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微微停顿。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墨麟淡淡扫了一眼地上的傀将。
“倒是你们钟离氏,最好尽快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否则,我可以帮你们杀南宫曜,也就能帮九方氏杀你们。”
钟离鹤骤然变了脸色。
区区妖鬼,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威胁他们!
她看向地上沉睡的巨型傀将。
就让他暂且得意一段时日。
连与他们钟离氏联手造出这只傀将的九方氏都不知道,这只天甲三十一的实力还远不止如此。
如若能够完全地、可控地掌握了这股力量,什么妖鬼之主,什么九方氏,都不过是他们钟离氏一统神州路上的踏脚石罢了。
“钟离长老。”
申屠襄拦住了正欲离开的钟离鹤。
钟离鹤压了压心头怒意,平淡道:
“今日给申屠家主添了不少麻烦,老身会留下人手处理残局。”
申屠襄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您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钟离氏和九方氏为何会与九幽妖鬼联手?
他们到底在图谋什么?又打算牺牲谁?
钟离鹤眸色深深,半响抿出一个浅淡笑意。
“臣下只需聆听主命,申屠家主,你僭越了,好好在你的府邸里找找阴兰若吧,你们申屠氏将这么一个大活人凭空放跑,钟离氏还没向你们追责呢。”
骨节粗大的手指缓缓攥紧,发出咯咯弹响。
正在盯着钟离氏的人替南宫曜敛尸的琉玉回眸,瞧见申屠襄的脸色,她翘了翘唇角。
“有句话是不是叫‘升官发财死舅舅’来着?”
方伏藏欲言又止:
“我很想说是,但真的不是。”
怎么回事。
没文化居然还会传染吗?
琉玉并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她只知道,今日虽然中途发生意外,但情形总体仍然在她的掌握之中。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此时钟离氏的不仅没觉得自己吃亏,应该还觉得自己大赚特赚。
她的猜测没错。
入夜之后,在青铜城一处别院内,钟离鹤连通了与仙都玉京的通讯阵,将今日发生的事传回了本家。
“――立刻解除钟离氏对即墨氏的禁令,那个即墨瑰,好好安抚,务必拉拢到咱们钟离氏的阵营内,绝不能让九方氏抢先一步,将这个即墨瑰收入麾下!”
钟离氏的祠堂内,人人俱是红光满面,神采飞扬。
“还有那个叫燕月娘的,也尽快带她回仙都玉京,仅靠自学就能改造傀将,这样的天赋真是闻所未闻,必须收入钟离氏门下,哪怕不能直接迁入本家,也要赐姓为钟,好好栽培。”
“南宫曜竟就这么死了!还送来一个炼器天才,真是天佑我钟离氏!”
列坐其中的一个素衣女子却冷声开口:
“即墨瑰不能收入麾下。”
祠堂内热闹的氛围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钟离嶷蹙眉看向这个女儿,不悦道:
“灵沼,休要胡言。”
“非我胡言,是你们被即墨瑰骗了!”
钟离灵沼豁然起身,眸色冷冽如刀。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即墨瑰诡计多端,狡诈善变,你们这是在引狼入室!真要信了她,钟离氏必将召来祸患……”
“祸患?”
长老坐席中,有人嗤笑打断。
“真正差点给钟离氏召来祸患的,只怕是四小姐你才对!就因为败在即墨瑰手下,就让你对她怀恨在心,勒令妖鬼长城一带世族与即墨氏断绝往来,可知引起了多少众怒?”
“今日即墨瑰虽是趁乱捡漏,夺得了阴子实和阴兰若手里的东西,但木已成舟,如今只能拉拢,难道还能将她推出去吗?四小姐,枉我等从前认为你才智过人,天赋卓绝,你未免也太意气用事!全然比不上你几个姐姐!”
前面的话,钟离灵沼还可以充耳不闻,但最后一句,却直刺钟离灵沼的软肋。
钟离氏的女孩众多,她从小在脂粉堆中厮杀搏命,一心想要超越几个姐姐,成为钟离氏的支柱。
她明明已经成功了!
却因为即墨瑰,又将她打回了无底深渊。
为什么?
凭什么!
钟离嶷瞧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儿,略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灵沼自幼心气大,心气大并不是什么坏事,但若与实力不匹配,就成了缺点。
他思索片刻,看向通讯阵中的钟离鹤,叩了叩桌面道:
“明日钟离氏的炼器师动身去修理那只失控的傀将,我也一并同行,看看天甲三十一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也看看你说的那个孩子,是不是真有那么天才。”
他还有一个私心。
除了阴山泽的女儿外,他也想知道,这天下还有谁能让他钟离嶷的女儿惨败至此。
第77章
墨麟在漆黑的深渊中听到细碎的交谈声。
“……可恶!这些触肢把我缠住了!我砍不动!刀就在你脚边, 杀了他,杀了他我就带你走!”
