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收拾,其实也没费多少功夫,我的东西很少,一个背包都装不满。
我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小背包,走的时候却凭空多了不少东西。
稠制棉服、羽绒帽、拼图玩具、闲书、各种杂七杂八的便携食物,全是仿生机器人奎恩塞给我的。
听说我要离开,这个小管家愁眉苦脸了好几天,忙上忙下亲自装点了好些东西让我带走,还一再嘱咐我空闲时间要回去克隆巴赫庄园玩。
我笑了笑,没应答。
隔了几天,奎恩的烦恼又增加了,这次是更加让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卡莱尔也要离开了。
确切来说,应该是又要短暂离开克隆巴赫庄园了,再次扎根边境。
我从星际联网上获取了相关信息,边境虫洞骚扰不断,帝国派遣骁勇善战的卡莱尔·克隆巴赫少将再次出征平息骚乱。
当前帝国境内也是乱成一团,但究根结底,也是由蚁人改造人引起的恐慌。内忧外患,两大政党,都在暗自较劲,争夺军功。
雄狮派主战线在边境,飞鹰派主战线在城市。
我站在窗口,看着卡莱尔的专属随行舰驶入庄园,内心一片平静。
卡莱尔也只是工具而已。
政党利益争夺的工具。
我时常觉得,卡莱尔是我在奈达勒星球见过最纯粹的人。
身处权力与欲望的漩涡,心里却只有对帝国的忠贞,像个旁观者,不深陷,一身轻。
只是,到了矛盾剧烈激化的时刻,真的能做到独善其身吗?
“茉茉,吃饭啦,少爷提前回来啦,今晚一起用餐!”奎恩兴冲冲进屋找我。
我能感受到他的欢乐,过了今晚,我就要离开,卡莱尔也将在两天后启程前往边境。
这是大家待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
我磨磨蹭蹭下了楼,不断给自己做心理疏导,排解自己心理那点莫名其妙的小别扭。
自那晚后,这是我和卡莱尔第一次一起用餐。与其说是第一次一起用餐,应该说是第一次见面。
一个星期了,我们终于又再次同处于一个屋檐下。
之前那股决绝的冲动在漫长的一个星期里,已经如破洞的气球般泄得干瘪瘪了。此刻我站在餐厅外,心里只有苦闷不舍的情绪。
对奎恩的不舍,对克隆巴赫庄园的不舍......对卡莱尔的不舍。
连续几个无眠的夜里,我总是会一闭眼就想起那天离开房间时卡莱尔沉默的俊脸。
后来我便也明白了,那个不知何时破了的洞,是我时刻压抑着的那点少女情怀。
我说不上这点少女情怀有多深刻。
在我思考我的命运与未来的时候,它是能被压制的,是我努努力就能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是克隆巴赫庄园里马场上空那一小朵缥缈的云团,令人神往却难以具象化的。
但在沾满露珠的清晨,当我遥遥望着马场里相伴而行的一黑一白的两匹马驹时,那点少女情怀像黑洞般迅速蚕食着我的五脏六腑,又如决堤洪水倾盆而下。
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淹没了我的五官,这一刻它又是如此的具体。
理智告诉我,悄无声息的离开会让当下的我减少一点痛苦,情感又告诉我,今晚的缺席会让我抱憾一生。
最后我还是站在了餐厅外的门廊柱后,将身子藏在阴暗处,探着脑袋偷偷观察着餐桌。
雕刻着精美壁画的廊柱上凸起的疙疙瘩瘩挡住了我的视野,我看不到餐桌的主位,卡莱尔惯常坐的那个位置,视线里只有忙上忙下的奎恩。
他已经来了吗?
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他?
什么样的道别才会更体面一些?
新的年学,在学院碰面的机会多吗?
......
