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斯利, 那是什么?”
“茚三酮溶剂。”佩斯利的声音闷闷的, “会和指纹里的氨基酸反应, 然后变成紫色。”
她发现了几个紫色的指纹, 按位置判断应该是自己留下来的, 剩下的什么都没有。随后她回过头,眉毛和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站在那儿别动。小心别破坏现场。”
莉莉乖巧地站在门框外。她看见佩斯利的身子越来越矮,最后直接趴在了地上,轻轻挑起塑料膜的一角,看着上面的褶皱和划痕发呆。莉莉露出担忧的神色:“佩斯利, 我也可以帮你找的。”
“不用……我们今天不是还要去纽约认领尸体吗?”
“那不重要。”莉莉叹了口气, “维多利亚已经死了, 我很伤心。但是那具尸体……只是尸体而已。我可以自己去的。”
佩斯利停下手中的动作, 慢慢直起身,随后拉下口罩, 似乎对莉莉口中的某种冷漠感到意外。
莉莉干脆扶着门框蹲下,抱着膝盖与佩斯利对视:“以前我们住在得克萨斯州。我爸爸告诉我,那时候有很多人会试着横跨兰德河,从墨西哥边境偷渡进来——大部分都会死在半路上。所以那条河里全是死不瞑目的尸体,包括我的两个叔叔。后来我爸爸有钱了,想办法从那地方捞出来两具尸体埋进了墓地里。”
佩斯利皱眉:“……怎么确定那两具尸体就是你的叔叔的?”
“不需要确定。”莉莉摇摇头,“但是我敢肯定其中一具已经死了差不多一百年了。尸体只是生命留在世界上的垃圾——我爸爸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葬礼只是相关的人负责把不可回收的垃圾处理掉,死了两个亲人就处理两次,至于尸体生前是谁并不重要。维多利亚已经不在了,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处理她留下来的那一份垃圾……这里面没什么深刻的意义,毕竟告别只会发生在死去的那一瞬间。”
她的眼中又开始积蓄泪水:“但是我已经没机会和维多利亚告别了……我连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佩斯利默默看着莉莉,意识到她是真的赞同这种有点割裂的生死观,但仔细想想这个说法也挺合理。佩斯利低下头,把一次性手套一只只脱下来,随后略显萎靡地坐在地板上,手指插进头发。
“莉莉……我搞砸了。”
“没关系,佩斯利。我们会找到兔子先生的——”
“事情没那么简单。”佩斯利背对着窗外的光,“那只兔子,他真的是我的律师。我把他这么介绍给你的时候不是在用拟人的态度表达我对兔子的喜爱,我只是实话实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本来就是个人类。是我把他变成了兔子,然后把他带到哥谭,现在又弄丢了……”
“……”莉莉缓缓张大了嘴巴,又欲言又止地合上。她努力消化掉这个诡异的事实,并试图给佩斯利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嗯……因为他把你惹恼了,这是惩罚的手段?”
“不!——我是什么女巫吗?兔子版的基尔克*?”佩斯利捂住脸,“他什么也没做,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在尽我最大的努力弥补我的错误,但是……”
佩斯利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没有发现其他人闯进来的痕迹。现场只有我和你的指纹,或许还有我们的头发。”
莉莉试着安慰对方:“罗西呢?上次有人闯进来,她表现得特别生气,所以她会不会……”
“这就是问题所在。罗西南多什么也没发现,这不应该。”佩斯利看向闭目养神的鳄鱼,“……会不会是他自己离开的?”
“怎么会呢!门都是锁着的,他要怎么走?”
“这一块塑料膜被顶开了。”
“佩斯利,哪怕他现在是个大活人,也不可能从二楼跳下去再安然无恙地离开,更何况是兔子呢?”
“唉,你不明白,莉莉。那只兔子可以咬破成年人的喉咙,不是一般的兔子。”
“那是什么兔子?蝙蝠兔吗?”
“……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前缀的?”
“这里是哥谭!所有黑色的不符合常识的东西都会拥有‘蝙蝠’这个前缀!连我们的教会都被人叫‘蝙蝠教’!”
佩斯利再次捂住脸:“好难听的名字……”
“这不是重点!”莉莉扶着门框把上半身探进来,“重点是,你必须找到他,佩斯利。之后再考虑别的事。”
“……我正在找。”
“你不在!你正在怀疑那家伙是不是主动离开的,是不是不想被你找到。你这么厉害,想找一只跑不了多远的兔子有什么难的呢?佩斯利,只要他还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动物,你就不该那么尊重他,也不该在介绍他的时候把他说成你的律师——如果罗西南多自己跑了,你难道会就这么放她走吗?”
