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因为在政府里干不下去才辞职的。”
“别说了。”戈登别过脑袋, “我不想听……无论如何, 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佩斯利看着戈登坚毅沧桑的侧脸, 在困惑中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好奇地问道:“你平常也是这么戏剧化吗?”
“这是为了表达我痛苦的情感!”
“你表达得再夸张, 我也不会愧疚的。”佩斯利冷酷打断了他的戏瘾, “你说的没错,詹姆斯,这的确是你的责任。是你亲手把重要的证据交给了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或许你应该思考一下,你的决策能力是否还能胜任领导者的工作?”
此话一出, 佩斯利立刻就搞明白, 芭芭拉·戈登身上那种毫不犹豫地接纳所有质询的习惯究竟是从何而来。戈登警长睁大了眼睛, 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他的脑袋微微颤抖着, 连带着额头上的头发都在发抖。一开始,佩斯利以为他终于对自己去魅, 决心憋着一口气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但他只是沉默着转向大海,把手臂伸进工装外套宽大的袖口里,莫名其妙地从里面掏出来一罐啤酒,就好像话剧演员随意地捡起舞台上的道具。
“的确如此。”戈登打开了偷藏的酒,“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个彻底的警察……我总是在徇私……”
这回佩斯利有点愧疚了:“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没有你,还有蝙蝠侠,我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他甚至开始举一反三了——“但这是哥谭,博士,没人能在这里从头到尾地贯彻正义,这条路行不通的。你不能强求我变得既公正又严谨,除了司法体系不相信任何外力。”
佩斯利耐心地接话:“那么,你知道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吗?”
“我不知道。”戈登摇了摇头,看上去愁苦又悲伤。
“那就不要浪费时间去思考了。”
“……什么?”
“我说,不要浪费时间了。社会学不是你坐在这儿自我反思就能反思出来的东西。”佩斯利趁戈登恍惚的时候抢走了他手上的啤酒,“你需要的是文献检索和田野调查,而不是伤春悲秋,有这时间还不如去写论文——而且芭芭拉之前告诉我不准你喝酒。”她冷漠地倒掉里面的液体,然后把空易拉罐扔进了身边的垃圾桶。
戈登在一旁恼羞成怒:“你管不着!……你什么时候和她关系这么好了?”
“哈哈,你也管不着。”佩斯利冷笑着回敬他。
“我管不着?好啊,我知道了。让我猜猜我该管的是什么——那个该死的u盘!你到底把他放到哪儿去了?”
佩斯利一脸严肃地安抚对方:“别担心,既然我忘了这件事,那就说明、”——她把“这东西完全不重要”咽进肚子里——“说明我已经把它交给了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交给谁了?”
“为了彼此的安全着想,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戈登狐疑地看着她,“你不会全都忘了吧?”
“怎么会呢?”佩斯利看上去更加严肃了,“这关乎着许多无辜的生命——或许还有某些人的清白。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靠谱吗?”
“那你为什么还会关注这个案子?”戈登的疑虑仍未消除,“既然你已经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
“我准备收集下次上课要用到的材料。”
“既然你不喜欢媒体报道这个案件,就更不可能让你的学生了解细节……”戈登终于从大脑简单的码头工人模式中稍微恢复过来,“所以你在骗人——这可不能增加我的信服度,博士。”
佩斯利默默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正在透过心灵的窗户窥探对方的思维。戈登坚定地回望着她,脸上仍然带着未褪的怒火——不知道是因为佩斯利动机不明的行为还是为了那罐被倒掉的啤酒。最后,佩斯利叹了口气,自觉退出了这场没有意义的对峙。
“好吧,我在排查嫌疑人。”
“……你已经找到嫌疑人了?”
“不是你想的那个嫌疑人。”佩斯利抬起头,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乌云照进她的眼底,“让我们假设,有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家伙正在监视你,并把你的行踪卖给其他人,他的关键词是‘蝙蝠’……”
“你又在抹黑蝙蝠侠!”
