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开始以为,莉莉是对付我的诱饵……”她轻轻摩挲扳机,“看来你也一样。”
男人迅速摇头,脸上写满了求生欲。佩斯利朝他笑笑:“被踩住尾巴的老鼠,唯一的选择就是断尾求生——你甚至都不敢狠下心把枪捡起来,反而迫不及待地要透露你们的珍贵的秘密,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她把枪口抵在男人的眉心:“——这是一条假尾巴。”
她扣动扳机,手-枪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弹匣是空的。但幻想中的子弹迅速击中对方,让他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佩斯利从他的口袋里翻出手机,起身走向沙发,把一门心思寻宝的渡鸦挖了出来:“改天送你钻石耳环,现在该做正事了。”
“嘿!让我再找找嘛!”堂吉诃德在佩斯利的手里不情愿地扭动着。佩斯利打开通话记录,摁下排在最前面的号码,电话畅通无阻地拨了出去。
渡鸦缩了缩脖子,发出一声怪叫。
随后,另一头的人接通了,对面一片寂静。
堂吉诃德的嗓子里出现一个喘着粗气、略显兴奋的男人的声音:“我、我打中了!她死了!我把她打、打死了!”
“冷静下来。蠢货!”一个紧张的声音传来,“……把她的尸体带过来。”
“不行!……乌鸦、乌鸦会看、看见的。不能出、出去。你来接、你来接我。”
“呆在那儿别动,把尸体看好了。我们十分钟后过来。”
电话被挂断了。
佩斯利扔掉手机,顺手抚平堂吉诃德杂乱的羽毛。渡鸦咳嗽两声,声音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它摇摇脑袋:“我怎么觉得这群家伙看上去很怕我,但其实有点看不起我?我是随随便便就能被糊弄过去的蠢鸟吗?”
佩斯利假装很惊讶:“堂吉诃德,你竟然才发现吗?”
“肯定不是我的问题!”堂吉诃德十分自信,“我以前就是太低调了,才养出来一窝傲慢的虫子……佩斯利,你得帮我弥补这个错误——得让他们知道恐惧,才能生出一点谦卑。”
佩斯利将手背贴在渡鸦的翅膀边缘:“……遵命,老爷。”
————————————
莉莉被一阵手机铃声叫醒了。
她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横躺在垃圾桶旁边。一个头套麦片盒的女人蹲在她身后,正默默地喝着酒。
莉莉揉了揉眼睛,感觉自己的记忆好像少了一块。她茫然地看着那个奇怪的女人:“……维卡?你叫维卡是吗?……佩斯利去哪了?”
维卡自觉根本不认识一个叫佩斯利的人。她只能转移话题:“你的手机在响。”
莉莉突然想起什么,立刻掏出手机接通,不堪入耳的咒骂声响了起来,声音大得维卡都能听见。莉莉捂住听筒小声回话:“我马上就来。我就在……豌豆花餐馆后面……好的。”她放下手机,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莉莉有些不自在地看着维卡:“如果佩斯利回来……告诉她我去工作了。”
维卡捏着酒瓶:“那是你老板?”
“算是吧……”
“他那样骂你,你还给他干活?——他给你多少钱?”
莉莉变得更加窘迫了:“他不是一般的老板……他是管这一片的皮条客,我只能在他手底下工作……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
“我,我不知道?”似乎是为了证明身份,莉莉脱下针织外套,露出一条很漂亮的开背短裙。她把短得有点离谱的裙摆往下拉,没敢再看维卡。
“……再见,我得走了。”
“等一下。”维卡叫住她,“再跟我聊聊。”
“聊、聊什么?”
“那个什么阿兹海默症,我听别人说还叫老年痴呆——你奶奶也得过?”
“对不起……”莉莉又开始道歉,“我真的得走了,我已经迟到了,老板正在到处找我——他会打我的。”
“你现在过去就不会挨打了?”
莉莉被问住了。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垮下肩膀:“……你说得对,反正都要挨打。现在去反而更早被打。”
“是吧?把衣服穿上,先别急着上班。”
莉莉照做了。她破罐子破摔一般蹲在维卡身边。她意识到在自己醒来前,维卡就这么和垃圾桶靠在一起喝酒,突然觉得对方看上去有点孤独。
“你不应该喝这么多酒。”
“我心里难受的时候就会喝酒,没办法。”
“你为什么难受……因为你得了老年痴呆?”
“……”维卡又喝了一口,“你奶奶,最后把所有的东西都忘光了?”