我不着痕迹地隐在黑暗中,脑里控住不住划过一条条想法,最后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我猛地一惊,在黑暗中一个趔趄,一脑袋撞上了面前的廊柱,凸起的小疙瘩磕在我的额头上,像是在报复我刚刚对它们的腹诽。
我眼里一下积了泪花,泪眼朦胧中看到了几步开外的卡莱尔。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我,无波无澜,一如初见时甲板舱上那个漠视一切的少将。
我瞬间收回了自己所有的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感觉自己像杂技演员。
“没...没事。”我对上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双眼,连忙转移视线,慌不择路,“这个柱子,挺好看的。”
撞起来,也挺疼的。
卡莱尔默不作声地看向我面前的廊柱,有轻微困惑的表情,似乎在思考这普普通通的廊柱有什么好看的,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便不感兴趣地转移了视线。
“先吃饭吧。”
说完便进了餐厅,全程没有看我。
那股窒息的感觉又出现了,这次是更加苦闷的感觉。
我有点可悲地发现,这场无声的情感搏斗里,可能只有我一个参赛者。
餐具乒铃乓啷,奎恩热情激动的嗓音响起,之后便传来座椅滑动声,端盘上菜声...我迅速压下心理那团乱麻,拿出期末赴考场的心情,努力学着卡莱尔的样子,面无表情地进了餐厅。
奎恩马上迎了上来,热情地引着我前进,像往常那般,为我拉开了座椅。
卡莱尔身边的座椅。
之前,不知从何时起,我与卡莱尔在餐桌上的距离在一点点拉近。一个月前,忘了是哪天早上,我到餐桌的时候,发现了两份紧挨着的餐具。
而卡莱尔就坐在那里,悠闲地翻看星际联报,脸上是柔和的神色,并顺手为我拉开了他身边的座椅。
那之后,我们用餐的位置,就那么默认挨在一起了。
此刻,卡莱尔如往常般端坐着,在查看着光脑信息,没有看我。
银质餐具泛着光,奎恩殷切地看着我,见我迟迟没有动作,眼里满是疑惑:“茉茉,怎么了吗?”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我敏锐感觉到,卡莱尔的脸几不可察地朝我这边偏了一下。
但还是,没看我。
我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情绪又要翻涌了,赶紧移开视线,当下心里也有了抉择,赶在奎恩再次询问前,三步并作两步,在卡莱尔身边落了座。
又闻到那股清列好闻的木质香。
卡莱尔没有反应,我也僵着一动不动,只有奎恩叽叽喳喳且快乐的吵闹声。
奎恩:“明天就是茉茉离开的日子了,其实也不用这么早走的吧?离学院开学的日子不是还有好几天嘛,茉茉就再多待几天。”
刀叉轻轻敲击餐盘,卡莱尔优雅地用餐,似乎没有参与谈话的打算。
我摇摇头谢绝奎恩的好意:“不了,我要先回去收拾东西,一个假期没在宿舍了,入住前也得先清洗一下。”
奎恩表现出了不符合他仿生机器人身份的撒娇:“再多待几天嘛,清洗不是啥大事,到时候我去帮你!我可会做宿舍清洁了,之前少爷每次的入学宿舍清洁都是我做的!”
卡莱尔也会住学院宿舍?
我以为如他这般地位的人,不像是会住学院宿舍的样子。
奎恩像是听到了我内心的疑惑,马上为我解答:“一年级时,少爷还是以学业为主的,住在学院的时间多,那时候就是我为少爷做的清洁。”
我很喜欢听奎恩讲从前的卡莱尔,我没见过的卡莱尔。
奎恩也很给力,又或者说他一直是如此藏不住事,哪怕他的主人就在这里,他也毫不避讳地讲着主人的往事。
而卡莱尔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
他至始至终按照自己的节奏用餐,不参与话题,但也不制止奎恩讲话,像是完全无视了我们。
我用餐的动作越来越慢,饶有兴致地听着奎恩讲往事。
只是,奎恩讲着讲着,从神采飞扬变成了无精打采,最后愁眉苦脸:“只可惜少爷再也不用去学院了,也就不用我去送东西了,可我还想去学院看望茉茉呢......”
家庭仿生机器人若没有主人的命令,是很少离开庄园的。卡莱尔不去学院了,奎恩也就没办法频繁往来学院了。
我一瞬间也懵住了,却不是因为没法见到奎恩。
卡莱尔,不来学院了??
我迟钝地回想着这句话,脑里又快速回忆着卡莱尔的年级。按照霍斯顿学院的制度,他不是还有一个学年,才毕业吗?
可能是感受到我直愣愣的目光,卡莱尔终于不再是冷漠的旁观者了。
他放下刀叉,也转头看着我,看懂了我未说出口的疑惑,却不回答我。
卡莱尔紧紧攥住我的视线,我浑身已经开始发软了,却怎么也没法主动移开眼神。
这时奎恩问了一句:“少爷,我以后可以抽空去霍斯顿学院找茉茉玩吗?”
片刻的沉默后,卡莱尔终于大发慈悲地收回了视线,率先转过了头。我如濒死之鱼般大口呼吸着空气。
“随你。”
他没什么情绪地回答,又吩咐奎恩:“到时顺便帮我领取毕业证书,我的学业已经提前修完了,过阵子学院会寄来证书领取通知单,你一并处理了。”
卡莱尔状似随意的话语,回答了我心中的疑问。
得到准许的奎恩很开心:“没问题少爷!”
我却如坠冰窟。
优秀的天才少将早早完成学业,已不再需要到学院了,连毕业典礼也不打算出席。
我没法再在学院见到他了,离开了克隆巴赫庄园,下次见到他,我们就是平民与少将的距离了。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如此亲近了。
第46章
这天晚上,我在暗夜中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脑里缓慢播放着关于奈达勒星球的一帧帧回忆。
也不知多晚才睡着,半梦半醒时我似乎还隐隐约约听见在我门口徘徊的轻微脚步声。
我估计是魔怔了。
一大早我就醒了,天刚蒙蒙亮,我就背上那个超载的小背包,离开了熟悉的房间。刚下楼,就遇到了忙碌的奎恩。
“茉茉,你这么早就醒啦!”
