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帘子一角，入眼的是一双大手印。
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在狠拍车窗，我还没看清他的脸，一个士兵便上来把他拖走了。
我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入眼是不远处蹲成一排的人。
衣衫褴褛，眉目哀愁。
我有一瞬间像是掉进了记忆里，那种沉闷、窒息的气氛透过车窗向我袭来。
就像回到了在难民救助飞船上的那天。
落魄、疲惫、不甘与茫然。
丧家犬的神态。
不对，这不对。
这里不是被星际战争毁掉的拉索密胺星球，不是难民飞船，是星系最富有的星球之一，奈达勒星球。
不应该有这种神态。
我问圆脑袋的仿生机器人：“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可能是司机这一工作比较单调，所以派来跟车的机器人型号比较旧，只设定了单调的接送程序，不像其他仿生机器人一样有自己的思维。
连声音都是一顿一顿的：“障碍物已被扫除，将在二十分钟五十秒后到达目的地。”
看起来它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再问了，只是原本兴奋的心情好像有点变味了。
车舰很快到了烘焙店，我下了车，看了看四周，还是之前见过的那条康斯顿大街，人很多，热闹。
又好像有点不同，多了很多值守的士兵。
行人也来去匆匆，脸上没有了欢声笑语。
塔莎阿婶出门迎我：“我在二楼窗子往下看，看到停了辆车舰，就猜是你！”
她用力抱住我，还问：“这是你寄住的朋友家的车舰吗？怎么不让朋友一起来，我们也想谢谢她照顾你呢。阿婶我今天特意做了蛋糕，店里卖得最好的一款，女孩们都爱吃的。”
之前塔莎阿婶问起我假期去处，想接我过来一起，但我知道他们忙，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再加上已经答应了卡莱尔，就婉拒了。
只含糊表示自己在一位同学家里，相处融洽，并没给对方添麻烦，阿婶和大叔才放心下来。
现在又被问起，我有点心虚，打个马虎眼应对了过去。
大叔身体也全康复了，正在厨房里忙活，我也去帮忙，一边和叔叔婶婶唠家常，一边打下手。
为了表达隆重的感谢，大叔阿婶是使出了看家本领，连带着我也跟着小露了一手，做了盒小蛋糕。
阿婶教我做的，完工后我特意装到四个小盒子里，打算作为礼物送给他们。
晚上七点半左右，汉诺和安娜先后到达，丽塔晚了些，八点过后才到。
饭菜已经端上了桌，塔莎阿婶悄悄问我：“小伙子还没来吗？茉茉你要不要问问他到哪了？”
“他...可能有事耽误了。”
阿婶点点头：“好，我给大家先上点小食，再等等他，今晚要好好感谢他的。”
我溜到一边，纠结了几秒，勇敢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了卡莱尔，委婉问他到哪了，是否有事耽误了。
客厅里一片热闹，汉诺是个社交达人，三言两语就把气氛调动了起来，嘻哈声不断。
我一个人躲在客厅外的过道里，焦灼地等待着，隔几秒就看向大门，接着看光脑。
说不清是希望哪个先响起。
大约过了十分钟，光脑终于弹出了消息提示，我点开没来得及看，门铃声也响起。
我几乎是飞奔过去，到门口时紧急停住，屏息凝神，开了门。
不是卡莱尔。
是一个年轻男人，一身便服，手里拿着礼盒。
凭着那晚深刻的印象，我认出，这是卡莱尔身边的副官。
“茉茉·福本丝女士，少将让我来告知您一声，他军务繁忙走不开，特送来礼盒，聊表歉意。”
我料想过卡莱尔没空来，但没想过会有现在这个场面。
还特意差遣副官送礼盒来。
我没反应过来，那位副官礼貌地将礼盒递给我，等我接住后，就离开了。
塔莎阿婶在屋里问我是谁来了，我都没有回应，只看着怀里的礼盒发呆。
光脑又弹出一条信息。
我机械地点开。
卡莱尔·克隆巴赫：【抱歉，临时急事无法赴约，已差副官送礼致歉】
卡莱尔·克隆巴赫：【代我问好】
卡莱尔·克隆巴赫：【几点结束？时间合适的话，可顺路接你】
第41章
我站在玄关处，盯着手里的礼盒发呆，情绪复杂。
塔莎阿婶从厅内出来找我：“茉茉，怎么了？是你的朋友来了吗？”
门关着，没有其他人。
她注意到我手里的礼盒：“咦？刚刚是外送员？谁定的礼盒？”
我摇摇头，换了一瞬，才开口。
“是那位...送药的军官送的，他军务繁忙没空过来，送了礼盒致歉。”
