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戊垣面容大约多肖其父,高鼻平唇无甚出彩,只一对狭长眼眸中两点墨玉含艳,让这张脸一下跳脱出平庸,撩眼看人竟有颠倒众生的意味。
郭连一身重甲随动作发出铁兵撞击声,神色傲慢地做个敷衍的抱拳,声如洪钟道:“郭连给王爷与卫将军致歉,得罪之处,还请多包涵!”
左下首的卫莽闻言哼了一声。
今安一身黑底绣金云纹袍服,袖摆搁在扶手上,拈着金盏侧头问卫莽:“发生了什么事情?”
“禀告王爷,”卫莽站起,说明缘由,“在城外,这位郭连将军很是不满意属下才出城五十里迎客,所以发生了点口角。”
岂止是发生了点口角,看看这同为武将的两人这通身气势,和眼底未散的戾气,怕是还动了刀戈。
“卫将军说话好斯文,一点不肖个上场打仗的将军!”果然,卫莽这边话落,那边的郭连就接起来,丝毫不客气地说:“王爷勿怪,我郭连是个粗汉子,脾气暴说话也俗,不懂什么虚伪的嚼舌根子。方才我在城外与卫将军起了些冲突,也确实是我们这些做客人的不敬,应我家侯爷说的,这厢与主人们道个不是!”
他这段话落,随即一双炯炯的虎目环顾坐于左侧的燕故一、卫莽与余下武将,继而再抬头直视着今安道:“但接着这事,郭连不由得斗胆想问王爷一声,这难道就是靳州的待客之道吗?”
这话里无缘无故夹枪带棒的,连一贯会装相的燕故一脸上笑意都淡了下来。
菅州侯右侧带来的那一排人颇为自得,连点人出来道歉的赵戊垣也只顾饮着杯中酒酿。
分明就是先发制人落下马威来了。
今安环顾一圈,似笑非笑地道:“郭将军有话直说。”
“自古两城之间友好结邦,莫不是磬鼓在边界相迎,可我们侯爷却是一路进了靳州地,快到洛临城门前,才将将碰到卫将军来接!没有旗鼓,也没有迎军,连来接人的都一脸不冷不热!这怎么能不让我为我们侯爷叫屈,这难道就是靳州、就是定栾王的待客之道吗?”
郭连声如洪钟,说出的一连串话砸在硬地上嗡嗡作响。赵戊垣等他说完才挥袖摆了摆,佯斥道:“看来平日是对你这个泼皮赖子太过纵容了,竟跑来王爷的面前叫嚣!”待郭连低头,他又转向今安举杯,“王爷勿怪。”
勿怪俩字已经说了一晚上了。
今安没有接他的酒,也不接他的话,只道:“本王大约听明白了。倒是想问郭将军,你莫不是以为,这一次本王邀你家侯爷前来洛临,当真是为增进情谊的罢?”
她的话里意思如此直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郭连神色一僵:“这……”
“大朔开朝皇帝对诸侯立律有三,郭将军可知是哪三条?”不等那人支支吾吾,今安随即解答道,“封诸侯者,无诏不得出封地,不可私拥重兵,各诸侯间非公互信为罪。”
“本王若是大张旗鼓至靳州界迎你家侯爷,岂非是在宣告全天下,本王与菅州有意勾结,互信谋事?”今安殷红唇角划起个笑,问他,“郭将军仍以为你们是为增进情谊而来?”
今安的容貌太盛,又惯不会穿着低调的衣裳,也从不遮掩裹去那些曼妙招展的线条。
她回回这样突兀而招摇地走过满是男子的宴场,一回坐得比一回高。到今时今日,再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提些狗屁倒灶的废话,她也可尽情观遍底下这群人的各种手脚。
居高临下时上位者的气势尤显压迫,哪怕她容色惊人,头回见到的菅州众人一时被美色所迷,一时又瑟瑟不敢直视。
郭连脑筋直,心想这娘们在耍些什么哑谜,冲口要问个明白:“那王爷邀请我等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今安将酒酿一饮而尽,搁下金盏:“郭将军凡事不知,就在此大放厥词,本王又何须与你说个明白?”
