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世英诧异地看着在此刻突然质问钟离氏的父亲。
父亲不是一向对钟离氏逆来顺受吗?
钟离鹤在申屠襄的注视下额头浸出汗珠。
这个申屠氏的家主真是敏锐。
九方潜与妖鬼墨麟的交易,钟离氏的家主与几位长老都心知肚明。
九幽妖鬼一旦能突破妖鬼长城的束缚,必会向大晁侵吞领土,申屠氏作为戍守妖鬼长城的世族,战事若起,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
申屠襄并不畏惧直面妖鬼。
但他不可能接受身后的盟友,将他的家族当成饲喂怪物的饲料。
钟离鹤终于开口,但却并不是对申屠襄解释,而是对此刻更危险的墨麟道:
“钟离氏与九方氏绝无此意,这只天甲三十一今日莫名失控,行事已在我们掌控之外……钟无庸呢!还没找到他吗!”
“还……没有,他和那个即墨氏的家主不知打到何处,已派出所有人去找了。”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钟离鹤还要再做安抚,上空的黑影轰然冲向妖鬼墨麟――
就连一旁的南宫曜都下意识想出手,与墨麟一道抵抗这浑身怪火的东西,然而却在出手前被墨麟借出招时的鬼磐肆顺鋈ァ
镇静燃烧却带着恐怖威压的黑色异火,与惊涛骇浪般的无量鬼火轰然对撞!
上空那道金裳玉簪的身影一动不动。
但在这一刹那间,琉玉的脑中已经开始推演她暴露立场之后的事情该如何收场。
阴山氏和墨麟,她绝不从其中二择其一。
但令琉玉诧异的是,两股火光在激烈碰撞中,不仅没有一方熄灭的征兆,反而愈发凶猛起来。
为什么?
琉玉看了看至今还有些许无力的手指。
墨麟竟不受这异火镇静之力的影响吗?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这异火与妖鬼有关,与天外邪魔有关。
此时此刻的墨麟也是如此作想。
炼化至臻的无量鬼火几乎是在他掌中爆裂而出,连周遭空气也在这似能焚烧天地的火焰中扭曲,但却被对方如风暴缠绕周身的黑色异火自上而下的镇压。
空气被割裂成水火不容的两半。
一半沸腾,一半镇静。
这样看似截然不同的两股力量,却给周遭世族同样的感觉。
――毁灭。
这天地,要么被侵吞一切的无量鬼火烧尽,要么在那股奇异的镇静之力下安静地死去。
意识到这一点的所有人,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骇然爬满全身。
但好在――
无论是汹涌澎湃的无量鬼火,还是强势镇压的黑色异火,似乎都不能以绝对意义上的优势碾压对方。
因此,这两股强大的异火竟然出现了长久的僵持。
“我去杀阴子实。”
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琉玉突然开口,倒叫南宫曜始料未及。
“什么?”
“舅舅留在此地,随时援护墨麟,”琉玉的眸光沉沉望着墨麟的方向,“计划一环扣一环,我这一环若是断了,就前功尽弃了。”
南宫曜错愕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边的墨麟。
真走了?
真不救一下?
琉玉走得头也不回。
为了阴山氏,她不能以阴山琉玉的身份去救墨麟,想要救他,就必须顺着原本的计划进行,尽快恢复到即墨瑰的身份。
要快。
琉玉的身影朝申屠氏内宅而去的同时,被巨型傀将压制的墨麟似乎欲追上阻拦。
却见上方的黑色异火又下压一寸。
仿佛是在警告他一般。
墨麟收回视线,目光穿透火光,望向傀将那双暗如深渊的眼。
有时他觉得这东西蠢得没有任何神智,但交手的某一刻,他又觉得它仿佛在按照某种本能行事一样,敏锐得不可思议。
本能。
保护琉玉的本能?
这个念头浮出来的瞬间,墨麟宁可这傀将只是单纯的失控发疯。
他为了计划不得不与琉玉为敌。
但这个大铁块,它却可以凭着本能护在琉玉身前?
他算什么破烂东西。
“阴山琉玉跑去杀阴子实了!”
月娘见几乎无人注意到琉玉的去向,立刻出声提醒钟离鹤。
“你们不是要保住那个人吗!快派傀将去追啊!”
钟离氏的人这才从漫天异火中回过神来,钟离鹤立刻抛出牵机傀杖,双手结印喝道:
“追!”
“截!”
除了那只巨型傀将以外,其余所有傀将都做出了响应,一部分去追琉玉,而另一部分则迅速列队,当在假意要追琉玉的南宫曜身前。
钟离鹤惊愕发现,这些傀将果然实力较之前有了显而易见的提升,竟然能牵绊住南宫曜的脚步。
月娘虚脱地跌坐在地。
计划失控了,又没完全失控,至少她改造的傀将没有出问题,谢天谢地。
“――你想去救她?”
