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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座之外不值一提——十鎏【完结+番外】

时间:2024-09-21 23:03:39  作者:十鎏【完结+番外】
  “那小子是最早去到山顶上的,伤亡不少。”
  菅州侯到来不过两日,猎场之约更是兴起之话,而山上所有的布局都是燕故一逐步令人去办的。
  闲杂人等早撤了个干净。
  却仍防不住有人趁两城诸侯相较,借螳螂捕蝉之际,欲做那只最后的黄雀。
  而那只黄雀,就藏在周围,藏在身边。
  燕故一向来挂在嘴角的笑意没了,转头,眼尾线条下敛,眼里神色冷静残酷。
  在冲天火光照亮的庭院前,站了许多人。他来回地,扫视着这些人的面目。
  这些人,最低的也是官至从四品,个个都是安插在军中的主要位置,也都是跟着今安从北境过来的。效忠的宣誓历历在目,这些风沙磨砺成的铜筋铁骨,生死义气,这些人,本可以把脊背托付。
  但是现在,不一定了。
  燕故一抬手打落火把,振落的衣袖在空中犹如一道斩落的铡刀,他冷声道:“在王爷没有回来之前,所有人不得私自出府。”
  “违令者,杀无赦。”
  而其中到底有几人在故作镇定,抑或低眉谋算,就是下一步去一个一个揪出来的事情了。
  燕故一转头叫来李管家,点着旁边呆立的虞兰时,“送客。”
  虞兰时立刻上前两步。
  燕故一知道他要说什么,眼尾轻瞥,薄唇一张:“虞公子,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你能做得了什么?”
  ——
  马车远离了身后风声鹤唳的偌大府邸,门前没有点灯,里头火光蓬发,利刃声作响,黑暗下如一头咆哮闷在喉头的猛兽,匍匐着。
  名仟在催促车夫再走快一点,车轮骨碌碌地急滚过凹凸路面,逃离这一片黑暗围拢的地头。
  快回到阑井街时,迎面撞上了骑马带队的府里管事,“老爷命我来接公子回府。”
  这一场骤变掀起的巨浪,席卷的不止一处。
  府门外,虞之侃带人等着,这个一向对待家人对待独子尤其温和的人,在将入冬的寒意冷风中,生生冻硬了脸上的笑纹。
  虞兰时走上前去,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迎面一道掌风刮来,半点没留力气,狠狠地将他的脸打侧过去,规整半束的长发洒乱肩头。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第42章 山嵐唳(二)
  这一巴掌极重,从未有过,在嘴里刮出浓烈的血腥味,虞兰时接过名仟递来的帕子,往嘴角一按。
  拿下的雪白巾帕上一抹血色刺眼。
  不用看,也知道火灼针刺般疼痛的左脸上现在是什么情状。
  抬头,对上虞之侃的脸色,他正咬紧牙关下颌隐隐抽动,极其生气,也极其失望。他压着声音质问道:“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这场对话是在书房进行的,廊前门上灯火挑暗,管家已经去了夫人和老夫人的院里打点,粉饰太平。
  夫人疼爱得之不易又自小病弱的独子,只把他当成了笼里羽翼未丰、受不住外头风雨的金丝雀。听之任之,几近溺爱。硬不下心肠,还要做慈母多败儿的践行者。
  书房中。一身白衣的少年跪在凉砖地上,腰背笔挺,长发如墨缎,半掩着左颊上涨红的掌印。不辩不驳,不肯屈服。
  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虞氏起兴于商贾,前几代确实是登不上台面的铜臭家。但登富极便仰贵仪,祖上留下的庇荫足够子孙不必再摧折腰骨。到了虞兰时这一辈,是真正框在礼仪模子里塑成的。
  他不曾违逆长辈,不曾行差踏错,一步一步地照着早就铺陈好的光明大道成长着。只要他心无旁骛地走下去,即便日后在官道商贸上无所长,做不到光耀门楣,也能守正自身,一生顺遂。
  一如他的名字,兰时。良时,春时。不求功业远大,但求所有的美好愿景都能伴随左右。
  可是今夜,虞之侃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以往的过于纵容,险些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祸。
  如果不是今夜城外生乱,府里闭门时名柏说漏了嘴,虞之侃现在怕还被蒙在鼓里。原来眼前这个一向乖顺的儿子,竟然已经三番四次前往定栾王府。瞒着他,瞒着所有人。
  私交密切。
  “你可知那些人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利欲熏心,无恶不作。你去那里,无异于引火烧身,跟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又有什么区别!”
  虞之侃实在气极,抬手一扫手边的茶盏,瓷器碎裂在虞兰时脚边,溅上衣袍。
  门外的辛管家听到声音忙忙进来,左右为难,只得劝道:“老爷息怒,老爷息怒。老夫人与夫人那边尚未知情,莫要惊动了她们啊。”
  虞之侃勉强按下心头火,又听底下跪着的人终于出声。
  “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他说。
  “你知错?那你说,你错在哪儿了?”