这场你我虚与委蛇的宴会,到此时,终于豁开了底下暗藏的刀光剑影。
郭连面色难看,胸腔中塞满了被羞辱的怒火,未等再发作,接到赵戊垣的眼色警告,只好退下。
赵戊垣举杯向主位敬来:“本侯御下无方,扰了各位兴致,让王爷看笑话。本侯自罚三杯。”
本是要借着这事下定栾王脸面,却不料反被打脸,还要让自家主子圆场赔罪,右侧坐着的那一列人都有些面色不好。
场面一时有些难堪,连卫莽这个惯会热场的二愣子都抱胸看热闹,想来真是在城外的冲突里被气得不轻。
燕故一只好担起主场的担子,就着菅州的风土人物夸夸其谈了一番,直把右侧坐着的那一排锅底灰脸说得面色缓和起来。
“想不到燕大人久在北境,对于我菅州的地道食物这般喜好,不若几日后和我们一道去,沈某再邀燕大人一同品鉴。”坐于赵戊垣下位的幕僚沈朝笑道,他天生一张笑脸,敬酒的架势活似和燕故一知己相逢般。
燕故一便笑回去:“有缘有缘,改日改日。”
等到几杯酒下肚,又有一人出列,振袖作揖道:“听闻定栾王手下良将众多,不才慕名已久,今夜趁兴想切磋请教一番。”
是郭连手下的副将。
“这位将军想如何切磋?”
那人有备而来,就见他朝外鼓掌三声,门外有人扛着一个红心标靶进来,而后听从指示去到定好的距离。
是比试射箭呐。众人恍然,又觉不对,只一个光溜溜的圆形靶子,支起的架子也无,如何射箭?
那位副将却不说明白,只道诸位一看便知。
他站在堂中引弓,抱着靶子的人去到堂外,两处差了近十丈距离。光线不明距离较远,难免有人看不清晰,请了两边的武将去做见证,以示公正。
卫莽环胸冷哼一声:“雕虫小技。”
只见抱靶那人将靶子往空中一抛,因着距离过远,被抛到离地一丈的靶心远看小得如一点针点。
靶子离地,那副将当即拉弓射箭——
等到靶子被抱回堂中,中间的红心正正被箭刺穿透背。众人哗然,虽说距离算不得百步穿杨,但是从堂中到堂外近十丈距离,且中间灯火明暗不定,飞靶抛起到落地不过两息。如此准头,已是难得的箭手。
“在下献丑,愿抛砖引玉。”对方副将话一落,今安这边的便有几个跃跃欲试地要站起,却听他话锋一转,“不才听闻王爷战场美名,想与王爷一较高下!”
右侧那一堆人纷纷附和。
卫莽下座的吴六祥已是忍受够了这些人的嘴脸,手上杯盏与案台一撞,起身道:“我们王爷何等身份,与你比较未免被人说是我靳州以大欺小!我吴六祥自请与你一比!”