墨麟觉察到那只傀将的细微转动,从掌中释出的鬼火仿佛也在他胸腔里烧了起来。
“凭你,也配救她!”
抓住巨型傀将一刹间的分神,无量鬼火呼啸而过,借势而起的墨麟一脚将对手踹倒在地,一重院落眨眼化作废墟。
但众人瞧着那只傀将,却像是被他踹醒了一样,爬起来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回击,而是毫不迟疑地跑。
像是在朝琉玉消失的方向追赶。
被傀将牵绊的南宫曜回过头,见墨麟又落下一拳,几乎将那大块头锤进地里。
这若是个活人,恐怕早就被打成肉泥了。
但那只傀将周身的异火显然抵消了一部分攻势,就连身上的金色甲胄也只是稍有磨损。
明明仍有余力,却不去攻击墨麟,而是急于朝琉玉的方向追赶。
被其他傀将围攻的南宫曜瞧见这一幕,几乎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动容。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何对琉玉会如此执著?
要不是这东西是钟离氏造出来的,他真想问问有没有收服这只傀将的办法,能有与墨麟一较高下的能力,还如此忠诚,若是能护在琉玉左右,不知有多叫人放心。
但墨麟的感受却与南宫曜截然相反。
……杀了它。
他一定要杀了它。
在看到那些傀将追赶琉玉而去之时,他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想追上去保护她,可墨麟知道自己的任务,他绝不能追上去破坏琉玉的计划。
但这个蠢笨的大块头却能明目张胆地做他此刻不能做的事。
像一条护住的犬一样急切地向她扑过去。
它凭什么?
它怎么敢抢在他前面?
就算琉玉身边真要有一条护主的犬,那也只能是他――而不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另一头的琉玉终于寻到了阴子实的踪迹。
阴子实听到前院观察情况的仆役来报,听说妖鬼墨麟和钟离氏此刻不占优势时,当机立断就决定从申屠氏的府邸内逃跑,去安全处藏到阴山琉玉与南宫曜离开。
“快!还磨蹭什么!赶紧将那边的玉令和坊市牌子全都装好,一个都别落下!还有装账本的箱子――”
“是这个吗?”
窗边倒吊而下的少女手指莹润如玉,握着的漆木匣子里装了一枚芥子袋,里面全都是阴山氏坊市内的机密卷宗。
其中就包括了阴山氏坊市如何运转调度的秘辛。
阴子实背后的冷汗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阴子实,阴叔叔,如此匆忙,这是在躲谁呢?”
金裳玉簪的少女从窗外一跃而入,护卫在阴子实身边的修者在她手中甚至过不了三招。
死亡的恐惧在心头升起,阴子实口不择言。
“琉玉小姐,这怪不得我!是你娘的错!我当初就说了,阴山氏的家岂能让她一个外人来当!如果不是你娘一意孤行,远近亲而亲外人,要把我们这些世代为阴山氏效力的家臣裁撤,我怎么会这么做!”
“我对阴山氏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我祖父是你祖父拜把子的好兄弟,他是为你祖父战死的!没有我祖父何来阴山氏今日辉煌!南宫镜凭什么――”
斩落阴子实一臂的玉剑上悬着血珠,啪嗒啪嗒往下坠落。
琉玉踩着他扭曲痛苦的嘶吼声步步靠近。
“你好像搞错了一点。”
琉玉看着这个前世在阴山氏覆灭后便将她家坊市拱手让人的叛徒,缓声道:
“当初我爹同我娘成婚后,我们这一房就独立出去了,若不是我娘撑起了我们这一房,本家也不会重新接纳我们一家,而你们这些家臣,恐怕也早就和腐朽的阴山氏一起完蛋了。”
这些阴山氏的旧事,也不过才过去百年而已。
亲眼见证过这段过往的长辈都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就开始颠倒是非了?
“要完蛋的是你们!!”
