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看着,掌心似乎还残存方才抚摸过那里的麻痒。
而后她驱马走近来,向他伸手,“上来罢,我教你。”
这匹马是从小跟在今安身边,她一把草一把草地亲手喂养长大的,与主人尤其亲昵,也仅限主人。虞兰时勾着马镫上去的时候,它不乐意地喷鼻撅蹄子,被今安温声拍抚了下来。
今安很忙,顾完这个,还要去牵身后那个笨手笨脚上不来的。
夜间坊市热闹拥挤,马儿只能委委屈屈地找空隙落脚。等到城门在望,人迹渐少,耳边的风声便一阵快过一阵。
身后巍峨喧嚣着的城池在马蹄声中越来越远,那些原本凝固着的夜色,在策马奔腾的放纵中,变成了穿梭而过的流云。
她系在发上的红缎与长发一起,随着风挨上他,又从指缝流出。
教人骑马这一时兴起的念头,在身后人快把她的腰勒断时,失去了热情。
今安扯着马缰在原地转圈圈,低头去拍他的手背,“你放松点,还能摔死你不成。”
他松了松手,下巴搁在她的肩侧,轻声细语地说:“太高了。”
小淮八九岁爬屋顶下不来的时候都没说过这种话,今安诧异地问:“你小时候没有爬过树?”
“没有。”
“怪不得胆子这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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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馅饼了,虞兰时。
第40章 舊水夢(四)
这片天地挣脱了城池的墙垒围困,所有熟悉的歌舞升平尽数被抛于脑后,风声裹挟着一切未知往无垠的前方涤荡而去。
这就是她的平常事,却是他的第一遭。
但凡决定接近她,一步一步,都是要将平生过往渐次翻天覆地的巨变。
衣袂长发纠缠,虞兰时在一往无前的飞驰动荡中,在跌下就绝对会粉身碎骨的结局前,紧紧拥着她。
今安听到他的叹息声,不由得问:“你在叹什么气?”
“我只是在想,这样的风景竟然是第一次看到,不知道以前错过了多少。”
“你还想看什么?”
“想看看,除了洛临靳州,外面又是些什么模样。”
“那岂非很简单,只要有一艘船,顺着这逐麓江往上到江口,长鞭快马半日便出了靳州界。往西是菅州,往北是连州,这两处与靳州一样同溯逐麓江,区别不大。”
“一艘船?”他忍俊不禁道,“王爷忘了吗,那艘船差点沉在了江底。”
今安闻言也笑了:“只怪你运道不好。”
“是吗?”虞兰时喃喃问道。在刚落入江寇手中的时候,他或许也会这么认为,但现在,不是了。
今安纵着马缰,任马儿慢慢缓下速度,闲适地走动,穿进高密的芦苇丛中,靠近江面。
漫天星河倒落在逐麓江上,对面是矗立了千万年的连绵山影,沉默巍峨。
“连州之后再往北,是王都,聚集了王朝最耽于权力的一群人,除了勾心斗角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好看的。然后再过去是上东三州,风物便与洛临截然不同,冬天下的雪不比这边的湿冷,而是大片的干燥的,一夜之间就可以染白一座山丘。”
她的目光掠过璀璨的江面,投在那些连绵的山影上,又或者是穿过山影望向更遥远更宽广的地方。
虞兰时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又定回她的侧面上,看她眼里那片美丽的颜色,轻声问:“你想去哪里呢?”
今安回神,笑看他一眼:“怎么问起我了,是你想去哪里?”
他摇摇头,“没去过的地方太多了,也不敢去。才想问王爷去哪,到时可否带着兰时一起去?”
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隔了一会又问:“可以吗?”
如此往复,他问了三次。
“你了解我吗,虞兰时。”今安被他缠得烦了,问了这一句。
虞兰时沉吟了一会,来不及回答,也不需要回答。答案不言而喻。
“你不了解我的生平,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曾经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事情,就说跟我走。万一我将你带到贫瘠无人的荒漠,就放下你,任你自生自灭……也是不无可能的。”她甚至被自己的这个假设逗笑,回望他一眼,“怎么样,你还敢跟我走吗?”
她的本意是借着玩笑话堵他,让他收敛那些天真性子,却没想到身后人默了一会,轻声答道:“有何不可。”
今安不由得回头,想看看他眼里是否藏着戏谑,却没想到对上了他尤其专注的眼眸。
两人同乘一骑,隔着的距离甚至分不开相互缠绕的发丝,他的目光坚定而专注,映着江面上熠熠的星光,不躲不避地与她对视,像是在昭告些什么地道:“我愿意的,王爷。”
“说得轻巧。”今安调开视线,“你只是被那些从未亲眼亲证的风光迷了心窍,才敢与我这么说罢了。”
“王爷又了解我吗?”他在身后问。
今安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江风,短暂地让自己投入这种无意义的纠扯。她想,她是不了解的。
他看着像一块置于高台的、常常被人呵护拂拭的玉石,外表看似无暇,也从未沾染过什么污垢是非。
可偶尔地,他又会展露出一些棱角,锋利地可以割伤人,一如今夜这场突然而来的对话,而他不依不饶地求证着什么。
既莫名又执拗。
“王爷不了解我,又怎么知道我现在的话,是出于对未知事物的向往,还是因为坚信你不会将我弃于险地?”