“这位将军所言差异,军中敢越级挑战者,我们把他视为勇士。这次机会难得,何不成全了这位勇士的勇气?”还是那位幕僚沈朝。
今安虽是武将出身,但功绩都是在北境打下来的,北境外的人无非都是耳听为虚,且看她是一个女人,多带有轻视的意味。何况她即便是射中了,声名在外,只与菅州侯军中副将打成平手,传出去也是胜之不武,何况她还没有胜。
战帖递到跟前,对方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今安听到耳朵都疼,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应了。
仍然是那个抱靶的人,去到十丈的距离。
侍从呈上一柄黑弓,就听赵戊垣在下面扬声道:“王爷乃不世将才,区区这点雕虫小技又算得了什么,还请王爷叫我等井底之蛙开开眼界才好。”
今安将长箭搭弦,视线穿过中间明暗定在那处靶心,缓缓拉满弓身。
远处的靶子被高高抛起——几乎同一时间,今安手中的箭离弦而出,疾如闪电掠过堂中众人的眼前,拉出了一线残影,挟着风声呼啸去。竟比前一人的速度更快、风声更重。
不及感叹,弓弦还在震颤,只见她立时又拿箭搭弓,这回竟瞄也不瞄,第二箭搭弓至射出不过一瞬,儿戏一般。
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撑案探头去看,又见她反手再抽出一箭——
连引三箭,一箭未至又引一箭,而飞靶受重力与箭簇的击穿,动线难测,这一手虽看着震撼,但难免有些托大了。怕是觉得射不中,要用这种花架子来作一作噱头。
右侧那边隐隐传开议论与嗤笑。
直到靶子被抱了回来呈上堂中,红心被三枝箭簇刺得稀烂,满场登时鸦雀无声。
今安侧首对赵戊垣笑道:“这间屋子太小施展不开,不若本王与菅州侯,相约两日后城外校场比试,如何?”
第36章 風雨前(一)
阿沅掐着一人的脖子避在宴堂对面的屋顶上,看着菅州来的那一群人从底下经过,从宴堂门口走去府外。
一张张假笑人面在院中打亮的灯火下,分毫毕现。
她的手指按在少年颈间的脉搏命门上,但凡有一点点激荡变化都逃不过她的手心。
但没有。
阿沅向今安禀报了全程,事无巨细。
今安低眸看向地上那个少年,他奄奄一息,手脚被折成怪异的弧度。她甩袖往外走去:“陈浒从来没见过那人的真面目,这人说不定也是。带下去罢。”
“是。”
——
少年乱发下一双原本桀骜不驯的眼睛失去亮光,木然地看着阿沅手上的刀。
“你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东西。”他倒在地上,声音嘶哑,“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而已,有什么好神气的。”
阿沅长腿跨坐在窗上,不理会他的挑衅,只将手上干净的剑刃擦了一遍又一遍,再收回腰间的剑鞘里。
她上前提起少年的后领子,他也不挣,眼睛从下往上觑她,“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阿沅面色平静无波,难得开口驳他:“我和你不同。”
“呵、呵哈哈哈哈哈——”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出声,越笑越大声,扯动胸肺伤处,咳得气息奄奄,“有什么不同,就凭你现在是站着的狗,而我是跪着的狗吗!哈哈哈哈……”
手底下这个人跟疯了一样乱吠乱叫,阿沅随手捡了块布塞进他嘴里,堵住了吵醒死人的噪音。
下去地牢的阶道漫长,水声滴答滴答似永无止境,日日夜夜听下来,要砸进刻进人的脑壳里。
少年已不知被人从这条道上拎进拎出几趟,刚开始还能蹬着腿寻机逃跑,被打回几次后学乖了,到现在已然是无力挣扎。他任由自己的身体被人扯着,腿脚拖行在粗糙不平的石地上,一路过了几道生锈笨重的牢门,进到最里面,被扔去一堆乱草上。
如果不是阿沅怕人早早死了,好心给他洒了几次药,他撑不到现在。
阿沅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好心。可能是因为卫莽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唠叨鬼影响,也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个少年太过倔强,倔强得令她有些不适。
这少年本不必要受这么多伤。
燕故一那家伙贪懒又怕脏,不大喜欢看流血哀嚎的场面,更不喜欢动那些脏兮兮臭烘烘的刑具,所以一向追求效率节省时间。不动刑具,也能令人痛不欲生。明明那些比少年大得多的人都受不住刑讯早早吐露个干净,他却什么也不说,硬生生把地牢里的刑具都吃了一遍。
阿沅低头看他:“你真奇怪,明明已经被人抛弃,又不甘心被人抛弃,还要守着对你主子的忠心。你不也在怀疑自己坚持的意义吗,既如此,又在逞强些什么?”