被他触肢缠住的男人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寸寸收拢的触肢勒得他濒临窒息。
女人的脚步声在空旷洞穴内回响。
她的手指柔软, 气息恬静,是他出生以来最熟悉的存在。
“很快的。”
“男子汉应该保护娘亲,对吗?”
“阿鳞, 很快的,很快就不会痛了。”
滚烫的眼泪落在他脸上,刀锋映在他眼底时,小少年似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 蓦然静止当场。
“下一世, 别再生成一个小怪物了。”
……
秋雨打在竹坞外的芭蕉叶上,屋檐坠下的雨珠连成一线, 冲刷着石阶爬满的青苔。
墨麟听着雨声醒来,被褥里浸着暖香, 余烬在铜炉内发出一声沉闷噼啪, 他望着头顶横梁,好一会儿才回忆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青铜城内的一处竹坞, 因为远离申屠氏和钟离氏的府邸,被方伏藏租赁下来给他们这几日落脚修整。
墨麟回过神来,下意识摸了摸一旁的枕榻。
她不在。
“尊主?”
门外的山魈鬼女与揽诸三人正在玩六博棋,见披着外袍的青年无声出现,有些意外地抬头。
墨麟的视线平视前方。
“他们在干什么?”
鬼女扭过头去看回廊上的月娘和阴兰若, 两人躺在躺椅上闲聊, 月娘双手比划得手舞足蹈, 逗得阴兰若盈盈笑语不断。
“很明显,在赏雨聊天呀。”
墨麟面无表情地盯着在旁边蹲着添炭火, 添完炭火又给月娘奉茶端点心盘子的方伏藏。
“我是说他在干什么。”
回廊上的月娘咬了一口豆糕,细眉严肃地蹙了起来:
“小方,你这个豆糕不是刚出炉的吧?怎么尝着一点都不香甜呀?”
方伏藏咬牙切齿:“外面下这么大的雨,我到哪儿去给你弄刚出炉的,还有,你再敢叫一声小方试……”
“师娘!”
“方伏藏,”阴兰若柔柔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妙的压迫感,“这次要不是月娘争气,还有琉玉小姐和九幽的尊主在前头拼命,我也不能好好待在这里,你真以为是你的功劳吗?”
月娘在一旁附和,重重点头。
方伏藏忍了。
因为阴兰若说得没错,这次小姐的计划,的确是仰仗着月娘的天赋才能顺利进行。
如果月娘没有得到钟离氏的青眼,就算他们真能抢走阴兰若,钟离氏也未必会善罢甘休。
“行,”方伏藏忍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还有什么吩咐?”
月娘的短胳膊勉强在躺椅扶手上摊开,眯着眼满意道:
“很好,那就再替我按按肩……”
“别逼我下次切磋指导的时候真的抽你。”
月娘:“……我去看书了!过几天还要去钟离氏修傀将,我、我这几日可没空切磋!”
墨麟看着慌不择路的月娘差点撞上柱子,缓缓收回视线。
“尊后呢?”
揽诸盯着棋盘,被鬼女的棋逼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不在焉答:
“尊后一早就去膳房了。”
墨麟微微拢起眉头:“她去膳房做什么?”
“给尊主做朝食呀。”鬼女笑眼弯弯地望着神色蓦然错愕的墨麟,“肯定是觉得尊主昨日辛苦,才会想亲自下厨给尊主做吃的吧,尊主真幸福呢!”
山魈瞥了眼鬼女。
就算尊后下厨叫人受宠若惊,但他们尊主为了尊后的计划忙前忙后,也受了不轻的伤呢,有这么一位夫君,他觉得还是尊后更幸福一点!
鬼女又道:“医师说您藕O耗过度,得好好修养几日才行,您还是先回去躺着休息吧。”
“大惊小怪。”山魈扫她一眼,“尊主哪次受伤不是睡一觉就好了?何时需要修……”
“不准告诉她我起来过。”
墨麟撤回了刚要迈出去的脚步,关上房门之前,他眸带警告:
“继续下你们的棋,要是露馅,拿你们试问。”
门迅速关上,徒留山魈站在原地,一脸错愕。
回廊很快传来少女的脚步声,墨麟早已动作迅速地翻身上榻,阖上眼,他听到少女在门外与山魈交谈,询问他是否醒来过,山魈却欲言又止道――
尊后,您给尊主准备的朝食就这啊?
墨麟眉梢不耐烦地动了动。
管那么多。
又不是给他吃。
房门被人缓缓推开,琉玉将托盘在床边放下后回过头,正好见墨麟缓缓睁开眼瞧着她。
“你醒啦?”琉玉将垂下来的纱帐挂上银钩,“我吵醒你的吗?”