他漂亮的五官在夜色中泯灭了一切鲜妍,上勾的眼尾即是水墨画中最惊鸿的那一笔。
他说:“又或者是,无论你带我到哪里,只要是你带我去,无论哪里,我都甘愿呢。”
一切尽皆沉寂,遥远城池中的尘世喧嚣映红了那一角天空,到不了这里。这里的光亮就是只有亘古的星辰与倒影,还有他的眼睛。
极其坦诚、呼之欲出。
忽而他又一笑,那一笔美妙的眼尾弯起来:“王爷不是说要教我骑马吗?”
说要教骑马,当然不是说说而已,
今安下了马,马儿立刻就要尥蹶子把身上的人甩下来,幸亏她手上缰绳没放,当即扯住。
马儿喷着鼻不忿地原地踏圈。
可想而知如果刚才她放开了绳子,此时的虞兰时已经不知道被甩到哪里躺着了。
无法,今安只得重新上马,这回位置不同,落在了虞兰时的身后。
可他握绳跟拿笔一样,不敢用力,小娃娃翻花绳的力道都比他强。
等他扭扭捏捏地尝试几次,把马险些几次带到江里去,气得它又要尥蹶子的时候,今安实在看不过眼了。
他比较高,挡了视线。今安压着他的背让他微微弓下,那两片随风飘荡的大袖实在风雅,被她乱糟糟揉作一团塞进他的怀里:“卫莽说得对,下次你要学骑马练武这些,不要穿这些大袖子,麻烦。”
她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跟他说握绳的使力点,偶然一抬头,才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定在她脸上,带着明显愉悦的笑意。
今安一巴掌拍上他额头,“能不能好好学!”
——
城落宵禁之际,今安将虞兰时送回了虞府大门前。
费了一晚上功夫,差点看了一场活春宫,自个儿又演了一回活春宫,其他事情是半点没做成。
连教人骑马都只拎了半桶水,回来的时候勒她腰勒得比去的时候还紧。
他还想请她进去坐一坐。
今安不敢。
再消磨时间下去,天就要亮了。
她坐在高头大马上,眉眼意气风发:“虞公子,早点歇息罢。”
名仟从府里匆匆赶出来的时候,看见自家公子还望着空荡荡的街头发愣。
第41章 山嵐唳(一)
转眼就到了约定之日。
猎场定在了洛临城外的山上。
南边临江吴侬软语的水城,却生就一座天险,一道犹如巨斧劈开的豁口断开了山头,勒着马缰立在悬崖边缘往下望去,乱石滚落,深不见底。
“王爷好生有本领,找到了这么一处好地方。”赵戊垣在十数步开外,也坐于高马上,低眸俯瞰着山崖下。
他的身后是从菅州带来的三千兵士,个个重甲加身,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好手。这一批兵马顺着山道布得密密麻麻,与今安带来的人遥相对峙。
常年险峻罕有人迹,只有老樵夫才偶尔经过的天险处,这一日叫这些轰隆袭来的人潮,几乎踏平了崎岖。
赵戊垣纵着缰绳,驱着马在边缘走了几个来回,蹄铁踢踏下乱石不断掉落。他接过手下人递来的短刃,随手往底下云霭缭绕处一扔。
久久,没有回声。
“真是一个杀人后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呢。”他这么说着,抬头向今安看来。
他那一双尤其出彩的眼睛即便带着笑,也是显而易见的傲慢。唇薄而平,骄矜冷漠。面上线条各处都刻着处心积虑,高高在上,无所动容。
完全想象不出前两回对着女人能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怕也是跟毒蛇一样叫人退避厌恶。
今安整理手腕上的束袖,看也不看他:“谁说不是呢?”
“王爷这话真是叫人恐慌。”
“菅州侯不也来赴约了。”
这一处天险旁,仅隔一条两马并行的山道,是另一处人为凿出的洞口。
说是洞口不太适合,这道口子往里延伸,几乎把山腰掏空,仅剩一线悬压着其上万钧不可计的山头巨崖。
巨崖遥遥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就塌落得惊天动地。
“真是玄妙啊。”赵戊垣这人跟来观光一样,见一处夸一处,抚上洞口山壁,往里张望:“开凿这么一处,不知道得花费多少时间人力。”
洞口处丈高的空隙,教人只张望着,就能感受到重山压顶的窒息逼迫。
里头又实在宽敞,让人不得不设想着,究竟是要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才得凿开这可容纳千余人的地方,还要来到这样无人凶险的悬崖边。
今安在后头给了他答案:“侯爷不觉得,这一处用来养兵分外合适吗?”