那少年伏地闷声呻吟了两声,挣开嘴里不严实的破布,朝她嘶喊道:“那我能怎么样!”
“你可以向王爷求饶,说出一切你知道的。”阿沅面色奇怪地看他,理所当然地道,“王爷心软,说不定能饶你一条性命。”
“心软?心软……哈哈哈……”他埋头进草堆里呜呜咽咽地笑起来。
“你刚说和我不同……换作你是现在这个处境,你又和我有什么不同?”
背后的问话止住了阿沅的脚步,她不假思索:“我不会怀疑王爷的任何命令,无论是什么。”
阿沅是被今安买下的,在六年前的甘沐城,朔人在菜市场被当作牲畜论斤贩卖的时候。
强壮点的男人可以扛货当仆役,美貌些的女人被抬了高价,也有人抢着要,脆弱无用的孩童下场就凄惨得多。有好心人停下脚步,给这些冻饿得嶙峋青紫的小可怜丢下一点米糠,不多,可以在主人的鞭子抽下来时往喉咙里塞几粒。
那时的今安并不如何强大,但在阿沅眼里已经足够强大。那把长剑寒光泠泠,砍断了正栓住她脖子往上吊的粗绳。
如果不是王爷,她大约会像她的哥哥姐姐一样,被当场开膛破腹,溅出来的血从这头流到那头,逐渐干涸暗红,被来回的驴蹄人脚踩进石头隙的脏泥里。
王爷真是个心软的人啊。说起来,卫莽、燕故一也是被王爷捡回去的,就是比她早了一些些时候,才总逞着辈分在她面前狐假虎威。
阿沅走出牢门,见到了正提灯下来的付书玉,她不再着之前那些繁重的盛装发饰,只穿了海棠红的简便束裙,鸦黑鬓上一朵鸢尾跃跃欲飞。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隔着段距离对望,一个冷面佩剑,一个弱不胜衣。
阿沅本要目不斜视地走过,毕竟燕故一在他们一群人面前,耳提面令过几回这人可疑,但她随即又想到从少女住进来的那日起,每天送来的那些香甜点心。
男人扎堆的这个窝里,咬的饼子和肉都是硬邦邦不洒盐的,哪里吃过那样软绵绵香喷喷的糕点。回味着早上咬进嘴里的甜蜜,阿沅停了停脚步,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擦肩要走过时又想起来,“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付书玉对这个姑娘很有好感,虽然脸色冷漠了些,神出鬼没了些,但很可爱,尤其在这一对圆眼藏不住半点情绪时。
她笑着回道:“我下午被绞手的刑具吓到了,燕大人命我将刑具拿回房中挂着,看个一夜自然就习惯了。刚刚才想起忘记拿,所以过来一趟。”
是燕故一那变态会想出来的招数。
阿沅拧眉,回头望了望身后昏暗阴森的长排牢房。现在入夜,正值狱卒换岗,而后上面几道闸门重锁一落,整夜都不会开。
“等着。”阿沅返身回去,去到牢房中处的刑讯室,在一墙有序挂起的刑具里拿了付书玉要的那副,用布裹了,掉头出去扔到她怀里。
“给你了,走罢。”
“谢谢阿沅。”付书玉这回连鞋子都没有踩脏,提灯沿着阶道往上走,边回头和身后的人道,“我那边新做了许多芙蓉糕,明天拿些给你试试可好?”
就听身后姑娘轻斥了一声:“少收买我!”
没有说不要的意思。
——
宴后今安想起一事,叫住卫莽交代了几句。
“就他,要学武?”卫莽一脸嫌弃,“那跟老房子着火有什么区别?”
“可不就是。”今安附和,“你找些借口把他回绝了。”
燕故一在旁煽风:“说不准人家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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