“钟离氏与九方家合力,大费周折至此,就是为了将南宫曜的命留在今日――”
那她就放心了。
琉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钟离鹤抛出手中傀杖的一瞬间,无数金丝在盘旋帕髦猩⒖,像一张金线编织而成的大网,朝着数百傀将的方向蔓延。
被网住的同时,这些傀将身上涌动的帕餮杆俟橛谄骄病
但琉玉不关心这些寻常傀将,她跃上屋檐,顺着那根蔓延至远方的金丝眺望而去,紧盯着被它操控的大块头。
一轮红日即将坠落。
它正朝着琉玉的方向奔来。
钟离鹤咬了咬牙,呼喝道:
“百炼牵机,敕令避退――收!”
傀杖牵引的金丝猛然绷紧。
这枚傀杖启动之时,本该强行关闭所有傀将的藕耍但这只失控的傀将却迟迟没有停下脚步,仍然在朝这个方向奔来。
四肢因傀杖金丝的束缚而扭曲。
笨重的双腿被卸去力气,不再听它的使唤。
轰然跌倒在地时,被他压断的树干刺穿了它的左臂。
金甲内部又发出了那种金属摩擦的声响。
“天甲三十一!还不停下吗!”
钟离鹤怒声呼喝:
“不过是供人驱使的傀将,再做抵抗,你就只有被销毁!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琉玉突然回想起月娘曾说过的话。
她说这些傀将内部每一个关节处,都嵌入了与牵机傀杖相连的昆吾铁,也是昆吾铁带动着傀将的一举一动。
这些怪异的摩擦声……是它体内骨骼与昆吾铁对抗的结果吗?
为什么?
他到底是单纯的失控,还是它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傀将,而是……她暂时还不能理解的东西?
棉布绷带下的黑雾长久地凝视着某个方向。
就像……在望着它存在的唯一执念。
直至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直至确认它暂时再也不能爬起来的时候,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南宫曜。
直到此时,他才敢暗中服下相里华莲给他的假死药。
“来吧小子。”
南宫曜活动了一下筋骨,对墨麟道:
“之前那一架还没打完呢。”
山岳震撼的兵势伴随着滔天鬼火升起,而琉玉却站在火烧云下,定定看着那只倒在半途中的巨型傀将。
血色夕阳覆在它破损的金甲上,蓑帽的边沿焦黑,是无量鬼火留下的痕迹。
它伤痕累累,又格外固执。
灰头土脸的月娘从远处跑来,见这个破坏计划的大块头终于歇气了,她朝琉玉招了招手,兴奋大喊:
“小姐!小姐!南宫曜要输啦!我们要赢……小姐?”
琉玉回过神来抬起头,见月娘略带诧异地瞧着自己,她这才意识到什么,摸了摸脸。
是湿的。
她……哭了吗?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哭?
琉玉难以理解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途径她身旁的钟离鹤朝琉玉瞥来一眼,月娘见状立刻扑上前去握住琉玉的手,坚定道:
“这一定就是喜极而泣。”
收回视线,钟离鹤看着被仆役扛到她面前的钟无庸,抬手蓄力,将钟无庸一巴掌扇醒过来。
钟无庸的脖颈几乎被这一巴掌扇断,他咳出一口血,有些云里雾里地望向钟离鹤。
“长、长老……”
“钟离长老。”
琉玉打断了钟无庸的话头,整理好表情后,她扶着月娘的肩膀,让月娘上前一步。
“我们家孩子还不错吧?”
钟离鹤眯了眯眼。
远处,覆压的兵势在汹涌鬼火中冲散,人群中传来宾客的议论声:
“死了吗?”
“南宫曜真的死了?”
“妖鬼墨麟杀了南宫曜……阴山氏岂非断了一条最有力的臂膀?”
有钟离氏的修者大着胆子上前,探查那个阖目躺在土坑中的魁梧身影。
确认藕R丫彻底毁坏,没有气息之后,才上前向钟离鹤禀报。
钟离鹤今日几番起伏的心终于落了地。
无论如何,南宫曜死了。
只是可惜阴山氏的坊市被这个即墨瑰夺了去,让他们陷入了被动。
但还好,此人有意依附钟离氏,若能收归钟离氏麾下,那坊市也就等于仍攥在他们钟离氏手中。
大局无碍。
谢天谢地。
钟离鹤身上那股居高临下的气场散去几分,她吐出一口气道:
“你想要什么?钱?还是人?即墨小姐,开个价吧。”
夹在两人中间的月娘眨眨眼。
听上去好像人贩子啊。
琉玉一听这话风,就知道她对月娘是势在必得,她终于露出一个略显轻松的笑意。
“钱可以容后再谈,人倒是可以现在给。”
钟离鹤不解地问:“什么人?”