赵戊垣回头,对上今安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便也笑了:“原来这一处,是王爷用来养兵的?”
“本王确有此意,却来不及施展,就教人捷足先登。”
“哦?”他颇有兴趣地,“什么人,竟也能从定栾王的手下抢东西,什么样的胆色,什么样的本领。有缘的话,本侯定要好好见识一番。”
今安骑着马踱上几步,凝眸打量他的神色,“巧了,本王请侯爷来洛临城,也是想问问,侯爷可否为本王引荐这位有缘人。”
赵戊垣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便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实在有趣。这地方开在王爷你的地盘,却要本侯来为你引荐开凿的人,竟不知是哪里来的莫须有的罪名!”
他边说边大力拍着山壁,直教人担忧那承着万万钧重量的脆弱石壁要被拍碎。而后,他停下来,问道:“是徐章昀那厮这样和你说的?”
今安摇头道:“难道不是菅州侯事多人忙,忘记了吗?”
山壁上的碎石粒嵌进了掌间,赵戊垣边拍抚掉便点头:“王爷此话也有些道理,本侯确实事多,家里的事情那样多,哪里抽得出时间把手探到靳州这边。”
山道上一时只听得风声过耳,树浪涛涛,马群按捺不住蹄铁敲着山路。
“那便请侯爷一观靳州风光。”
“还望今日这一遭,莫要叫本侯失望才好。”话落,赵戊垣掉转马头,当先冲去山顶,身后兵马接踵跟上。
卫莽在后面嘀嘀咕咕:“这人真是装相。”
今安抬头望着,须臾下了结论:“不是他。”
豢养江寇,在山上凿开这一处险地养兵,而后干脆利落抛了这步废棋的背后主谋者,不是赵戊垣。
那么是谁。究竟是谁。
太过轻易的结论,使得卫莽不敢置信:“王爷就这么信他这一番绕来绕去的鬼话?”
“在徐章昀说出他们互相来信时,赵戊垣的嫌疑就去了七八成。能有这样蛰伏心性的人,怎么会在其他人手上漏了马脚。”
“那么王爷你邀他来这里的目的是?”
今安不语,举目望向群兵奔赴的山顶。
自然是探一探这位远道而来的邻居。若能谋事,便称友。若不能……
也尽早除了这迟早要长成苍天大树的劲敌。
——
“王爷不在。”小淮从树上跳下,挡在来人面前,“你来做什么?”
“小淮公子忘了?”虞兰时彬彬有礼地道:“上回我说要习武,你说你来教我。”
“少跟小爷来这套!”小淮自从上次那件事情后,已经看透了他的伪善,“都是你接近王爷的借口,别以为小爷看不出来,小爷迟早和王爷说清楚,扒了你这只狐狸精的皮!”
少年只有他肩高,磨牙霍霍,一双眼里都是未遮掩的厌恶。
看来上次那件事做得确实有些过火,招惹了这少年的敌意。
他头一次做那种事,还没能控制好分寸。
可虞兰时又岂会怕他人的厌恶。
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都可以拿来做登天梯的踏板。
“你要和王爷怎么说?”
“你怕了?”小淮上下打量他,眼里的得意要飞出来,“只要你滚出这道门,以后再不踏进来,小爷我就既往不咎。”
虞兰时闻言便笑了。
小淮有些怔住。
他见过这人在王爷面前的笑,眉眼弯弯,开心得眼里能溢出光来,柔弱得跟朵花似的,也做作得能让人吐出隔夜饭。
但绝对不是这样,嘴唇划起笑的弧度,眼神却是冷的,他说:“我拒绝,所以谈判失败了。”
小淮登时心头火起,就要挥起拳头,想起什么,又顿住。
虞兰时了然地看着他,“你不敢。”
“我不想欺负小孩子,但你也可以尽管试试。”
“还记得上一次吗,看看王爷究竟是信你还是信我。”
——
日暮,长队的骑兵从城外急驱而回,带着孤山上的肃杀寒意,刮乱了数条繁华大街。
王爷遇刺。
有人在山顶的密林中布了暗箭。
已有快骑提前回来禀报事情经过,燕故一立即下令封城。
小淮年少冲动,说要出去找王爷,一扯马缰就往外面跑,被燕故一命人绑了起来。
卫莽在府门前下马,冲着前头的燕故一甩下一句:“有内贼。”
他收敛了大嗓门,这一句只有燕故一听到了。
燕故一神色一凛,低问:“王爷呢?”
“王爷带兵去追了。”
“不是赵戊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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