佩斯利露出了然的微笑:“我可没说这人是蝙蝠侠,是你说的。”
“……”戈登一时觉得胸闷气短,必须得捂着胸口说话,“可你都说了蝙蝠……”
“难不成蝙蝠是蝙蝠侠的专利吗?”佩斯利故作惊讶地反驳他,“是蝙蝠侠擅自使用了蝙蝠的名字。他和这个动物的关联完全是一厢情愿的。要是认真探讨一下,那家伙的正统性说不定还不如我的教会。毕竟法律尊重宗教自由,但是不尊重当蝙蝠侠的自由。”
“这就有点夸张了……”见多识广的戈登试图从佩斯利的话里找到漏洞,没好气地问道:“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个人类?说不定是鬼魂什么的在监视你呢。”说完后他快速补充:“——我可不是在给蝙蝠侠开脱。”
“因为它们只能通过人类眼睛观察世界。”佩斯利压低声音,露出故弄玄虚的微笑,“或者说观察我。”
戈登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却不知道为什么,某种模糊的不安感悄悄掠过他的心间。属于警察的本能在心中自问: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把所有可能是蝙蝠的家伙列出来,按照嫌疑大小排列,从小到大一个一个地排查过去……”
“从小到大?为什么不从嫌疑最大的开始查?”
一阵汽笛声从远方传了过来,像漩涡一般将所有微弱的人声都吸纳进去,一时之间整个海湾都充斥着船只离港前漫长的喧嚣。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到沉默的状态中,目送着那艘吃水很深的货轮驶向茫茫大海,像一条鲸鱼年迈的背鳍。佩斯利盯着大船拖拽在身后灰白色的条形波浪,试图看到浑浊的海面之下那些存在与不曾存在的遥远回忆。
汽笛声渐渐远去。佩斯利的声音仿佛也要随风而去:“……因为这已经不是找到嫌犯就能了事的问题了。”
戈登抓着栏杆,有些不自在地挪动双腿。
“我不知道是谁在看着我,遇见的每个人都有可能。”佩斯利平静地说道,“我不希望我在与其他人交流时变得疑神疑鬼,这会毁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正常生活。正因如此,我得尽快确保他们身上的可能性都是零。”
戈登很想问问“如果不是零的话要怎么办”,但出于一些莫名的原因,他还是忍住了。警长干咳两声:“所以,你排查到蝙蝠侠了?”
“还没轮到他呢。”佩斯利转过头,笑着说出了戈登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你也在我的嫌疑人名单上,长官。”
这一次,戈登没有生气,也没有因为佩斯利的怀疑而感到失望。他清楚地意识到,这的确是个事关重大的问题——不仅关乎佩斯利的正常生活,也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他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我要怎么洗清我的嫌疑?”
“别太紧张,其实你不太符合我的侧写。”佩斯利长叹一口气,“我甚至都没想过你,只是我把布鲁斯·韦恩的脱衣舞视频发给芭芭拉时她提到了你,所以想着来看看你的新工作……”
“等一下,布鲁斯·韦恩的什么东西?”
佩斯利假装没听见对方震撼的发问,继续说道:“然后,我回忆起这个让你头疼的案子,稍微去了解一下近况,随后就注意到哥谭警方不怎么出色的行动效率——你们每天晚上抓到的罪犯里面有多少是蝙蝠侠送进去的?”
戈登的肩膀彻底垮了下去:“我再说一遍,我已经不是……”
“不,你必须是。”佩斯利抬高声音打断他,“你必须重新回到警局里,詹姆斯。我调查过你的履历,现在的警察局长和你比起来完全不够格。在其位谋其政,如果你当不了警察,干十年的卸货工人也破不了案。”
“我知道……但是这很复杂……”
“当然很复杂,这个世界上哪有不复杂的事情?”佩斯利突然露出一丝嫌弃,“如果不是芭芭拉志不在此,她完全有机会代替你……但现在只有你了——现在,你得带着关键证据返岗,借着这个案子做跳板,发展自己在部门里的势力。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去检举现任局长受贿,或者别的什么犯罪行为,反正总能找到的,然后挤掉他,把他办公室前面的名牌换成你自己的……”
“你为什么对这个流程这么熟悉啊……”
“既然你说,没办法成为彻底的警察,那就不要去当。现实中从来都没有纯粹的概念。”佩斯利一把拽住戈登的胳膊,从他另一边的袖管中掏出了最后一罐啤酒,在对方反抗之前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离开之后,蝙蝠灯在晚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戈登抢夺啤酒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瑟缩着抽回手臂,抱着自己的手肘陷入了沉思。
“所有人都在依赖蝙蝠侠。”佩斯利十分自然地略过了教会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作用,“这对司法体系很不友好,对蝙蝠侠也很不友好,得有个人去做出改变了,警长。”
终于——戈登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不出所料,他毫不犹豫地肩负起了这项被硬塞给他的重任,之前那个悠闲自得,偷偷把啤酒藏在袖子里的中年男人彻底消失了。警长的眉头再一次紧皱起来,重新开始忧心忡忡地思考那些沉重的问题。
“今天晚上,我说的那个贩药组织会在港口交易。”戈登指着脚下的货轮,堆成小山的圣诞树们平静地躺在甲板上,“那就是他们用来掩护自己的船。我从几周前开始就盯着他们了,但是从来没有靠近过。”
“那今晚就得行动了。”佩斯利立刻接话,“我会帮助你的——作为弄丢证据的赔偿。”
戈登犹豫了一下:“所以,呃、我已经没有监视你的嫌疑了?”