  “我错在不该不自量力,与王府中人来往。不该欺上瞒下,害得家人为我担忧。更不该以身涉险,将自己与家人置于险地。”他依次地,将脑子里已想过千百遍的一条条说出,平静地,漠然地,“孩儿知错。”
  闻言,虞之侃一拍桌面,站起指向他,“好啊,原来你都知道,你都知道——”手指轻颤半晌,终于无力放下。
  “各城诸侯间向来是狗咬狗,你死我活,举战便要倾数城之兵,哪里见得半点仁慈和对庶民的宽怀。今日能将你奉为座上宾,明日就能让你身首异处,不得善终!我告诫过你多少次,你仍去淌这趟浑水。”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长叹一声:“我与那连州侯不过一封暗里递往的书信,便险些累得你殒命江上。你既然知道,便是已经想过悔过,却还是要去做。你究竟是将自己,将我和你的母亲祖母,将这全府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置于何地?”
  在虞兰时的预想中,这场质问迟早无可避免,却不会来得这么快。
  果然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无从分辨,默然不语。久病带来的寡白面色在灯下几近羸弱,称得嘴角的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见他这样,虞之侃踱步半晌,终究动了恻隐,只当他有所回头,便说罢了罢了,“我不问你如今究竟与他人交情多深,又有多少往来。我只要你答应,从今以后,你和那些人断绝所有关系,再不能有任何明面暗地的牵扯!”
  掷地有声,当头砸上,虞之侃势必要在今夜得出个结果:“你答不答应!”
  屋内惊雷响后便是寂静,令人无所适从的寂静。
  虞兰时攥紧了掌心,皮肤碰到了尖锐的物体,是方才茶盏摔碎的碎瓷,坚硬的,锋利的,避不开的。
  他的沉默令虞之侃更加失望,心头无力,想起来道:“你莫不是觉得那些区区的救命之恩能做什么捷径?你以为是救命之恩,其实人家已经借着这份恩情从你老子这里,掏去了数万两黄金白银!”
  “我知道。”他回答,神情冷静,变也未变。
  权势与金钱间不可能撇得清干系。虽然他的父亲一直妄想能划清界限,独善其身。
  这场救命之恩一开始就掺杂了各方人等数不清的算计。从在那次宴上知道她的身份,一切他所捉摸不透的痕迹便都有了解释。
  可即便开端尽是虚伪,人情假面都是恶意。
  但又如何呢?结果不因人力而定,人心也是。
  “你知道?”这事未对别人说过,虞之侃先是一顿,而后不由得上下打量起眼前人。
  他跪在那里,正在张开的身骨撑着阔衣,笔直得像一株正在拔起的修竹,雪白的月光压着他。他对所有的错误一并揽下,不推脱辩驳,也不说一个改字。
  细究起来,今夜的这场雷霆指骂,像是与他无关,他毫无动容。与之前惯常彬彬有礼的举止相对比,一时间竟判若两人,陌生至极。
  昏暗灯火下一瞧,仿似这具皮囊下叫什么贪婪恶鬼侵吞了心智,敢与亲父对抗。宁肯将家族一并拖入劫乱,也不肯回头。
  虞之侃在这无声对峙间,突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虞兰时七岁那年,陆氏的外家来了些亲戚,带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子。虞之侃和夫人都很高兴,以为同龄人的活泼机灵,能影响一下当时性子越发孤僻不爱开口的虞兰时。
  等到仆人慌忙来报,表少爷被公子推下了锦鲤池,才惊觉事情完全出乎意料。
  一群人急急赶过去的时候,落水的孩子已经被救了上来,面色青白正在嚎啕大哭。虞兰时抱着书站在一旁看着,神情无波动,更无歉疚愧悔。
  气极问他,他仰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满脸疑惑地反问不可以吗,原因是:“他太吵了,吵到我看书。”
  当时的虞兰时已开蒙第三年,礼义廉耻的圣人之书读了厚厚一沓,却不知道读去了哪里。因为自身不喜,便将人推下了没顶的鱼池里,险些淹死一条人命,甚至毫无悔改之意。
  因此即便当时独子年幼且病弱,走过几次鬼门关,虞之侃也没有轻饶了他,在夫人苦苦哀求下,仍将他在烈日下罚跪一天,禁足一月。
  事后,虞之侃以为是自己教养不善,后面便将时间多放到这上头。而虞兰时自那一次教训之后,也再无差错,如他所愿地,循着丈量好的尺子循规蹈矩。君子风仪,行事有度,琴棋书画无一不擅,除了些不善交际的寡言与沉郁,已然是很好了。
  如今想来,哪里是变好了,分明是坏在骨子里,只是藏起来了,藏得这么深。
  一旦挖根掘骨,便教人不寒而栗。
  虞之侃真是想不通:“我自问在衣食金银上,从来对你是有应必求,究竟是哪里亏待了你?你竟然生出这种野心,要与虎谋皮!”
  “我并没有图谋追权逐利之事。”
  虞之侃不信:“那是什么,什么让你躲躲藏藏不肯坦白?你这些日子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是什么?