我点点头,不想承认自己迫不及待早点离开,避开卡莱尔。
奎恩领着我到餐厅,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我敏锐地发现,卡莱尔的座椅像是被动过了。
在奎恩面前,我不必过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少将...是来过了吗?”
“是啊,天还没亮,少爷就起床了,把奎恩吓一大跳,早餐才刚开始准备。”奎恩拍着自己的脑壳,眼里满是沮丧,“居然让少爷等着用餐,奎恩真是不称职的机器人。”
“你是我见过最棒的机器人。”我一直想找机会表达对奎恩的喜爱,在这最后的时刻终于说出口了。
奎恩抬头看我,眼睛亮闪闪的。他用殷切的行动回应了我,不停为我添菜倒牛奶。
我没什么胃口,但也不想坏了奎恩的兴致,只能麻木地往嘴里塞食物,努力扯出笑容回应奎恩,眼神总是忍不住飘到卡莱尔的座椅上。
所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卡莱尔甚至比我更早离开,我们完全不会碰面。
奎恩送我离开的克隆巴赫庄园,这个年龄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仿生机器人,哭得鼻涕横流,我内心难免有点小触动,便也抱了抱他。
一滴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掉到了他的额头上。
“还会再见面的!等我去学院找你玩!”奎恩可能感知到了我伤感的情绪,急急忙忙向我保证。
我摸了摸他的头,转身最后看了眼面前的大庄园,在心里默默道了别。
*
新的学年开始了,我成为了霍思顿学院二年级的学生,还是主修星际动物保护专业,辅修星际律法。
按照学院的制度要求,每个学生在一二年级都需要进行社团实践活动并获取相应的学分。
卡莱尔践行了诺言,给予了我相应的机甲社团实践学分,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超出。
他给了我满分。
这也意味着我二年级一整个学年都不需要进行社团活动,有充足的时间去完成我想做的事情。
我在一个阴雨天的下午找到了安娜,向她说明了我的来意——我想加入由奈达勒星某些富有同情心的人士联合创办的自由律法辩证会。
丽塔和安娜都是这个辩证会的成员,之前勒谬阿叔和塔莎阿婶遇到麻烦的时候,便是这个自由律法辩证会为他们提供的帮助。
自蚁人改造人在奈达勒星掀起社会风波以来,有不少弱势群体都是在自由律法辩证会的庇护下才得以保护自身权益。
安娜静静听我说完后,微微挑眉,只问我:“卡莱尔少将知道你的选择吗?”
我摇摇头,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
安娜:“你要不要和他商量一下?毕竟,这可是不同阵营哦。”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自由律法辩证会是个民间自发组织的机构,时势造英雄,这个辩证会解决的主要矛盾,就是弱势群体与官方政权的冲突。
虽说当前奈达勒星城市的主要政权方是飞鹰派,卡莱尔是主战线位于边境的雄狮派,辩证会与雄狮派很少有冲突。但怎么说,雄狮派和飞鹰派都是官方政权,与自由律法辩证会站在了对立面。
加入自由律法辩证会,就意味着我和卡莱尔,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针锋相对。所以,安娜让我考虑清楚。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鞋面上复古的花纹,这是离开克隆巴赫庄园时,奎恩送我的。
与亲身经历暴.乱的那个夜晚,我便已经做好了抉择。那具浸染了鲜血的尸体,时常在我眼前晃动,提醒我,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今日我若沉默地看着他们流离失所,他日我陷入同样遭遇之际,落在我身上的,也会是同样冰冷沉默的眼神。
我再次郑重地摇摇头,只强调:“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这样决绝又回避的态度,聪明如安娜,便也隐约猜到了我与卡莱尔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不再多言,只是倾身紧紧抱住了我,在我耳畔轻轻落下低喃:“你还有我们陪着你。”
我们相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这么亲密的接触,我一时有点愣神,缓了几秒后,无声地把脸埋入她的肩窝处。
安娜的头发散发着一种花香,这个味道我很熟悉,是馥草花的香味。
馥草通常生长在草原与沙漠交接的地带,根系发达,耐旱耐寒能力强,半年不开花,开花开半年。不开花时如同乱糟糟的野草,开花后芳香馥郁,团簇而生,从酷热夏末至冰冷寒冬,都直挺挺地在恶劣的环境中顽强绽放。
拉索密胺星球是草原与沙漠各占一半的星球,因此星球上很多这种花,我在的那个小镇边沿,便有大量的馥草地。人们集中生活的地方是绿洲,绿洲被沙漠包裹着,城市便被馥草包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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