墨麟却目光下移,看向她送来的朝食。
“这是你做的?”
“你怎么知道?”
琉玉将砂锅里的白粥盛出一碗,兴致勃勃地问:
“要尝尝吗?”
他瞧了一眼砂锅烧糊的边缘,本该莹白的粥里浮着一些黑色残渣,是火太大烧焦的米粒。
但墨麟哪里会嫌弃这个。
妖鬼之主捧着那一碗再寻常不过的白粥,半点不见昨日煞气与桀骜,垂顺的乌发下,那双眼如窗外潮湿青苔,透着氤氲暗绿。
他接过碗,舀了一勺又一勺,就这样喝完了一整碗,才道:
“很好吃。”
琉玉有些微诧地眨了眨眼。
“但下次不用特意为我下厨,膳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他好像还是不太会说软话,琉玉忍不住笑,明明是在怜惜她,但听上去总不像什么好话。
“不是为你特意下厨。”
她托着腮,眼底明亮。
“这是丹髓送来的稻谷,装在匣子里送来的,金灿灿的一捧,和世族平日所食的仙米一样,但产量却更高,更重要的是――这是用你们九幽的土种出来的。”
据丹髓所言,《仙农全书》称九幽的土为腐土,本不适宜寻常稻种。
但著书者发现,有吞瘴蛊虫活动的地界植被繁茂,蛊虫吞食腐臭的瘴气,最终却会排出一种甘露,而这种甘露则会净化腐土,反而有助于作物生长。
所以,只需要大量繁育这种蛊虫,九幽就不再是百花不开的荒芜之地。
当然,更重要的是九幽今后能在粮草上自给自足,不必被大晁的仙家世族牵制。
甚至说不定能够反过来牵制他们。
想到此处,琉玉颇为感慨:
“我小时候觉得,天底下又丑又恶心的小虫子都该灭绝,没想到丑归丑,但却是个有用的好虫子。”
听了这话,墨麟眸色微动,想起了方才的那个梦。
他垂下眼帘,敛去眼底起伏晦暗的情绪。
琉玉搅了一下那碗粥,用墨麟的勺子尝了一口。
“呸呸呸――”
她吃一口就吐了出来。
“怎么是苦的啊!”琉玉愕然看他,“烧糊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墨麟如实答:“这粥烧糊了的事实,我以为不用说你也看得出来。”
“……”
想到方才他面不改色的喝了一整碗,还以为这是特意给他做的朝食,琉玉又忍不住心软几分。
“你就这么想吃我做的饭?”
她眸光灿然地瞧着他,窗外寒雨淅沥,但内室炭火噼啪,暖香阵阵,烘得人耳尖有丝丝缕缕的燥。
墨麟刚错开眼,就被她掰过脸来。
她凑得那样近,几乎能嗅到她发丝间的栀子香。
“不想吗?”
他静静瞧着她,想用吻来回应这个问题,却被她合掌截住。
琉玉有时候真是不明白。
他求。欢的时候什么羞耻的话都说得出来,但却会在这种最简单的问题上闭口不言,能不回答就不会回答,千方百计地要避开她的问题。
想不想吃她做的饭而已,这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墨麟很轻地叹了口气。
“想,也不那么想,因为我想你对我做的事情很多,你打算每一个都满足吗?”
琉玉无所谓道:
“你说说看,说不定可以呢?”
他觉得她不是很可以。
墨麟跳过了这个话题,他靠在床柱边,长腿支起,问道:
“方才我听见月娘说,她过几日要去钟离氏接触那只叫做天甲三十一的傀将?”
“没错。”
琉玉放下了碗。
“据说用牵机傀杖强行收束起这些傀将之后,想要再重新启用,必须由钟离氏的内部的天级炼器师来操纵,所以过几日会有仙都玉京的人来这里,钟离氏应该会趁那日再考校她一次,彻底确认她的天赋。”
墨麟抬眸瞧她:“你也要去吗?”
“当然。”
墨麟抿紧了唇线,眉宇有一丝郁气。
“你担心我的安危?”琉玉眨了眨眼,“没什么好担心的啊,那只傀将不都已经动不了了吗?昨天都是被钟离氏的人抬回去的。”
他却心不在焉道:“我知道。”
但他的神情仍旧看上去心事重重。
接连几日,琉玉忙着调派人手,护送假死的南宫曜安全回到仙都玉京,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
这几日墨麟都早出晚归,两人忙得都没说上几句话。
收到钟离氏邀请的前夜,琉玉才抓到子时归来的墨麟,她用术法燃起琉璃灯内的烛光,照亮了衣衫褴褛的妖鬼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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