阿婶的想法和我一样：“哎呀这可不行啊，本来就是宴请他作为答谢礼的，怎么还反过来让他送礼呢！”
鎏金纸丝带，粗纹质感，灰岩色外观，这个礼盒看起来价格不菲。
烫手山芋。
阿婶还在说着什么，想下次再单独邀请卡莱尔来吃饭，郑重答谢。
我没答腔，内心里隐隐觉得，再有下次邀约，卡莱尔估计也是没空来的。
阿婶自言自语说了一阵，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成了一句话：“我去厨房做点拿手菜，等会我们送过去给他吧，军官们都忙。”
她也意识到，卡莱尔不会有空来的。
我欲言又止。
其实真的送了饭菜，可能卡莱尔也不会吃的。
他的地位和职务，都表明了他不会轻易接受别人赠送的食物。
我看着塔莎阿婶那双漂亮的湛蓝色眼睛，最后还是点点头。
“我去帮您。”
我跟在塔莎阿婶的后面，尽心尽力帮着打下手。勒缪大叔听到声音，也从用餐厅过来厨房帮忙了。
叔叔婶婶劳动了一辈子了，朴实无华，在拉索密胺星球奥莱森小镇上的时候，人缘很好，平日里经常帮着邻里人，偶尔也从他人处受惠。
通常的回报方式，就是亲自尽心尽力做一大桌子菜回馈对方，再时不时给对方送点手作特产。
农场人民，能想到的回馈方式也比较简单。
纯真善良的心意。
这几乎是小镇上默认的方式，但在奈达勒星球上，这种回馈方式可能过于淳朴，不是大部分人心中期待的感谢方式。
卡莱尔身为少将，对吃喝等物质也毫不在乎。
这些饭菜，可能对他而言，也不是最佳的感谢方式。
但这是我和勒缪大叔、塔莎阿婶最诚挚的谢意了。
我们漂流至此，我们身心俱疲，我们一无所有。
只有最真诚、最质朴的心意。
我帮着阿叔阿婶做一些家乡菜，绞尽脑汁回想了卡莱尔为数不多的几次在家用餐时的食谱，努力想尽一份心。
不单是因为这次送药的事情，还包括以前的种种。
他直接或间接帮过我的种种事情。
我回忆着他最在乎的东西。
机甲和雄狮派政党。
最后我在阿婶的帮助下，做了一盒小饼干。
仿机甲的外形，中间用雄狮派的代表色橙红色涂了笑脸。
希望他可以多些笑容。
三个人一起动手，速度很快，大约二十分钟就做完了前期工作，剩下的一些工作只需要让烤箱等厨具完成即可。
我们回到餐厅开始今晚的晚餐，一桌人还在热热闹闹地讨论着，丽塔问我：“怎么了吗茉茉，你看起来好像有点沮丧？”
我在安娜身边坐下，挤出一个笑容。
“没什么。”
都过去将近二十分钟了，我的沮丧还这么明显吗？
塔莎阿婶：“茉茉邀请了一位帮助过我们的军官，可惜小伙子太忙了没空来，所以她可能有点沮丧。不过没关系，我们做了点家乡菜，晚点送过去。”
丽塔：“军官？那确实是有可能过不来的，最近乱得很，军官们都忙着平息动乱。”
“乱得很？”
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克隆巴赫庄园，家庭管家机器人奎恩又是十分操心的性格，很多事情都是他代我办的，外面很多事情我都不清楚。
最主要的是，我怀疑，星际联网上，很多信息被屏蔽掉了。
我无从得知当下的真正情形。
汉诺：“确实是有点乱的，光是这周，我家附近就发生了几场骚乱、打群架，最后是军官出马才搞定的。”
安娜：“不单是市区，郊区的情况更糟。”
“是因为蚁人吗？”
我的问话让在场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大家脸上的表情各异，丽塔摇摇头：“和蚁人有关，但关系也不大。或者说，是因蚁人而起，但性质已经变了。”
她从随身包里掏出笔记本，将夹杂在其中的几张照片递给我看。
不会动，不是光子照片，是普通相机拍出来的。
可能是匆忙拍摄的，照片有点糊。
几张照片，都是动乱的场景，人群混乱，愤怒的情绪透过薄薄的照片传达了出来。
“这是我最近几次拍到的暴.乱场面，起因几乎都是房产纠纷。”
我坐直了身体：“房产纠纷？我不太理解，房产不是私有固定制吗？为什么会发生纠纷呢？”
还引起了暴.乱。
安娜：“奈达勒星球的房产在一定程度上是私有固定制，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房产。”
丽塔：“根本原因，是因为这次的移民身份证明政策，条件之一要有资产证明，普通人的资产证明，一般是房产。正如安娜所说，不是所有人都具有房产，特别是外来移民，很多人的经济状况并不好。”
“在迫切需要资产证明以便落实移民身份的情况下，房产就成为了争夺的稀缺资源，也由此引申出了一条地下产业链。”
“奈达勒星球上坐拥多余房产的房主，做起了租赁房产证明人的生意，只要给够租赁资金，可以在短期内出借房产证明人称号，帮助不够钱购买房产而又不得不办理移民证明的人们。”
