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
高高在上的皇女命他展开手掌翻看,看清上头交错丑陋的伤痕和茧子,嫌弃摆在脸上。纠结许久最后还是让他手包上锦帕,将就着给她涂了药。
比起她身上细嫩的肤质,他的手比作镰刀也是对的,遑论用这样的手触碰了皇女的千金之躯。哪怕是命令,禀禄不得不做,而她反口用荒谬的理由将他关起斩首,也无可厚非。
禀禄静静等着他的死期。
皇女如他所想地递来一个精巧的玉盒,描画点朱,隐有暗香,该是藏了何等珍贵的毒药。
用来发落他这样卑贱的人,可惜了。禀禄想。
她说:“西域进贡的百花霜,说是养颜美容,有去疤生肌之效,用来涂你的手也足够了。”
说罢,她恶狠狠地盯了他手掌一眼,“快拿去把你这双手养好了,下一次,切切不可再用你这么粗糙的手来碰本宫。”
禀禄捡回一条命,应是。
事与愿违,陋疾难去。
下一次,下下次,禀禄回回都只能包着帕子。
凤丹堇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将禀禄罚跪在踏脚一整日。
天大的冤枉。
二十出头的青年沉默坚忍,头一回提出了类似反驳的话,但是声太轻,毫无底气,“还是让秋翎姑姑来替殿下涂药罢,免得奴才服侍不周,总害殿下生气。”
“不行,若是秋翎知道,母后便知道了,宫里上上下下其余人也就都知道了。”凤丹堇立即反驳,“若是让他们都知道,本宫因一点小伤便要涂药喊痛,何以立本宫的威严,本宫又何必吃你这双手的苦头吃了这么些天?”
涂药这事,本也不是非他不可,只是看他嘴严才给了恩赏。可一日日的苦头吃下来,养手一事久无进展,真将凤丹堇折腾出了非他不可的架势。
这些年,各地搜罗来的养颜霜膏,流水一样地流进了禀禄住处。
久而久之,关于大掌事恐年老失宠、苦心驻颜的风声,早已传遍了宫闱遍地。
至于是承谁的宠,众说纷纭,两年下来,已有定论。
而禀禄的手,还是没养好。
从前挨上她手脚的鞭子轻得都没发出响,可到人后挽起她的衣袖裤腿一看,雪白肤上绽开的鞭痕红得触目惊心。
何况是如今刚从炉火提起的汤药迎头浇下。
烫起的红肿铺在她的脊背,像施予他的一场酷刑。禀禄一再放轻了力道,仍是怕手上没养消的茧子磨疼了她。
是从什么时候,他的心境变成了这样?
药香弥漫,禀禄低声劝:“殿下,烫伤可大可小,万一……还是召太医罢。”
凤丹堇说不必。
帐幔滤过几重日光,比幼时的凤丹堇更为深长的一对眼眸,漫不经心扫视他的动作。
“本宫为父皇饮过毒药,区区一碗汤药,又算得了什么。”
踏脚上跪着的人破天荒地不服从,“殿下,伤重者皮肤溃烂也有,保重身体为上,还是召太医……”
“隔了几层衣裳,且汤药在本宫手上已经晾过一阵,不过就是蜕一层皮的事。”凤丹堇语声慢慢,“本宫不会死在那一碗毒药下,也不会死在父皇这一次的质疑中。”
禀禄默然。
“父皇虽对我本宫把持朝政一事多有不满,可是不给我,难道给了那些能名正言顺谋权篡位的吗?父皇明知,今日却是动了真火,想来是有些多嘴的在父皇面前说了些什么。你去查查,这几日往父皇面前走动的都有谁。”
“是。”
禀禄应下,手下动作不停,将清凉凉的药膏涂遍凤丹堇背后伤处,再无他话。
闷葫芦一样难撬开口说出好听的话,也是凤丹堇最放得下心的一点,更难得的是行事够快心够狠,是把再趁手不过的好刀。
就是性情冷淡,整日一张不笑模样,让人怀疑那一刀是不是真把他的七情六欲也断了个干净。
凤丹堇手背垫着下颌,眸光扫视过他的长眉冷目,问起一事,“禀禄,你有对食吗?”
擦药的手指一颤。
力道失控,不慎划过她光裸的蝴蝶骨,禀禄退开,俯首告罪。
“无妨。”凤丹堇对另外的事很是好奇,不计较这些,“妃嫔宫中揪出了几对贪吃的,可想而知在华台宫中已算常事。你身为掌事太监,多的是人向你谄媚献殷勤,若你有,也无甚稀奇。”
“没有。”脱口而出,语调急促,禀禄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异常,低头缓声解释,“奴才一心为殿下效忠,无心他事。”
“听听,这种话你听了自己信吗?”凤丹堇一针见血,“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不想。”
他回答太快,凤丹堇一怔。
对食一说是宫中的隐晦之事,上不得台面,轻易就有秽乱宫闱之祸。尤其是前朝宦官之祸为鉴,宫里时不时要闹上抓上几回,可风声过后,春风吹又生。
天理人欲,人之常情。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这么些斩不断理还乱的七情六欲。凤丹堇没想着反纲常行之,尤其是对自己的得力之人。
可看他低头不语的情状,仿佛她再强行说些什么就要污蔑了他的清白一般。
“你若有看上的女子,想要也无妨,本宫不拘着你。”凤丹堇难得大发慈悲,问问当事人的意见,“你可有喜欢的女子?”
