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什瓦塔,你只需要听我说,把外面的声音忽略掉……”
“我在听呢。”佩斯利点点头,“呼……你想说些什么?”
“我该说什么呢?”维卡也笑了,她卷起袖子,再一次展示刻在手臂上的名字,“维卡,这其实不是我的名字。1951年,冬天,有一个女孩出生在第比利斯首都医院,两个月后死于肺结核。她是我的女儿,我给她起名为维卡——从我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一天,我就选好了这个名字。如果她能健康,如果她能活下来,现在也应该是个白头发的老太太了……我有时候会想象她坐在椅子上读书的样子。她有一双绿眼睛,翡翠的颜色,和你一样。
“你说得对,阿什瓦塔,我是个失败者。这全都是我的错。我认得我亲手写的符号,从头到尾就只有我,没有别的猎人。那个东西,那个婴儿,是我创造的,但是我忘记了。我不知道之前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大概早就不是个好人了。”
维卡的泪水滴在佩斯利的额头上。
“我做出选择,又因为懦弱而逃开……我活得太久了,已经忘了自己。”
佩斯利止不住地咳嗽。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攥住维卡的手腕:“天呐……你这话听上去,就像是电影结局里,准备慷慨赴死的主角在交代临终遗言。”
“……”
维卡没有回答,但沉默就是回答。
“……我不会放手的,维卡。”佩斯利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论你想做什么,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做。”
“只有一个方案——我要带着这个孩子进入裂缝。我会在那里找到杀死它的办法,我必须这么做。”
“不,我们带着它回到印斯茅斯,它是新的柴油发动机,是不是?我们把它送回家,让那些鱼人也有家可回——”
“这回不一样了,阿什瓦塔。”维卡轻轻擦拭着佩斯利脸上的水渍,“这个东西,它不是神,只是个畸形的人造物。它的存在本身就会污染世界——污染你。”
佩斯利紧紧握住维卡的手:“你知道我不会放手的。”
“我知道。”维卡平静地看着她,“我常常觉得你像个先知。你总是能看穿人类的灵魂,但是你又不愿意掌控它。这是不对的,阿什瓦塔。你得把它牢牢地抓在手里,才不会让别人有可乘之机——就像我一样。”
“……什么?”
维卡轻轻地叹了口气:“就是现在,战略指挥官。”
——人类的灵魂没有防火墙。同样的招数在书记官身上适用,在指挥官身上也同样适用。随着特定的那句话说出口,埋在灵魂深处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回忆仿佛汹涌的潮水拥抱住佩斯利,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佩斯利感觉自己在下坠。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试图抓住维卡的衣袖,但握进手中的只有一片虚无。
畸形的胎儿在地上挣扎着,不时发出令人胆寒的嚎叫声。维卡把佩斯利放平,又从口袋里拿出几个小物件塞进对方的衣领。她踉跄着站起来,看着那个被世界所厌弃的造物。
她不再流泪。她拿出那瓶威士忌,还剩下最后一口,但一口就够了。临行前,她低下头,露出很浅的笑。
“再见,同志。”
第50章
如果要挑选一个“人生中最重要的回忆”,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对于犯罪巷的应召女郎莉莉来说,最重要的回忆就是维卡带着她闯进酒吧的那一天。她们踹走老板和他的手下,灌醉了剩下的人, 大声宣布今天晚上不想上班的完全可以不上。她明白当时的快乐是短暂的, 但反正未来也是一片迷雾, 疯狂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说得矫情一点:所有的痛苦在此刻结束。
而在同样出生于犯罪巷的红头罩看来, 最重要的回忆, 是自己被打断全身的骨头,躺在那个仓库里等待炸弹启动的时候。他意识到一分钟的倒计时已经是他全部的余生, 而他的结局又是如此悲惨而孤独, 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比身体上的伤口更难忘。说得再矫情一点:所有的痛苦在此刻开始。
至于佩斯利——她像管理图书馆一样管理自己的记忆,按照时间顺序分门别类。对她来说, 所谓的记忆只不过是信息, 不分轻重缓急, 每一条都是有用的, 只是派上用场的时间或早或晚。但即使是这样她也必须承认, “人生中最重要的回忆”是存在的, 它过于重要,过于突出,以至于佩斯利不得不主动淡忘。她把它从书架上抽出来,埋进存放过期信息的小盒子里,免得自己时不时都想着看一眼。