莉莉点头:“她谁也不记得。有一天她忘了回家的路,自己走了好远的路,走到了所有人都没去过的地方。”她低头捏捏自己的手指,“……我觉得她说的对。到了晚期,她就不再是我的家人,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了。”
“人类的灵和肉是长在一起的,不可能分开——严格地说,你奶奶的灵魂是烂在自己的身体里了。”维卡晃了晃酒瓶,只剩下最后两口酒了。她很珍惜地收起酒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中途差点倒栽过去,被莉莉及时扶住了。
“没关系,维卡,你还算不上老年人。”莉莉努力安慰她,“努力治疗,你会好的。”
维卡晕晕乎乎地拍了拍莉莉的手:“我比你奶奶要老得多……”
莉莉被维卡的醉话逗笑了。她刚想开口,却看到一个人影怒气冲冲地朝这边走过来。
莉莉立刻放下挽住维卡的手,小声提醒她:“我老板来了!快走!”她深吸一口气,迅速做好心理准备,快步迎了上去。
莉莉的老板是个胖而矮的男人。他有一张和蔼可亲的脸,看起来像高中旁边的便利店里那种胖乎乎的店长。但他生气时的样子却比魔鬼还可怕。他像炮弹一样冲过来,还没张嘴,巴掌就冲着莉莉的脑袋招呼过来。
莉莉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她的眼前刮过一阵风,随后是清脆的撞击声。
她睁开眼睛,看见维卡正捏着皮条客后脖颈上的皮肉,把他的脑袋往墙上撞。小山一样的老板在这个瘦削的女人面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贩卖人类的身体,换取肮脏的钞票……”维卡醉醺醺地抓住老板,先往后退,再一口气朝前推,仿佛要把对方的脸砌进墙里,“丑陋的资本主义全都凝缩在你的身上。”皮条客在她手中就像一个气没充满的皮球,每一次被撞上墙面时都会产生非常夸张的视觉效果。老板一句话没说就晕死过去。一大滩血混合着不明液体砸在墙上,再顺着砖石的缝隙流下来。
解决掉资本主义的一个小小化身后,维卡把老板扛起来,扔进在那里等待许久的垃圾桶中。
莉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她捂着嘴巴,看见维卡歪歪扭扭地走到身边,一把揽住自己的肩膀:“你在哪上班?”
“在,在新月酒吧。我在那里接客。”
“酒吧!我喜欢酒吧!”维卡拖着莉莉朝前走,“给我带路,我们去喝一杯!”
“不行!维卡,你不该打老板!那里面全是他的打手,我们会被弄死的!”
维卡看上去更兴奋了:“有很多美国人会主动过来招惹我?——棒极了!”
第33章
垃圾清运车在路口缓缓停下来。
环卫工从车上跳下, 扯了扯身上的灰色制服,走向巷子深处。从电影院里淘汰出来的旧沙发在里面躺了十几年。一个生死未知的人被摆在沙发上,身上叠着没人要的烂衣服和褪色的塑料袋。环卫工对这些垃圾熟视无睹, 他把遮盖视线的东西扫开, 看见一张残留着恐惧的人脸。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尸体, 而是刚才还在电话里催促他快点过来的那个结巴。他没死, 还微微喘着气, 但是看那副表情仿佛恨不得立刻死去。
“……”
环卫工静止片刻,随后又用垃圾把这人遮住。他站起来环顾四周, 身边没有人, 也没有鸟。
他装作无事发生,又慢慢走回车里, 坐在方向盘前。他的手边还放着刚才吃了一半的热狗, 车厢里全是炸过的肉肠以及芝士的香气。环卫工控制不住地用手摩擦牛仔裤, 他没有启动车子, 只是在驾驶座上发呆。过了一会儿, 他打开车载音响, 六十年代悠扬的民谣飘了出来。
他拿起热狗,一口一口珍惜地吃完,然后用袖口胡乱地擦擦嘴。副驾驶上放着一堆杂物,他从里面挑挑拣拣,找出一把生锈的剃须刀, 刀锋依旧锋利。环卫工擦干净上面的污渍, 又听了会儿歌。伴随着吉他和弦, 一个男人正在唱着“答案在风中飘扬”。他闭上眼睛, 仰起头,把剃须刀抵在喉咙口。
他身旁的的车门被猛地拉开。一根长而细的坚固物体精准地敲在他的太阳穴上, 力道刚刚好,既让他的脖子离开刀刃又不会让他失去意识。环卫工朝驾驶座上倒去,佩斯利顺势挤进车里,把音响声音开到最大,副歌部分的口琴伴奏在整条街上回荡。
“啊,鲍勃·迪伦,很有品味。”佩斯利把环卫工的双手并拢放到他背后,手杖横过来抵住关节,稍一用力,对方的两只手臂立刻像细铅笔一样向后折断,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环卫工的惨叫声被迪伦的歌声盖过去了。
佩斯利把他踹进副驾驶,用安全带把人捆上,最后关上车门:“这才是真正的老鼠尾巴。”
老鼠尾巴面目狰狞地看向她:“你什么都别想知道!”