禀禄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
凤丹堇何等了解他,“你迟疑了。”
禀禄矢口否认,“没有。”
这人今日跟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犟嘴,凤丹堇上下打量他一番,召他靠近。
禀禄膝行向前。
本就离得不远,从床尾挪到床头的距离,凤丹堇披衣坐起,拿住跟前这人的下巴,左右看他的脸,“你手握权势,长得也不算是丑,竟没有人看得上你吗?”
褐金蟒袍原本是极庄重威严的服饰,一丝不苟地昭示着皇权与礼教,现下被榻上人漫不经心地拿起,半遮半掩着里头艳色。
乌发全数绾起,钗环摇了满鬓,纤长的肩颈全数露了出来。系在颈后的细线鲜艳如血,流入衣料遮掩的阴影里。
帐内游荡着暧昧不明的日光,落在她鬓间、肩头,不可侵犯的重衣裹着销魂蚀骨的美色。
她一手掖着衣领按在胸前,一手拿着他的下巴,微微俯身审视他。
禀禄眼睑低垂,“奴才陋颜残身,不敢有此妄念。”
“原来是不敢。”凤丹堇轻笑,“你说说是谁,本宫赏了你又何妨?”
又何妨?
华台富贵滔天,动辄前呼后拥,禀禄日日看着,唏嘘也欠奉。
轮到他触手可及的这一日,禀禄仍是低首:“不敢。”
索然无趣,凤丹堇松开手,抚鬓道:“讨人喜欢的,无非就是那么两样,权势和容色。权势,本宫已有了。容色,上溯褒姒妲己,摆到如今嘛,大约就是定栾王,或者新科探花那等。”
凤丹堇少有夸赞他人的时候,哪怕只是肤浅的美色两字。禀禄狠狠闭了下眼,问:“殿下想要吗?”
凤丹堇侧眸:“要什么?”
“殿下方才提到的人。”
凤丹堇反应过来,当即皱眉头:“本宫要那人做什么,一看就是娇贵不经养的,下手重些都得弄死。”
说着,伸手去描他鬓角。
“两者有其一,再多些经营,已算上上人。禀禄,你既已走到这位置,想要谁,尽管去要。”
第119章 寒食祭(一)
翰林院里的数不尽的书架同日光一样悠长。
蓝封装订的书册从书架上被抽走,虞兰时抬眼望去空出的缝隙间,日光从窗棂镂花里射进来,被一座座高大书架切割、照进窄长的夹道里,尘埃浮荡其间。
逐麓江流域长阔,汇流旁的洛临城中终年水色萦绕,连日光都总是浸在湿漉漉的雾气里。不似这王都,朝晖初上,坦荡耀眼。
到来已有月余,虞兰时仍然适应不了。
侍书在身后亦步亦趋,“整理书籍这种琐碎事情,本不应当麻烦编修的,”
虞兰时说无妨,“我刚进翰林,正好趁此机会熟悉一下书籍各类。”
“大人勤谨。”
侍书还要说些什么,却见这位新上任的编修已是神情专注地沉浸入书卷里,无半点给人攀谈机会的意思。
两日同僚相处下来,相比榜眼出身却十分平易近人的另一位编修,这位探花郎给人的观感近乎于只可远观,不近人情得很。
侍书识趣地退去另一条夹道上。
漏窗照进的日光渐渐东上,偌大的书室里只余哗哗的翻书声和轻悄走动声。
晌午过后,书室门外走进一人。
翰林除主官掌院大学士外,另有侍读、侍讲学士四位,皆是陪侍帝王读书论学或为皇子等授书讲学的人,事务繁忙,并不时时待在此处。侍讲其中一位许学士,是这次教导虞兰时他们的教习。
许教习正值不惑之年,蓄有长髯,他踏进门来,见到虞兰时伏案忙碌。
虞兰时起身见礼,许教习说免礼,闲话几句,各自坐下。
案头堆卷挂笔,庭院葱茏正盛,书童适时奉上新茶。
许教习捧茶一气饮下,平下心头一口郁气,转头见虞兰时搁在案上的手掌,上头包着半截纱布,“你的手——”
虞兰时放下袖口遮住,“不小心摔碎了杯子。”
“这么不小心,幸好伤的不在右手,不然你今天这写字该如何——”许教习说着,视线自然而然地移到旁边,看见誊录满字迹的宣纸,拿过来瞧了一会,不由赞道:“颜筋柳骨,笔尾有锋,好字,你是有下了苦功的。”
虞兰时:“大人谬赞。只是臣下整日闲来无事,只在笔墨上花的时间多些。”
许教习点头道,“你是靳州人?”