  大约是些说出来,便要教眼前人更为惊怒、甚至断绝关系的事情。
  虞兰时垂下眉眼:“孩儿谨听父亲责罚。”
  虞之侃终于没了耐性。
  “好啊,好啊,你自己主意大了,敢起反骨了。但只要一天是我做这个家的主,就决不可能让你肆意妄为!”
  “把他带下去,关在院里。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第43章 山嵐唳(三)
  染血的白瓷片被丢上黑木盘,修长五指在灯下莹泽如玉段,掌心、指腹数个破口淌下细细血线,淌过几处凸起的骨节,流到腕间,将他的一只手割得破碎。
  这只手浸入清凌凌的水中,拨弄着,像拨弄往日他扶起调试的琴弦。
  浑然不顾血丝缕缕散开,针扎一样密密的刺痛越加嚣张地刺进那些破碎的伤口。
  直搅得一盆干净的水脏成朱砂滤过的。
  终于,他玩腻了这自虐的游戏。
  侧头望向屋外,门扇轻轻地在晃,外头是万丈流风,树梢顶上一轮弯钩,月辉落在院前,结了一地霜。
  四下阗静,却有一片,鲜艳的衣角。像不知何时焚起的火焰,在这黑透冷透的夜里,扎进了他的眼。
  她坐在墙头,俯下身来,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几圈,定在他唇角的破口,喟叹一声:“真是可怜啊。”
  夜色是浓重得化不开的暗,逢月庭里经年不变的高墙竹声,所有事物都是熟悉的。她也是熟悉的。
  但是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所以是梦。
  既然是梦,就无所顾忌了。
  他伸手扯上她的裤脚,抓住了那片火焰,望着她说:“我没有办法了。”
  她看他一眼,浅色的凤目里满是事不关己,随口应道:“哦。”
  这一声,就解了他眉上千番愁绪,他轻笑一声:“你果然会这么说。”
  这一片灼烧的火焰在他梦里出现过很多次。
  入目生温的,不可触碰的。
  间或坐在船波乱荡的窗前,一腿支起,一腿垂落,膝盖往下的那一截收至精巧脚踝的美妙弧度,就在裂开的赭红袍裾处露出,惬意轻晃。
  间或出现在他的床边,撑颐小憩,闭上了那双流光四溢的眼睛。于是,从她鬓边落上他指间的一缕长发,就可陪他捧书读过半晌闲暇。
  哪怕不及旁人心肠慈善,在随心所欲的梦里,他到底是个守礼人。
  ——
  今安在日月更替的熹白中回到定栾王府。
  府院里经历一夜的惨烈洗礼,干戈横乱,空气中弥漫着未消的血腥味。
  在这一夜间,燕故一揪出了数个细作。有的是这次猎场有直接干系的,有的是连带暴露牵起的。
  瞧上去,有几张已经看了两三年的面孔。
  面如死灰地低着头颅,其中一个犹自挣扎着唾向今安。
  “妇人之仁,沦落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任人宰割,毫无志气,不若把你的位置让给其他人当!”
  卫莽当即一脚踹上去:“放你娘的狗屁!”
  那人被踹得眼歪鼻斜,侧头呸出口中血沫,往日恭敬的一双细眼爆出狠厉:“难道不是吗?我们跟着她从北境来到王都,吃了多少苦头,本想能挣个高位一辈子富贵,结果损兵折将到头什么也混不上,还落得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你有没有良心?扒开你自己被屎糊了的脑子,好好给老子想一想,你还记得当初是谁把你从那一堆尸山里带出来的?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没有王爷救你,哪有你今天在这里叫嚣的份!当初怎么不让你死个干净!”
  卫莽快气疯,上去几脚踹得人埋头吃灰骨头乱响,被燕故一拦住。
  男人混不在意地笑了几声。能做出这事,他早已将自己得到失去的掰扯个干净,问心无愧地:“我自然是记得。可我这么多年的尽忠职守也尽够了!”
  “你错了。”这一句止了两人间的纠缠。
  今安走到男人面前,看着他道:“你这三年的尽忠职守,可不是平白无故给本王的,你换来的是正四品武校尉官职,还有你家人一世的衣食无忧。”
  哪有人能占尽这世间一切便宜呢?
  坐在高位时,一切恭维效忠呼拥而至,捧上的赤诚义气多得随手拈看都是夺目生辉。
  而当从高位跌下后,光明褪去后的阴影一定便会反噬。
  已经比她预想中的好上许多了。
  对上她漠然的目光,男人原本一直倔强扬起的头颅慢慢低了下来,他垂着青肿眼皮,满腔意气好似在这冰水浇头中冷却消散了。
  他不是不念恩,但是人往高处走。他在这里看不到前路,争和不争一念之间,逐利的天平为他背叛加上了一点尺码,然后就走到了这一步。
  “本王很佩服你的勇气,却也惋叹你的愚蠢。你若是真的聪明,就该藏得更久一点、深一点,等到本王对你完全信任,什么不是你的囊中之物?”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你当年说的效忠没有做到,那么你被我救回来的这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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