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妄想触碰悬崖上的云雾,最好让云雾沾上尘土重得再也飘不起来,只能落进他怀里。
可怜他注定一场空。
今安从不曾为这些投向她的、或仰慕或爱恋的目光停留,也不会去辨别。就如她不能理解赵戊垣像个耽于情爱的白痴一样,做出今夜这种荒唐的事情。她同处这个位置,绝不屑于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她不信。
“还要多谢虞贤弟的车轿,载了我们这一程。”燕故一将话引到虞兰时身上,她的目光随着挪过来。
今安看向好一阵不出声的人,他将自己藏匿在外面投进的疏影里,脸上被酒意熏出的残红消了,显出玉一般润而冷的白。
好似有些什么不可解的烦思,让他的眉头掐起褶皱。
但很快,他从那片影子里直起肩背,面容重新拢进温暖的烛火中,朝她眉眼弯弯地笑:“兰时先送王爷回去。”
今安不置可否。
燕故一笑着应了,又道:“今夜还要劳烦虞贤弟为我们保守秘密才是。”
“我不会说的。”他点头后,又自嘲地摇头,“我也不懂,说出来也是颠三倒四,让人听了笑话。”
不懂他们之间动辄一个眼神就可以领会的默契,也不懂那些轻描淡写说出实则诡谲难辨的风云。
他在妄图接近云雾的时候,陡然发现自己与山巅之间,差了十座登天梯。
除了身份地位上的云泥之别,还有受限于自身成长的见识、眼界、谋算,所有所有这些不堪匹配的东西。
这才是天堑。
——
隔天燕故一继续当陪客,游山玩水,吃喝玩乐。
在日落的时候,他不说告辞,而是说定了上好酒席,邀请赵戊垣一同前去。
到地方的时候,赵戊垣脸色显而易见的僵硬。
燕故一恍若未觉,呵呵笑道:“这烟波楼的仙人醉远近闻名,不知侯爷可有尝过。”
“哦?”赵戊垣闻言好似颇有兴趣,“请燕卿带路。”
“侯爷请。”
接下来就是在燕故一凭一己之力搭建的戏台子上,敲锣开幕了。
他当着赵戊垣的面,对前来迎客的掌柜“一见倾心”。
长街的繁华灯火如河流入脚下,在居高临下的楼顶,只剩天边寥落的月色与火光照不上来的周遭黑暗。
今安一身夜行衣装束,揭开屋顶的一片瓦砾向下看。
一张摆满了菜肴的大桌,燕故一正对女子表示倾慕:“烟掌柜这等才貌,岂能在这市井里被埋没了。”
烟娘看着眼前这位文雅公子似风月老手,眼里却是戏谑的笑意。
她挑起个逢场作戏的笑:“公子折煞烟娘了,不过是街坊邻居卖我一个面子,将就着把生意做起来。烟娘可不敢担这美名。”
然后就是几番你来我往的言笑晏晏。
从楼顶的角度看去,看不到坐在一旁的赵戊垣脸色,但能看见他紧攥在手中的酒杯,快被捏碎。
今安不信这位菅州侯,在多年处心积虑地登上高位后,会做出在险地与旧情人相会的愚蠢举措。
必定是有什么暗地里的阴谋。
经过昨夜,她仍然这么认为。
燕故一在中途借故离去,临走前向头顶挑来一眼。
闲杂人等一去,烟娘也要告退,赵戊垣不让。他站起来,几步就将人逼到了墙角。
花太艳丽芬芳,即便当头甩上巴掌,也阻止不了妒忌心大发的登徒子。
女人玉段般纤美的手腕被人握住,又唯恐弄伤般轻轻松开,掐出的红印被他怜惜地吻了又吻,顺着滑落的衣袖往内,得寸进尺。
犹自低声斥骂的红唇被碾乱了上面的胭脂,她侧开脸,又让男人手掌轻柔按了回来,指腹从鬓发到眉眼,寸寸流连。
身着紫袍的男子背对这边,看不见神色。但从这点细枝末节上,就可以看出他已然是被怀里人迷得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哪有什么秘不可宣的阴谋,只有一室亟待轰轰烈烈烧起的干柴烈火。
当真有人这样愚不可及,踏入险地,只是为了美色。
赵戊垣这个蠢货,浪费她一晚上时间!