她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泥泞的土地, 潮湿腐烂的干草堆的气味, 蚊虫在耳边的鸣叫。当时是初夏, 刚下了场小雨, 傍晚的农场里闷热异常。她的手腕被扭断了,胸口中了两枪, 小腿被生锈的钢筋扎穿。发炎的伤口使她发烧,失血过多又让她觉得很冷。佩斯利感受到自己身体里内脏的碎片顺着血液流出来。
她侧躺着,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半边身子浸没在泥地里。黯淡的金色的余晖照亮她面前的角落。一个瘦弱的、眼睛很大很亮的孩子蹲在那里。她头发稀疏,皮肤是营养不良造成的灰白色,套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旧衣服。她的脸上全是青紫的瘀伤,脚腕拴着铁链。她用悲伤而绝望的眼神与佩斯利对视。
佩斯利很想说些什么,比如“别担心,孩子,我的同事马上就来了”或者“我的靴子里有一把匕首,你可以拿出来自卫”。但她的喉咙里全是血沫,恐怕只会发出吓人的声音。她没有办法,只能保持沉默。
如果——如果可以重来的话,佩斯利拼尽全力也要把最该说的话说出来:“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直到被拯救之前,都不要再去观察这个世界。
这就是佩斯利人生中最重要的回忆。她并不畏惧死亡,但她怎么也无法接受,一个惊恐的、饱受折磨的小女孩眼睁睁地看着某个人在她面前慢慢死去,看着尸体在潮湿温暖的草堆里腐烂。她意识到死亡的痛苦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它不在结局,而在过程,不在死者,而在见证者。
那一天,佩斯利遇见了一只会说人话的渡鸦。它告诉她活下来的代价很大,要用全部的自由做交换。
“如果你选择了我,佩斯利,你就得放弃你的大好人生——工作、朋友、生活。你将永永远远地属于我!我觉得这是好事,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佩斯利看着那个孩子。她战战兢兢地爬过来,冰凉的小手握住自己粘着血的手指。
“别担心。”她小声说,“妈妈马上就回来了,她会救我们的。”
这只是安慰人的话。在她被拐卖的第三年,妈妈就已经自杀了。
但佩斯利必须做出选择。
————————————
杰森·陶德踉跄着跑进了新房间。
他拽掉被打碎的面具,站在原地喘了会儿气。和船长的斗殴让他身心俱疲——他甚至从没招惹过那家伙。总之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带进了某个陌生的地方,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所以我讨厌空间系。”他拿出只剩下一半的大种姓之刃,开始照着维卡所说的,劈开头顶的墙壁,一层层往上走。
很快他就来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房间。
这里很亮堂,简直不像地底,反而很像八十年代的医院大厅。大厅周围散落着各种医疗器械,仿佛有什么人在匆匆逃跑时顺便做了一轮破坏。房间中央有一个干瘪的巨型水袋,黏糊糊的黄色液体混合着血液流得到处都是。佩斯利就躺在房间的边缘。
杰森走近她,首先试探对方的鼻息——很微弱,但起码没死。佩斯利半阖着眼睛,似乎在注视着虚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红头罩尝试了一下简单的急救,但没什么用,反而让她的呼吸更微弱了。
“好,没关系,我背着个人也能出去,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完全是我自作自受,都是我自找的……”红头罩正骂骂咧咧地把佩斯利抱起来,突然顿了一下。
随后,他又把佩斯利放平,揉了揉头发,开始思考这一路上维卡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是吧?那家伙还说我想得远……”
他看着佩斯利,手指碰了碰她冰冷的脸颊,然后深呼吸,试探着说道:“保尔·柯察金说过,不要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
下一刻,佩斯利睁大眼睛,猛地大口抽气。她蜷缩着身子爬起来,颤抖着抬起头,眼底还残留着往昔的幻影。有那么一瞬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她迅速冷静了下来。她跪坐在地上环顾四周,维卡和那个不停叫嚷的婴儿已经消失了,仿佛转瞬即逝的梦境。
“……你还好吗?”红头罩不自觉地放轻声音。
“不好。”佩斯利弯下腰杆,把脸埋进手心,小声骂脏话,“……非常不好。”
“维卡去哪儿了?”