勒缪大叔听到这，叹了口气：“说是说得好听，全是资本的游戏，我和阿婶也曾经去了解过，这里头学问大着嘞！”
丽塔点点头：“确实，这就是钻空子的资本游戏，本身就是不合法的，在房产证明人出租期间，原本的租户就被赶了出去，而房主又因为租赁资金的叫卖叠加，容易出现毁约的现象，总之乱成一团。”
我感到很荒谬：“联邦帝国不管的吗？”
安娜摇摇头：“现在本来就是动荡期，帝国高层的心思全在抓蚁人改造人上，证明身份是识别是否为境外入侵份子的手段之一，为了早日抓到蚁人改造人，帝国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一桌人都沉默了下来。
我突然想起来在难民飞船上与安娜初次相见那时候，她形容的奈达勒星球。
移民星球，资源开放竞争，能者多得，优胜劣汰，没有人情。
越是资本累积，越是具有生存权。而资本又催生贪婪与恐惧，恐惧失去生存权，贪恋更多的资本。
*
短暂的沉重话题后，在汉诺和勒缪大叔的努力下，饭桌的气氛又开始活跃了起来。
大家轮番讲最近自己身边的趣事，安娜还大大方方为我们朗诵了一首她最近作的诗。
所有人都默契地将那些不好的回忆隐藏，努力展现欢乐的一面，让亲人朋友们安心。
我也一样。
我笑眯眯地讲述了自己在克隆巴赫庄园马场的快乐日子，还有与奎恩、乌娜等家庭机器人相处的趣事。
有一团郁气在我内心深处盘旋、聚集，我努力用快乐的回忆将他们击垮。
塔莎阿婶在唱歌，我听到了光脑传来的滴滴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热闹的餐桌。
餐厅温暖的光将黑暗切割，我就站在门旁，光线切割的阴暗处，看着黑暗中悬浮在空中的虚拟界面。
卡莱尔·克隆巴赫：【快结束了吗？】
我惊觉自己刚刚没有回复他，突然出现的礼盒打乱了我的思路，我忘了这回事。
此刻卡莱尔又发来了信息。
他好像真的在等我。
已经过去将近两个小时了，我估摸着也快到结束时间了，连忙答复卡莱尔。
茉茉·福本丝：【抱歉少将，刚刚忘了回复信息，我们快结束了，您要过来吗】
信息发出，几乎是下一秒，就收到了回复。
卡莱尔·克隆巴赫：【嗯，现在过去】
我突然开始有点紧张，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回到厨房去将原先做的饼干打包好。
阿婶也来帮我。
汉诺悄悄溜了进来：“楼下有辆车舰哦，和上次接走茉茉的是同一辆哦。”
我登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探身靠近窗户往下看。
沿街树影下，隐约可见黑漆的车舰，是克隆巴赫庄园的常见类型车舰，但又有点不同。
是卡莱尔的随行舰。
他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我几乎是手忙脚乱，拿着食盒就噔噔噔下了楼。
几乎是我推开门的那一刻，车舰的门也被推开，卡莱尔下了车，我们隔着不到一百米的距离，面对面，看着对方。
我心跳有点快，整个人立在门前，卡莱尔停了一瞬，便大踏步朝我走来。
很多年以后，我都记得这个画面。
寻常无比的一个夜晚，没有风，没有星星，一直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主动地一步步靠近我。
这一刻我听到了自己清晰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不清楚卡莱尔·克隆巴赫有没有那么一刻因我心动过，但此刻的我，真真切切地，因他心动。
第42章
卡莱尔在我面前站定，烘焙店门口的小夜灯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暖黄，他的眼里难得地沾上了一点温暖的情绪。
“结束了？”
我小幅度点点头，眼睛还紧紧盯着他。
今晚的他可真好看。
他没穿军服，又或者是穿了，只是在外面套了一件纯黑色的冲锋衣，缓和了原本过于严肃的气质。
原本在边境晒得有些黝黑的皮肤，近些日子也养得渐渐白皙了起来。
原来他不绷着脸的时候，眉眼竟会自带柔和。
我又想起了他骑马时的样子，内心有点感慨。
卡莱尔若没有选择成为军人，定然会是奈达勒帝国甚至是全星系远近闻名的温润贵族公子吧。
优雅，迷人。
与身穿军服时的他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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