“但罗西南多是我的宠物……”
“不止是这样。”莉莉严肃地摇头,“因为你足够在乎罗西南多。你尊重兔子的选择,换句话说就是不太在乎他。但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人类了,不能再用对待人类的方式对待他。如果他死在外面,我们要埋葬的是兔子还是人类的尸体呢?”
“佩斯利,如果你真的想负起责任,就不要考虑兔子的感受,只考虑自己的。要是他突然觉得当兔子比当人要快乐,不想再变回去怎么办?祝他兔生幸福,然后让你的错误永远延续下去?”
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谢谢……我会把他抓回来的,莉莉——你其实很擅长侧写。”
“那当然。”莉莉红着耳朵扭过头,“我又不是什么天真单纯的小女孩。我以前装得很天真只是因为这样赚钱多……后来装着装着自己都走不出来了。”
佩斯利突然站起来走向床垫:“我落下了一个地方没看。”
“哪里?”
“从我回来到现在,罗西都没有挪过窝……”佩斯利拍了拍鳄鱼的脑袋,“好姑娘,换个地方躺躺,好吗?”
鳄鱼似乎并不愿意换地方。她趴在原地缓慢地摇了摇尾巴,随后又不动了。
佩斯利见状只能抱住她的脑袋旁边拖。罗西南多没有反抗,但她自己的体重就是最好的反抗。莉莉也走了进来和佩斯利一起搬鳄鱼,两人卖力地拖了半天,总算让罗西南多移动了一段距离。佩斯利一边喘气一边在床垫上摸索,捻出来一根微微弯曲的白色胡须。
莉莉皱眉看着佩斯利手指间的东西:“这是兔子的胡子吗?”
“……”佩斯利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兔子的胡子没那么长。她意识到这是一根猫的胡子。
堂吉诃德讨厌猫。自从佩斯利搬进犯罪巷,整条街道上都不再有猫出没,流浪猫路过这里都会绕道走。
佩斯利突然扭过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下午四点?”
“你该去纽约了,莉莉。”佩斯利把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得去把维多利亚的尸体接回来……这个房间里没什么线索了,我一会儿去趟警局,看能不能偷一条警犬出来帮我找兔子。”
“……好吧。”莉莉有些犹豫,“偷的时候要小心啊!”
“放心吧。”佩斯利朝她微笑,“我有经验。前几年在新墨西哥州办案,我把那边整个警局的六条狗都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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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莉莉离开,佩斯利坐在床垫上,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根猫胡子。
罗西南多不太开心地爬到佩斯利的膝盖上,试图吸引主人的注意力。佩斯利心不在焉地摸了摸鳄鱼,脑子却在反复播放莉莉刚才的话。
“尸体只是尸体。”
她仰躺下去,闭上眼睛,回到了她荒草丛生的记忆宫殿。
重新睁开眼时,在纽约发现的那九具尸体已经在荒原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佩斯利站起身,注视着她的书架,把遍布在其中的尸体数量重新数了一遍。
不到两周,逝去的生命留在这里的垃圾已经消失了大半。
学习禁忌的知识是需要代价的,而最唾手可得的代价就是记忆——随取随用,一旦被用做交换就会化作海中的泡沫,留下一片让人不知所措的空白。在此之前,佩斯利脑海中的尸体是自顾自出现的,只要被她观测到就会永远存在。但现在佩斯利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处置方法——将它们变成“基础知识”的养料。
但关于死亡的记忆太过廉价。尽管佩斯利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规划着,消耗尸体的速度还是在不断变快。
毕竟尸体只是尸体。
佩斯利站在黑色的书架前。昨天晚上她已经在维卡的小屋正式遇见了这个书架的主人。对方在书架上贴上俄语写的标签,用一种嘲讽般的恶意宣誓自己的存在。
维卡已经进入裂缝,某个东西暂时失去了用得趁手的工具。
佩斯利并不好奇那东西是什么,现在的她还没有能力去好奇。她只知道自己似乎自动成为了维卡的接替者,而被撬墙角的堂吉诃德甚至对此毫不知情——也许它知道了,但是它不在乎。