琉玉看向一旁的钟无庸。
月娘不明所以,诧异抬起头。
小姐要这个人做什么?虽然这个人好像也有些本事,但他方才那番话太过分了,小姐也不能什么坏蛋都收吧!
然而钟离鹤却明白了琉玉的意思。
她似笑非笑道:“他是钟离氏最擅长操控傀将之人。”
琉玉故作疑惑:“我怎么记得,方才力挽狂澜的人是我们月娘呢?”
月娘挺胸抬头,分外骄傲。
“钟离氏栽培他二十多年,所费心血不少。”
琉玉:“二十多年才这个水平?月娘,你今年几岁?”
“马上十一岁!”
钟无庸面露狞色,简直恨不得活吃了月娘。
开什么玩笑!
他是钟离氏的家臣,身上也流淌着钟离氏的血脉,只差一步,便可一跃成为一流世族之子,岂能被区区一个庶人……
话音未落。
身旁倏然传来剑出鞘声。
在月娘蓦然紧缩的瞳仁里,钟无庸颈上瞬间生出碗大的缺痕,鲜血如瀑布喷涌,四处飞溅。
有几滴溅在了月娘脸上。
人的鲜血,原来如此滚烫。
耳畔静默了一段时间,再恢复听觉时,月娘见钟离鹤反手将剑插回身旁侍从的腰间,微笑道:
“人已经给了,算是定金,余下的,待月娘与我钟离氏的炼器师一并将那只天甲三十一修好之后再付,即墨小姐以为如何?”
琉玉放在月娘肩头的手指收拢几分。
一只冰凉的小手反过来紧攥住琉玉的手。
月娘在害怕。
……对她一个小孩子而言,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
这个念头只在琉玉的脑海中短暂的停留了一下。
残忍未必不是好事。
对于月娘这样的天才,世族会给出无数甜蜜哄诱,让她很快就忘记自己的来处,生出自己高人一等的错觉,认为自己就该凌驾在旁人之上。
但其实在他们眼中,昔日的钟无庸与此刻的月娘,没有任何区别。
人命对他们来说,如此轻贱。
月娘那双清亮亮的乌瞳中倒映着钟离鹤平静如水的面容,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把阴山琉玉交给我。”
身后传来一道低冷沉郁的嗓音。
因为刚刚大战一场,声线里带着几分疲乏,杀气稍歇的妖鬼之主垂下眼帘,瞥了一眼地上休眠的大块头,又挪开视线。
“还有,南宫曜的尸首,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毁人尸首非世族礼节,传出去贻笑大方,钟离鹤刚想说自然是送返阴山氏,但话要出口时,却不知为何迟疑了一下。
钟离鹤反问:
“尊主想如何处置?”
他面无表情道:
“自然是挫骨扬灰,以绝后患。”
“……尊主说笑了。”钟离鹤敛去那些似有若无的猜忌,对下属道,“愣着做什么,去寻一副最好的棺椁来。”
断壁残垣间,宾客们无声看着方伏藏将废墟中晕厥的“阴山琉玉”抱了起来,缓缓朝墨麟走去。
钟离氏的下属却有不解,低声问:
“长老,今日何不趁此机会将阴山琉玉也一并……”
话未说完,就被另一人拍在后脑上的一巴掌打断。
“你疯了吗!阴山琉玉是阴山泽和南宫镜的独女,杀了她整个阴山氏不跟你拼命啊!”
钟离鹤遥遥望着那道身影,亦是觉得可惜。
这样的机会可不一定有下一次了。
但没办法。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阴山氏此刻真要搏命一击,也能让他们伤筋动骨。
易容成琉玉的阴兰若安静地躺在方伏藏怀里,他的心怦怦直跳。
只要交给墨麟,阴兰若今日就能平安脱身,彻底自由。
玄色宽袖下伸出的一只长臂,将方伏藏小心递出的女子随意扛在了肩上。
方伏藏:!!
墨麟却向他递去一个平静的目光。
他说过,他会让方伏藏一家团聚,今日定会将阴兰若安全带出去。
“那个……就是……能不能……”
能不能好好抱着!
他夫人身体柔弱,风吹就倒,哪里经得住被当麻袋一样扛一路啊!
方伏藏的手在空气中笔划了半天,墨麟也没从他欲言又止的神态中看出他的意思,他只得放弃。
……算了。
情况紧急,凑合着扛吧。
转身欲走时,身后响起钟离鹤的声音:
“尊主亲手杀了南宫曜,不知之后打算如何向阴山氏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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