断臂之痛令阴子实满地打滚,却又不断口出恶言:
“没有哪个世族会重用外姓人而削弱宗亲,南宫镜这是在自取灭亡!我不另寻出路,难道跟你家这艘大船一起去死――”
他的声音太吵,琉玉不得不再斩他一腿,令他闭嘴。
但阴子实的话却让琉玉模模糊糊意识到一些事。
不只是外敌。
阴山氏的内部也早已有了弊病。
而且是难以调和的弊病。
从前琉玉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贵女,从不操心家族事务,但现在她自己也执掌一个世族,明白操控这样的庞然大物有多少困难之处。
世族之中,青黄不接已是常事。
自家子孙后代不成器者居多,布衣草鞋的平民中却多出天才,世族眼馋这些天才,却又碍于世庶不婚的规矩不能将他们吸纳入自家,哪怕实力再强,也不会给多高的权势。
南宫镜却打破这个铁律,以实力取才,只要才华天赋够格,出身卑微也能位居高位。
有太多人的利益被她撼动。
阴山泽在时,尚且能替她弹压族妊沽Γ镇住人心。
阴山泽与她都死在崖山之后,阴山氏群龙无首,幼苗还未长成支撑阴山氏的大树,大厦崩塌,不过一瞬。
所以前世到最后,阴山氏家臣散尽,但檀宁那一支却忠诚得超乎寻常,连九方家也想要得到他们。
他们是在报南宫镜的知遇之恩。
“你说得没错。”
琉玉在阴子实面前缓缓蹲下。
“阴山氏这艘大船的确已无法在今日的神州驰骋。”
玉剑之上有通透清冽的寒芒闪烁,折射在阴子实惶恐颤动的瞳仁中。
“所以,腐朽者会沉没,而浮上来的栋梁,会重获新生。”
第76章
琉玉一剑刺穿阴子实心脏时, 抱着阴兰若的方伏藏正途径这处院落。
“小姐――”
琉玉有些诧异地起身,甩了甩剑上血水道:
“你们怎么还没出去?”
“出不去。”
方伏藏言简意赅地解释:
“申屠氏的修者将整个府邸都围住了,跟个铜墙铁壁似的, 只能先找个地方藏……”
“先不说你我都对此地不熟悉,就算能藏住,又要如何带我离开?”
阴兰若柔缓如水的嗓音淌过二人耳畔, 她拍了拍方伏藏的手,从他怀中挣脱后缓缓走向地上气息已绝的阴子实。
淡紫色的裙摆沾上了一点血迹,但她并未在意。
静静看了一会儿,阴兰若起身对二人道:
“今日申屠氏早有准备, 进入府邸的每个世族带了多少人, 都记录在册,临走的时候势必也会核对一遍, 这种情况下,你们即墨氏多一个人要如何解释?”
数百傀将御风而来的声响越来越近。
阴兰若从前只远远瞧过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 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耀眼夺目的天上仙, 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了自己――至少是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而大费周折地策划了今日这出戏。
阴兰若眸光漾动。
“当日我将从申屠世彦手中窃得的典籍残卷送出去, 的确是想搏一搏,换小姐今日来救,小姐尽力了,我也尽力了,但形势不由人, 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钟离氏要我嫁给他们的家臣, 我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们这样的世族,婚嫁从来不由己, 当初嫁给伏藏如此,今日也是如此,我抗争不了这样的命运,但也不想就这样认命。”
她将一枚芥子袋交给琉玉。
“这里面是东极D谷一带,阴山氏的十个仓驿符令,琉玉小姐应该知道,坊市内的物资乃至粮草,都能迅速调动,根本原因就在这些仓驿,有了他们,才算真正掌控住阴山氏的坊市――兰若做这些,不求别的,只求小姐在重新掌控阴氏后,能善待我的女儿。”
阴子实从前靠着挟持她的女儿,令阴兰若不得不为他鞍前马后,却也让她接触到了坊市的核心。
他一死,阴兰若再无顾忌。
“那我呢?”
方伏藏定定看着她,开口时有克制不住地咬牙切齿:
“你安排得面面俱到,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安排我的?”
阴兰若的视线缓慢地落在这个昔日夫君身上。
今日的方伏藏一扫平日的潦草,不仅细细修整了胡茬,还整整齐齐地束了发。
玄衣箭袖的男子高大精壮,紧紧钳制着她的腕骨,阴兰若试图挣扎了一下,但仍然和从前他每一次动起真格时那样难以挣开。
她蓦然绽开一个笑,原本温婉柔和的面容,在这样的笑容下颇有几分尖锐的丽色。
“谁能安排你呢?一向,不是只有你方公子安排别人的份吗?”
当年两家联姻,阴氏见方伏藏天资不错,有意拉拢,邀方伏藏上门宴饮,实则是让他随意在阴氏女中挑一位妻子。
少年十八岁便迈入七境,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对男女之事不太感兴趣。
喝得半醉的他随手朝半掩的屏风后一指,说了句“腻颈凝酥白,轻衫淡粉红”的轻浮狂浪之词,就这样决定了阴兰若与他的八年婚姻。
八年之后,他又拿什么“担心方家去母留子”之类的借口,一意孤行地要与她和离,送她回到阴氏。
半年前他假死,未知会过她只言片语,半年后他又出现,二话不说就将她从婚房里抢走。
她的一生都受人安排。
从没有人真正尊重过她的意见,哪怕是这个与她相爱的枕边人。
方伏藏被她这一眼所摄,一时间哑然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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