“是,靳州虞氏。”
“靳州虞氏……”许教习有些诧异,这氏族之富,远在王都的人都有所耳闻。就连他,近日也进出过虞家开设的钱柜。
他与虞兰时打起趣来,“你有这等身家,跋扈嚣张也算是有理由的,怎的竟只在笔墨上费功夫,还来与工农子弟们争夺这寥寥无几的功名?”
闻言,虞兰时微微低下眼睑,“臣下以为家族庇荫终有尽时,也不愿只做坐吃山空之辈。正逢科举盛事,不才便来试一试。”
好一个试一试,试出个一州解元,新科探花。
轻描淡写,分毫未有沾沾自喜之色。
面前初入庙堂的稚子不卑不亢,许教习心里暗暗多了几分赞赏,“若是人人都有你这等自立自强的恒心,不说福及万民,单数这朝上,也可以少许多明争暗斗的龌龊事情了。”
不说还好,说起便想到先前那一团乱七八糟事,许教习恨饮几口热茶,又嫌太烫,遣随侍书童快快去换成冷茶。
炉上还烧着旺火,哪里有快快的冷茶,书童一时愣在原地。
许教习正要发作,书案后新任的编修大人开口解围,声音清润,“你弄一个严实些的干净罐子,倒入热茶吊进井里,不用半刻便能凉透了。”
如蒙大赦,书童忙不迭道谢,退下去了。
许教习多看对坐的年轻人一眼,见他已重新执笔,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他便也在案上寻了卷书沉淀心绪,连翻几页,看不下去。
“今早教习是前往礼部议事,此番回来,似是有烦心事?”
虞兰时不是会多打听的性子,但是相隔不远的翻书声又躁又乱,吵人。他不得不停下继续誊录的动作,抬头询问。
翻书声停下,自踏进门便烦忧上额的许教习抬头,与对坐的年轻人对上视线,欲张口,碍于什么,又停下。再张口,再停下。
如此几番,虞兰时目光沉静,只等他说。
吊在井里半刻凉透的茶也在这时奉上,许教习终于放下手中的书,眉头一松,说一句,“想来这官场之事,编修新任,或多或少也该知道一些了。”
虞兰时应是。
许教习抬盏,“你可知三月一春分已过,不久后又是什么时节?又是什么大事?”
“清明。”虞兰时脱口而出,凝思一瞬,又说,“寒食。”
“不错,寒食。”许教习咽下一口冷茶,“每年寒食前夕帝王将依例前往皇陵,举行祭祀大典,一颂历代帝王功绩,再则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听到帝王二字,虞兰时心有所感,果不其然,听对面人说道,“可是如今,陛下久病,摄政王当道。这祭祀大典是由谁主掌出席?谁能安排?谁有定论?”
这些话虞兰时不能应,只是沉默。
许教习了然道:“这些你也不必应我,你我都不可置喙。朝中近来因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尚且没有分出个胜负。即使胜负难分,祭祀大典举行一事也不能有片刻耽搁,于是三公六部循例安排,今日本官去礼部,为的就是祭文一事。”
祭文?虞兰时初来乍到,也不由得问,“这不是礼部的职责吗?”
“是。”许教习直言,“薄薄几张纸帛,这份祭文,要以谁的名义去颂读?又以谁的名义去祈求?”
这便是问题的关键了,虞兰时说,“没有定论。”
许教习不置可否,“朝上以大司徒为首的老臣一脉,自是以陛下为尊,让摄政王出席,只一项不可改,摄政王必须要以陛下名义代为宣读祭文。可有些人就不肯了,代为宣读的人又是何名义,祭文上是否要记名传册,好与天下人知道。于是这亘古未有的一桩提议便掀翻了百官诸口。”
来龙去脉说完,提议的有些人却没有说明。说的是谁,虞兰时没有问,沉吟道,“这事本是礼部的职责,为何又烧到了翰林院中?”
这话直击重点,许教习看他一眼,颇为赞赏,又是苦恼,“这就不得不说到科举新任推行的去岁,在朝中颇多阻力,临近各州乡试定期,朝中仍有反对声音。当时也是寒食祭祀大典,礼部却将祭文写了几处错漏,既是错漏,及时改过就好。偏偏,这些错漏是在呈到定栾王案前之后,才被人发现的。”
虞兰时眼睫一颤,低目,毫尖上蘸饱的浓墨一滴,滴在誊录至尾端的宣纸中央,晕开。
前功尽弃。
这厢许教习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搁,“攥写祭文的人当然要喊冤,说查阅数十回不敢出错。可是那篇错漏百出的祭文就丢在台前,人证物证俱在,谁是谁非也不如何要紧了。礼部里相关检阅的十来人一并获罪去职,礼部本为大司徒所管,经此一事,老臣一脉闭口,科举新政再无阻力。”
毁了的宣纸被弃到一旁,虞兰时重新拿过一张新的铺在案台,拿镇尺一处处捋平压上,“前因后果算下来,今年这一篇祭文就成了烫手山芋。”
许教习又唤来书童要一盏冷茶,书童早有准备,麻溜拿来。
虞兰时也要了一盏。
热腾腾的茶香冷却成涩苦,冰凉凉咽在舌尖,稍稍解了无处纾解的燥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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