佩斯利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嘴巴张开又合上,似乎在心中酝酿更加委婉的说辞。最后她诚恳地摇了摇头:“这么说吧,詹姆斯——如果你有这个能耐,这时候早就当上局长了,还用得着我来给你出谋划策?”
“……”
戈登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伸出手指着佩斯利,又回过来指了指自己,然后气急败坏地在外套内袋里掏来掏去。佩斯利以为他会掏出第三罐啤酒,但他只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从里面倒出来两片药丸吞进嘴里。吃完药后,他紧抿着嘴移开视线,一个人默默平复心情。
“……你真的得高血压了?”
戈登的声音猛地激起一群在海滩上觅食的海鸥,和刚刚的汽笛声相比也不遑多让——
“这是维他命!”
第132章
晚上九点, 一层灰白色的雾悄无声息地占领了港口,海风裹挟着潮湿的寒气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路灯之下,几个黑色的人影沿着海岸走来走去, 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仿佛从海水中爬上来的无形亡魂, 风一吹就散了。
没过多久, 天上开始下起小雨。冰冷的雨水驱走了仅剩的一点睡意。佩斯利蹲在路边, 百无聊赖地盯着远方曲折的海岸线,没多久就移开了视线。
她的目光逐渐放空, 飘到漆黑的海面上。大海上方的夜空是暗沉的深蓝色, 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海天之间界限分明,仿佛一杯沉淀许久的乳浊液。几个微不可查的黑点从夜幕中划过, 大概是匆忙赶回巢穴的海燕。这些自由的鸟呆呆傻傻, 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唱歌, 警惕且明智地远离人类群落, 丝毫不关心翅膀底下的世界会有多少烦恼。
佩斯利没来由地想到, 她从来没在哥谭见过第二只渡鸦。这个生命力顽强的种群似乎并不愿意在哥谭久留, 只剩下最聪明的一只到处作威作福。每一次猫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都呈现出不同的花色不同的体形,但渡鸦永远保持不变。或许堂吉诃德也有着许多身体,但它们都是如出一辙的黑色,即使换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海燕们消失在视野里。雨珠落进佩斯利的眼睛,感觉像是被细长的针戳了一下。佩斯利闭上眼睛, 免得受到严重污染的雨水把她的视力变得更糟。
戈登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他的脸被冻得发紫, 算不上茂盛的头发被打湿后贴在额头上, 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加年迈。老人家哆哆嗦嗦地举着望远镜, 带着比佩斯利强一百倍的毅力持续观察堤坝下方一段宽阔的车道。他关注的那块区域此刻没有人影,几辆大型货车停在港口边缘没被灯光笼罩的地方, 边缘不甚清晰,像一排蠢蠢欲动的大型动物。冬天的雨下得不算大,但雾气扰人,而且迟迟不停,大大降低了留在室外的人类的身体素质。
警长显然不会被这点天气因素阻碍,尽管他们已经在同一个角落里呆了几个小时,他的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稍微冷静一会儿之后,戈登有些愧疚地看向佩斯利,觉得让对方陪着自己干等似乎有些不太道德。
他转过头,刚想劝对方回去,就看见连恩博士面无表情地打开了一罐啤酒——从他身上没收的啤酒。佩斯利像是因为电影太无聊而走神的观众,使劲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干消遣时间。见戈登看了过来,佩斯利默默把手上的酒转移到离他比较远的另一只手,好像生怕他抢走似的。
戈登翻了个白眼,彻底不在乎佩斯利会不会感冒了。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望远镜里,却总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是那种想生气又不知道为什么生气的感觉。警长抹掉脸上的雨水,一时间开始长吁短叹,叹气的声音格外突兀,生怕佩斯利因为走神听不见。
在第五次夸张的叹气声传过来之后,佩斯利也倦怠地叹了口气:“怎么了?”
“其实我已经戒酒了。”戈登扫了她一眼,“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带酒吗?”
为了满足对方旺盛的表达欲,佩斯利平稳地回答:“不知道,跟我说说。”
“我已经观察那群可疑的家伙好几个星期了……今天,本来是要和他们鱼死网破的,所以拿了两瓶酒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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