她明白这时候应该保持警惕。但是佩斯利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找到失踪的兔子。
佩斯利踩着书架的边缘,将手伸到最上面一层,拿下一本薄薄的小书,书页泛黄,还留着虫蛀的痕迹。在书籍落入手中的一瞬间,在纽约港口下面沉浮着的九具尸体立刻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佩斯利贴着罗西南多躺在床垫上,半边身子都凉飕飕的。大概半个小时后,她疲倦地睁开眼睛。
“……”
她离开床垫,从堂吉诃德架子的最下层拿出医药箱,上次还剩下一瓶生理盐水和几支一次性注射器。佩斯利把这些东西拿到卫生间,对着镜子轻声念出一串咒语,用打火机点燃了猫的胡须。
某种毛茸茸的触感凭空划过佩斯利的脖颈,但她没有在意。
焦黑色的灰烬落入药瓶。佩斯利把里面的东西混匀,然后用针管抽出液体。她盯着尖锐的针头,轻轻叹了口气。
她用冰冷的声音说道:“默多克,为了我今天受的苦——如果你真的是自己跑了,等我把你抓回来……你会体验到货真价实的宠物生活的。”
她仰起头,撑开眼皮,把针管戳进泪腺,然后缓慢地推动活塞。
第74章
把乱七八糟的液体注射进眼眶里的感觉, 大概就像是在肮脏的大海里睁着眼睛游泳,然后被突然出现的食人鱼一口咬住眼球。
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丝从佩斯利的眼角流出来,她冲出卫生间, 用连自己都感到钦佩的毅力努力睁开眼睛。在一片光怪陆离的模糊中, 她首先看到了白色的罗西南多。佩斯利倒退两步, 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趴在床垫上的生物是她的小鳄鱼。
猫的视角真的很不一样。
但很快, 罗西南多也化作了混乱的波澜中一道扭曲变形的闪电。诸多色彩仿佛调色盘上的颜料, 被无形的画笔随意地搅弄,最后混为一体。佩斯利艰难地眨眼睛, 透过泪水看见了另一个意识所看见的东西:青绿色的瓷砖、互相缠绕着的混乱的电线、昏暗的台灯、一扇半开着的窗户、马路上被压扁的喜鹊尸体、一盏只亮了一半的霓虹灯牌——以及那只黑色的兔子。
尖锐密集的疼痛让佩斯利的大脑格外清醒。在诸多画面中她立刻识别出一个熟悉的地点:犯罪巷的另一头, 一个叫“大猩猩赌场”的地方,招牌上的霓虹灯就只亮了一半。佩斯利记得很清楚, 那个灯牌是被维卡打碎的, 因为她讨厌那只由蓝色的LED灯组成的猩猩*。
在泪水流尽之前, 佩斯利从包里拿出马克笔, 眯着眼睛在手心写下一串符号, 随后冲出了家门。
佩斯利现在陷入了某种奇妙的状态, 她一只眼睛在不停流泪,另一只眼睛则要努力看清眼前的景象。幻影与现实世界相互交织,街道上那些鲜艳的颜色则渐渐褪去,整个世界变成了某种老照片的质感——在猫的眼睛里,色彩的饱和度很低。与此同时, 她的动态视力显著增强, 路边广告屏里播放的动画因为帧数太低变得断断续续。周围人类的形状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大部分变成了类似粘土捏的劣质小人, 还有一些则像是僵硬的塑料玩具。
好在道路没有发生改变。佩斯利穿过一条条马路(汽车全都变成了咆哮着的怪兽),来到有些萧条的赌场门口。她抬起头, 一层一层地往上数,根据高度确定了其中一扇窗户。
有那么一瞬间,佩斯利突然产生了一种顺着排水管爬上去的冲动,但佩斯利还是按耐住猫的本能。她耐心地绕道建筑旁边,顺着架设在墙壁上的之字形楼梯慢慢爬上去。那个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些隐约的响动。
佩斯利推开门,几只毛茸茸的东西迅速缠上她的脚踝。
——整个房间里都是猫,大概有二三十只,毛色各不相同。它们似乎对来访者十分友好,热情地蹭着佩斯利的裤腿,还有几只胆子更大的试图顺着裤子爬到佩斯利的身上。佩斯利对猫没什么坏印象,但最近她和堂吉诃德的心灵联系越发紧密,现在的感觉就仿佛是几只巨大的毛毛虫殷勤地攀在她身上。她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轻轻抬腿把猫驱赶到旁边,然后走进这间公寓。
此时,眼泪差不多要流空,佩斯利眼前的世界稍微正常了一点。
这是个逼仄的两居室,仅有的几件家具也略显陈旧。傍晚时分,房间里光线昏暗,除了猫和猫毛,几乎看不见什么正在移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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