“……你们这群人是上了同一个培训班吗?每次见到我都是这句话。”佩斯利发现这辆车里面比专门用来放垃圾的后车厢还乱,简直无从下脚,只能收着腿蜷缩在座位上。她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此人再也没有突然自杀的可能性,才稍微放松下来。鲍勃·迪伦在口琴结束后又开始唱:“一个人需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见天空……”
“即使你杀了我,我们也会找上你。”环卫工低语道,“……你逃不掉的。”
佩斯利默默地观察他。这只是个普通男人,长相普通、声音普通,放在人群里就像水溶入大海。目前为止,除了印斯茅斯人,她遇见的邪-教徒都是这样,即使是在路上和他们擦肩而过都不会发现异常。这让捕猎的过程变得十分艰难。
好在这回总算有点进展了。
佩斯利用冰凉的手指捂住环卫工的眼睛:“我突然想起以前遇见的一个连环杀手。”
她缓慢地收紧手指,感受到对方的眼珠在慌乱地转动着。
“他以前是伊拉克战场上臭名昭著的审讯官,回国之后被当地的□□雇佣,专门替他们撬开一些闭得太紧的嘴巴……我们差点失去一名同事,才活捉了他。去年他的死刑应该刚刚执行。”
环卫工毫无惧色,反而冷笑一声:“你觉得你能吓倒我?”
“不……我不是那个家伙。不过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佩斯利凑近他的耳朵,“作为审讯者,我得和你建立相应的情感纽带,才能打破心理防线——我得让你学会依赖我。”
环卫工表情轻蔑。他刚想开口嘲讽,眼睛上的手被撤了下去。
在悠扬的歌声中,佩斯利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在哄一个孩子入眠:“我说过……下一次找上门来的就不是我自己了。”
一阵强烈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甩甩脑袋,眼前却不再是肮脏凌乱的汽车车厢,而是熟悉的垃圾填埋场。
天色昏沉,堆成山的垃圾包围着他,而他仍然被绑在一把椅子上,断裂的手臂传来一阵阵疼痛。他看见不远处有一辆废旧汽车,长年累月地放在那里,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铁皮框架。
渡鸦站在那上面。
黑色的大鸟好奇地看过来。一阵冷风吹过,把它的羽毛吹得凌乱不堪。就在这裹挟着垃圾的凄凉寒风中,渡鸦的身体里传来骨骼移动时相互碰撞的声音。它迅速膨胀成毛茸茸的小球,接着变形扩张,胸膛开裂,从中伸出一双长而瘦削的手臂,五指尖锐,原来的爪子则拉长生出肌肉。它的翅膀不断地变大变长,从翅根的地方又另外长出两对黑色的羽翼。三双翅膀合拢片刻,再一次张开时,一只将近三米高的生物从中钻了出来。
渡鸦的半张脸像面具一样盖在祂脸上,底下隐约可见一排尖锐的牙齿,看不见眼睛。祂拥有灰色的皮肤,一条等身长的、覆盖着鳞甲的尾巴垂落在地上。祂久违地伸展翅膀,厚实柔软的羽毛中排布着密密麻麻的金色眼球。随后,祂像荒原里的鬣狗一般四肢着地,悠然自得、满怀兴致地爬下汽车,朝着祂的猎物走过去。
环卫工——他的名字叫做詹姆斯——僵硬地坐在原地。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闭上眼睛,连眨眼都做不到,就仿佛他的眼皮刚才被融化掉了。詹姆斯只能看着那个东西绕着圈子走向自己。温热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流出,大概是眼泪,或者鲜血,或者脑浆。
“你好,詹姆斯。”祂说话了。仿佛有一千个男人、一千个女人和一千个孩子同时在他耳边哭泣。冰冷的牙齿贴上他的额头。他闻到一股湿润的、来自森林深处的泥土的味道。
“——你喜欢鲍勃·迪伦吗?”
音乐声从垃圾场的深处传过来,还是那首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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