今安差点捏碎手上瓦砾,暗骂数句。忽然,身后一下不同寻常的破空声。
她迅疾转身,抽出匕首向前劈去,锵一声,劈断了一支疾射而来的暗箭。
箭杆从中断裂失力跌落,不远处,被人持在肩肘的□□反射冷光。
看戏看戏,险些就要搭上买命钱了。
对面楼顶上的人发现了她,见一击不成,当即做出手势。不过两息,几道人影从街尾巷角现身,向这边快速包围过来。
今安退到屋顶边缘,向后一倒——黑色身影落进无边的夜色中,楼层里觥筹交错的光影透窗而出,急速掠过飘飞的衣袂。
她在下坠中一个后翻,踹上墙面借力,避进一楼与二楼间的檐角。借着遮挡向上望去,她原先站的那个地方落了几道身影,正向下看来。
瓦砾被踩碎的声音太响,已经惊动到了楼里的客人。
烟波楼前临闹市,后是深水,左右都是低矮的商铺,从屋顶过去太显眼。她这一身行走在黑夜是最好的隐蔽,去到闹市的明火中就是自投罗网了。而大门前,是菅州侯带来的守卫。
心头连番计较,今安脚下不停,向上攀跃几步,挑了二楼一扇黑暗的窗户翻进去。
门外在清走四处的客人,隐隐的有刺客的喧哗声传开来。
今安环胸靠在墙边,听见外头开始逐间搜查的声响。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很明显,对方也和她想到一块去了。
忽然,嘈杂中一道脚步声向这边走近,径直推门进来。
今安手上的匕首下一瞬便压上了来人的脖子。
来人身量颇高,被她攘得轻退一步,随着一阵檀香靠近来的,还有熟悉的嗓音:“王爷,是我。”
虞兰时。
今安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惊讶,收起匕首,抓着人避进更深的黑暗里,“你来做什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知道王爷还会再来,所以今晚一直等在这里。外面突然乱了起来,想着可能是你,所以就找过来了。”他简单几句交代完,从明亮走进暗处有些不适应,眯起眼睛想看清她,“你没事罢?”
废话不多说,外面的客人已经被赶得差不多,守卫开始一间一间地搜查,很快就要搜到这里。
不再问怎么他能一下找过来,今安借着慢慢适应的光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把你的披风解下来。”
她反手将自己罩面的黑布扯开。
第39章 舊水夢(三)
突围出去一开始就不在今安的打算里,正思索怎么脱身之际,他送上门来了。
这一身黑衣实在太过明显,她却不接虞兰时递来的披风,而是任由它委落在地上。
什么情况能让人在第一时间避开,甚至不敢或不能上前一探究竟,顺势可以把所有蛛丝马迹都藏下。
能是什么情况。
这处雅间,几丈见宽,中间一张大桌并几张圆凳,一两盏烛火就能让这里一览无余。
“虞兰时,你是来帮我的吗?”她问。
虞兰时在昏暗中点头,怕她看不清,又“嗯”了一声。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帮。
没等虞兰时问,她走上来,扯住他的衣袖往里走。虞兰时顺从地,似牵线木偶般地,被她带到屋中唯一的桌前。
等到她另一手揽上他的腰,将他往前揽近时,清明的神思开始搅浑。
近在咫尺的触碰与拥抱,隔着轻薄衣料透过来的热度,几乎要烫穿他的皮肤。
他的腰好细。今安将他搂抱到身前的时候,不合时宜地想到。
“虞兰时,你喘一声来听听。”
“什、什么?”他全然料不到自己也会有舌头打结的时候,脑袋晕乎乎的,比昨夜喝的那口酒还上头。
她不却肯放过他,一如既往笃定道:“你知道的,别装傻。”
“我、我不会……”
“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他几近求饶地,避开她喷洒到脸上的温热鼻息,往她颈间躲:“非要这样吗,没、没有其他的……”
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这样让他以后还怎么、怎么……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你知道的。”她靠近他耳边轻轻地说,“就全当帮帮我,你会帮我的,是吗?”
那一声尾音犹似带钩,钻进他的耳朵。她的声音压低后,往日不近人情的清冷全成了无意撩拨。
鼻端间她颈侧的香味愈加浓烈。
他在做过的最荒唐最糟糕的那些梦里,都没有这般情状。
他的腰被她揽得越发近。
混沌间,感觉她抽出了他腰间的束带,拖扯着环佩啷当落到地上。她将他的外袍敞开,整个人藏进他的怀里,于是宽大的衣裳便将她身上的黑衣尽数遮得看不见。
少了一层布料,却也将他所有的软肋摊开,以肢体厮磨的方式,几层衣料的摩擦声好似一场大雪。
黑暗是贪兽趁机挣扎锁链的最好时机。那些曾经困束他的蛛丝被她的指尖寸寸割断,几乎给了他可以为所欲为的念头。