“走了。”佩斯利的声音闷闷的。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在她胸口晃荡,她从领子里拿出来看,是一个保存完好的汽水瓶盖*,以及一枚亮闪闪的红星勋章。
佩斯利把这两个小物件攥在手里,尖锐的轮廓戳得手心生疼。她疲倦地闭上眼睛:“那句话不太对。”
“什么?”
“不要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佩斯利颓废地倒了下去,头发落在一滩脏兮兮的水中,“——痛苦的回忆比快乐的回忆更难忘记。”
红头罩坐在她身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的确是这样,阿什瓦塔。”
“我叫佩斯利。”
“哦……那阿什瓦塔是你的代号?”
“……只是个蠢名字罢了。”佩斯利看向红头罩,“我又不是你,代号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红头罩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你之前说话也是这么阴阳怪气吗?”
“对不起,我心情不太好。”佩斯利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隐隐作痛,大概是之前泡在羊水里被伤到了,现在看什么都感觉蒙着一层白雾。
“……你之前就知道,那句话是用来唤醒我的吗?”
“我三分钟前想到的。主要是维卡说漏嘴了,她一开始说这是‘锚点’,后面又变成了‘钥匙’……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打算离开了?”
“……”佩斯利不太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那个船长,还活着吗?”
“我杀了。”红头罩表情平淡,“他一直在往枪口上撞,就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被我杀死一样。”随后,他迟疑地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佩斯利慢慢坐起身:“如果你听到我的回答,一定会很不高兴。”
“切,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红头罩冷笑,“‘你最好别知道’——是不是这句话?”
“呃、不是。我只想说,其实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一点不成气候的猜想——唯二能给出答案的人一个被你杀了,还有一个跑到了我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哦。”红头罩把自己刻薄的表情收了回去。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佩斯利轻轻揉眼睛,“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看看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活了下来。”
“我可不想一直做白痴。”红头罩站起身,顺便把佩斯利拉了起来,把她身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拍下去,“该走了——看来你的心情真的很糟糕。”
“怎么说?”
“看看你这幅自暴自弃的样子,你不是有洁癖吗?”
“你看出来我有洁癖?”
“早看出来了。”红头罩咧着嘴笑,这让他看上去更加接近一个年轻张扬的男孩,“又不是只有你会玩儿心理学那一套——我还知道你对枪械很熟悉,握枪姿势受过专业的训练,所以不是坐办公室的那种人,反倒更像个警察。你对未成年人有一种特殊的责任感,所以你非常关注我的年龄——顺带一提我真的成年了。”
佩斯利十分捧场地鼓掌:“非常好,先生,你看透我了。”
“还没完呢。”红头罩继续说道,“你现在其实不想离开这里,所以一直在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好拖延时间——但我们真的该走了。”
“……”佩斯利低着头没有否认。她回过身,看向空空荡荡的房间,被划破的人造子宫落在地上,像个被踩烂的橘子。她摇了摇头:“抱歉,我想看看维卡还会不会回来……现在可以走了。”
“我是杰森。”红头罩突然伸出手,“我不是警察——虽然你肯定知道了。我的代号是红头罩,目前正在干和警察截然相反的工作。你可以说我是个反派,很经典的那一种。”
佩斯利握住他的手:“幸会,杰森。你的新造型比上次那个头盔好看多了。”
“……那是我的战术头盔,里面可以放炸药!为了实用性完全可以放弃美观!……我总有一天要用那个头盔把蝙蝠侠炸翻。”
“如果你成功了,请务必告诉我。”
“如果维卡回来了,你也得告诉我。”杰森与佩斯利对视,“我还有一半大种姓之刃留在她那儿呢……而且我欠她一句谢谢。”
佩斯利笑着眨眨眼睛。红头罩立刻甩开了她的手:“别用那种欣慰的眼神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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