桌子不窄,中间放了一托盘的茶壶茶杯,是给客人喝茶用的,也是酒楼里惯例摆的。在两人的推挤间,这可怜的一托盘被挤到了桌角边边,只差再一下就能摔到地上跌得粉碎。
雪淹到了脖子间,一片一片地慢慢叠上来,柔和而残酷地,倒数着他的死期。
这里的时间好似过得很慢,但是外面人其实只是搜过了两间,下一次的目的地,是这里。
人声与火光已经到了门外,透进来的光亮照到桌边,堪堪照清了虞兰时半幅面容。
他的睫毛乱颤,眼里是泫然欲落的水与光,在半明半暗中向她看来,眼底交杂惊慌、欲色、贪婪……
光从他身后打来,她的面容就清晰得多,不同于声音里冷静自持的,琥珀瞳眸里糅杂了其他东西,深沉的,勾着人低头去探个究竟的。
黑暗是既善于躲藏又坦诚纯粹的颜色。
许许多多不能登上圣人之书的情绪,在撕裂了一角的这方黑暗里,从这一张一贯清冷纯然的面孔上,向着她放肆倾泄出来。
他的呼吸滚烫而紊乱,身体又是僵硬的、颤抖的,被带着搂上她腰间的手甚至掐得她有些疼。
今安不知道自己在一瞬间想了些什么,眼前晃过男子指腹揉过女子唇面、晕开的那一点胭脂,又是虞兰时昨日在门外,靠近她时、那张饱满而红的唇。
赵戊垣那贪色蠢货,也并非没有缘由……
外面人推门而入的前一刻,今安鬼迷心窍般,抚在他后颈的手施力将他按下——
——
被赶走的客人个个不满,在逐渐拥挤起来的走廊上抱怨不停,又摄于搜查人的冷面,只得顺着楼梯下去。
一处处雅间门户大敞,点灯的没点灯,都被进去仔细搜了一番。
一无所获的众人来到拐角靠里的最后一间。
门被踢开,火把照进。初时是一室黑暗锁住的静谧,而后火光随着脚步声很快乱晃到屋中的桌前,照见了地上丢弃的浅色披风,再往前,年轻男子修长笔直的双腿被靴裤包裹,背上衣裳华美的纹路皱得不成样,腰背弓起压着底下的人。
交颈缱绻。
喘息声。
衣衫凌乱裹着两人。
男子背上长长的墨发勾绕在女人纤细的手指间。
火光一晃而过。
来搜查的众人都惊呆了。
哪怕火把的光只有一团,也能堪堪照见那两张美轮美奂的侧脸,和难舍难分的情状。
死一般的寂静后又是一连串的吸气,脚步声兵荒马乱地退出去,门掩紧。
今安推开身上压着的人,拎起地上的披风,围到身上。
——
整座烟波楼的客人都被请了出去,没有搜到可疑人等。
到底不敢在别人的地盘大肆搜捕,去到几条街外的暗卫也退了回来。
赵戊垣坐在大堂前,将手旁的茶杯摔到眼前跪下汇报的人胸口,淡声道:“废物!”
茶杯滚到地上,摔成几瓣,残水败叶洒了一地。
声响惊扰了案后正拨算盘的人,她抬头看了几眼,尤其注目地上那一滩狼藉,蹙着黛眉道:“不要在我的地方砸东西。”
没有人说话,空气一片寂静。
耸着脑袋的金阿三拿起扫帚将碎瓷片扫了,然后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少顷,案后的美人一手持灯一手拿着账本走过来,将账本放到赵戊垣面前的桌上,话声缓缓:“这是今晚上赶走楼中所有客人的损失,烦请侯爷过目。看看是当场结算,还是改日伙计到府上清账呢?”
赵戊垣没有看那本帐,只将目光徐徐地从那只五指如青葱的柔荑,看向眼前笼在明艳烛火下的美人面,“何必在这等地方拨这些破珠子,比这些多上数倍数十倍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
“唉。”未等他说完,烟娘轻轻叹了一声,“谈钱多伤感情,何况我们还没什么交情。请侯爷结了这帐,再来说其他乱七八糟的,好吗?”
两人短暂的对视中,赵戊垣先移开视线,侧眸示意旁边人。
手下忙忙递上早已准备好的银票。
点清了银票,烟娘转头叫住门边那只缩头鹌鹑,“金阿三,关门打烊,送客!”
金阿三已经无法形容将这群贵客送出门时,那种脑袋随时要掉到地上的心情。
尤其是当前那位穿紫袍的男子,扫来的眸光冷得吓人:“你是这楼里的伙计?”
“是、是……”
“做了几年了?”
“三、三年了……”
三年。他眸光闪动,回望身后,烛火渐次熄灭的楼里,那角拖曳而过的紫色裙角。
回去的轿辇上,赵戊垣吩咐外面人:“把那里周围的人手增至两倍。”
“是!”
“今夜必定与燕故一背后的人脱不了干系,本侯倒要看看,他们明日要耍些什么花样!”
——
虞兰时的车轿等在街边,今安将披风解下,递还给他。
他的目光闪闪躲躲,从刚刚就一直这样,本就红艳的唇面被咬得要破。
等她上马要走的时候,他在后面期期艾艾地唤。
今安回头,他又不说话,只望着她。
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已经污了他的清白。
马蹄躁动地在原地踢踏了几下,今安等了等,问他:“会骑马吗?”
他顿了一下,缓缓摇头。
“你真的是什么都不会。”这句不是奚落,她的眼中满是笑意,身后发丝与红缎在夜风中飞扬,勾绕上面颊颈间。
24/104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